弹指挥间卅四年
屈指一算,我离开下放的樟树脚已经三十四年了。
那时,樟树公社是衡南县江口区的一个人民公社,位于衡阳市之东,樟树脚是樟树公社所在地,也是衡樟公路的终点,距离衡阳市中心80公里。樟树公社是一个“一鸡唱四县”的地方:东边与安仁县交界,南边与耒阳县为邻,北边与衡东县接壤,还有一个县就是公社所属的衡南县。当地人的讲话口音有点类似于耒阳话。
1968年12月18日,衡阳市第二批知青下放(第一批是12月2日),我当时就读的衡阳师专附中,第二批是下到樟树脚,共有18人,由樟树公社一位姓廖的革委会副主任来校接人。在公社办了一个星期学习班,然后全部分在良田大队,又由良田大队把我们分到了其中的六个生产队,我与邹建衡(男)、蔡贤英(女)分在第一生产队(又称蔡家生产队,当地人又称作蔡家湾),这个队就在公路边,是进入樟树公社的门户,距离樟树脚约有8里路,在蔡家湾境内的那段公路长约400米。
如果从衡阳方向来,进入蔡家湾后,公路的的左边有山,生产队的屋场依山而建,一字排开,从屋场到马路之间是稻田,有三条40多米长两米宽的田埂路通到公路上。公路的右边是一块块的稻田,稻田的落差不大,远看起来比较平坦。穿越稻田再向右,就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河,小河那边就不属蔡家湾的地盘了。这条小河我至今不知名(也许本就无名),大概有20米宽,最深处也不过齐胸,水清而流缓,河床有一层厚厚的细砂。由于蔡家湾的河段距离公路近(200米左右),所以1971年公社修山口水库时就派了一个民工班在这里挑河砂,我也是民工班的成员。又由于我就是下放在此,有两间房可住人,所以民工班的十几个人就临时住在我的房内,也在我房门前的灶上煮饭。公路左侧的半山腰有一个生产队的袖珍水库,作用不很大,因为天旱时水库也是干的。
我下放时,蔡家生产队只有13户人家,男女老少共40多人,是个小生产队,除了嫁进来的妇女,其余全部姓张(我至今不知为何队名不符实际,后来我们插队的四个知青中,有位姓蔡的女知青嫁在本队,总算为蔡家湾添加了一个蔡姓)。全队有100亩水田,人平2亩多一点,每个人头还有2分自留地(如今有些文章说当时农村连自留地也没有,我就很奇怪:为什么你们那里割了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这里却没有割),我们4个知青分到了8分稻田用来种菜,另外在山腰上还分到8分种红薯的旱地。蔡家湾有一口很好的泉水井,位于屋场一侧的山腰,被几株高大树木的浓荫遮蔽,那水清彻见底清凉微甘,全队的人家都在那挑水吃,尤其双抢时,被大太阳曝晒了几个钟头的社员和知青们,坐在树荫下稍憩,再灌上一瓜瓢清凉的泉水,听着泉水落入胃中发出“咕咚咕咚”的轻响,浑身的毛孔都洋溢着舒畅。
那时生产队的劳动价值非常低,每个劳动日只有8分钱(一个劳动日按10分工分计算,男劳力的底分是每天10个工分,妇女8个工分,我们刚去时都是8分),是全公社最差的一个生产队。我们下放时,国家给每人发80元安家费,并包了第一年的口粮,以后就参与生产队的分配。我们辛辛苦苦地劳动一年,却养不活自己,我每个月还需要家里寄10元钱来接济。
很奇怪,1975年我刚招工进铁路时,对曾经呆过六年零八个月的樟树脚几乎没有任何思念之情,而1991年从怀化铁路分局调到株洲六0一厂后,将近有八年的时间,我就开始经常做有关樟树脚的梦。这又有三种境况:
第一种:梦中的我没有形体,仿佛是一阵风,穿堂过户,快速地从房屋群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熟悉的男女老少,偶尔也会与当年同我关系最铁的哥们交谈几句,熟悉的细砂马路,马路两旁是绿油油的水稻田。甚至有时还仿佛听到一阵歌声:
几时归来哟伊人哟
几时你会回到故乡的家园
那空旷的田野,空阶的落叶
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第二种:从很远的地方回生产队去。也许是生产队附近有条小河的缘故,这样的梦总是要绕过一个中等大的湖泊,在芦苇丛中行走一段,再弯弯曲曲地顺着一条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湖泊的小路不停向前走,最后登上一个小山坡,小山坡下就是生产队前面的公路了,我的梦总是做到下了小山坡来到公路上后就中断了。
第三种:我从樟树脚出发,沿着山麓的小道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沿途要经过一片竹林,小道两旁隔不多远就有一个屋场,迷迷糊糊地又往回走,然后在樟树脚街上找一家伙舖或住下或进餐。实际上,那个方向的小道我最多只走过8次,一次是扑山火,一次是夜间基干民兵演习,另外几次是进山去砍柴或扛树。并且,那条道完全是偏僻的山道,绕着山转来转去,路边根本没有屋场。
这样的梦做得多了,我就知道,那年头那地方那些事,已经与我有了一种割不断舍不下的联系,它埋葬着我的青春,也保存着我的青春,它已经成了我生命中无法缺少的一环,人生路途中的里程碑,它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烙进了我的记忆,与我浑然一体了!
于是,我就知道,我应该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这种想法愈来愈强烈,但种种的原因,总使我未能成行,这一想就又想了18年!
2009年5月16日,8年的梦、18年的想念、34年的离别之情,终于划上了句号,我又来到了久违的樟树脚。
此次去的原下放樟树脚的知青共有4人:我,邹鲁军、刘启兰、邹建平,随行的有邹鲁军的夫人和弟媳、刘启兰的丈夫,还有两位刘启兰的初中同学,一行共9人。
邹建平:原衡阳师专附中31班(我父亲教过该班的语文),下放在良田大队泰山生产队(第三生产队,也在公路边,与我的第一生产队相距600米),他有一手好书法(我父亲生前还记得他,提起来就说他“字写得好”),又会拉二胡,那时,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学拉二胡的。由于他1971年就离队回衡搞病退,没有参加过山口水库建设,现在衡阳市劳动局工作。
刘启兰:原衡阳师专附中34班(我父亲是该班的班主任),下放在良田大队荷叶生产队(第六生产队),虽然与我在一个大队,但早期接触不密切,仅认识而已。她比我先到山口水库宣传队一年,我到宣传队之后,我们之间的接触才开始频繁起来,后来公社创建良种场,宣传队的知青全体转入,她也去了,但她比我早一点离开樟树脚,好象是转到别的公社后再招工的,现已退休。在宣传队时,她是导演兼演员。
邹鲁军:原衡阳三师附小六年级学生,本可不下放的,他自己要求与师专附中的学生一起下,下放在樟树大队虎丰生产队,后调入山口水库宣传队,是宣传队的台柱:编曲、乐队指挥。他说他也在良种场干过几个月,但我记得他在创建良种场以前就转到衡阳县的车江公社去了。他现在是衡阳市颇有名气的“邹律师”。我对他的印象是:知识面广,极健谈,表现欲极强。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①初识。1971年初秋,我在山口水库挑沙班(住在我下放的的生产队),有一次,邹鲁军随着拖拉机来运沙(把堆放在公路边的沙铲到车厢去到水库后再卸下),他忽然跑到我面前敬了一个军礼:“你好!”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接触。后来我问他:挑沙班十来个人都坐在一起休息,你怎么只对我一个人敬礼?他答得妙:“看到你我就知道是知青”。其实那时我外表与农民没有任何区别:皮肤晒得黑黑的,戴一顶破草帽,打着赤膊,只穿条短裤。当时他问我有何文艺特长,那时我正自己做了一把二胡在“吱吱呀呀”地学着拉,随口就回答我会拉二胡,其时宣传队招工走了一批知青,正欲招兵买马,他把我推荐上去,第三天,我就被调到了水库宣传队搞后台,但到了宣传队以后,我主要是编剧(编写一些小节目),以及出演《沙家浜》折子戏中的忠义救国军参谋长刁德一。
②离别。1972年仲夏,我从宣传队长马双庆(长沙知青)口中得知,公社有人想“批判”邹鲁军,于是告诉了邹鲁军,并建议他转到别的公社去。他本来也正有此意,这就促使他坚定了调离的决心,而且很快就办好了一切手续。那年七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正在生产队开夜工割禾(宣传队成员每到双抢季节都回到本生产队劳动,后来宣传队全体转入良种场后,就在良种场双抢而不回本生产队了。这也是我认为邹鲁军没有在良种场干过的根据),忽然邹鲁军来找我,说他明天就要走了,特来告辞。那年夏天,我白天是搭在一位衡阳棉纺厂的下放医生家里吃饭,晚上就睡在生产队谷仓的二楼阳台上(我特地与另一位知青万孝阳换了一床军用的圆顶蚊帐,这样只需一个支点就可以挂蚊帐了)。当晚,我与邹鲁军就在这小蚊帐中抵足而眠,畅谈竟宵。
邹鲁军与刘启兰都有私家车,我们分乘2辆小车,从衡阳市出发,前往樟树脚。
原先樟树脚虽有公路,但不通长途汽车,只能先坐长途汽车到花桥,再走20里的田间小路到生产队(这种小路是与公路比较而言的,其实农村里是称之为大路的,所以每走四、五里路就会有一个供行人休息的小亭子)。好象是1971年吧,开始通长途汽车,从衡阳市到樟树脚每天一趟,路上跑三个钟头。那时在泉溪有一个汽车轮渡码头,汽车在这里往往要等上半个钟头甚至更久。
现在好了,不但不要过轮渡码头,而且还有高速公路直达冠市街。从冠市街到樟树脚虽无高速但路况也比以前好多了,据农民们说,下半年就要开始铺设水泥路面了。
过了冠市街到了宝盖楼(原宝盖公社,现为宝盖镇),邹鲁军认识的一位宝盖中学青年教师罗诗斌来迎接我们,他将担任我们的义务向导。小伙子魁梧硕长,浓眉大眼,一表人材,既谦虚又健谈,后来到樟树脚,要不是他带路,只怕我们就找不到原公社的遗址了,因为变化太大了。
小罗马上担负起向导的职责,他建议我们先从宝盖的古民居游览起。“古民居”?宝盖竟然有古民居?我下放六年多怎么不知道?
在小罗的带领下,我们经过了刻着“宝盖楼”三字的镇碑,接着就看到了隔着一个池塘的古民居。原来这所谓的古民居,就是我们以前下放时这一带农家的普通住宅,过了冠市街后一直到樟树脚,沿途都是这种式样的房屋。记得当时我们第一次看到这种古香古色的房屋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惊叹:哇,太好看了!后来我们下到生产队后,也就住在这种房屋中。小罗告诉我们,如今时过境迁,农民们都盖起了小洋楼,这种房屋大部分都已拆除,现在从冠市到樟树脚的公路沿线,就只能看到这一栋了,而且是作为古民居才得以保存下来的,属于濒临灭绝的珍稀建筑。我们绕过池塘,走近古民居,才发现这座房屋可是名副其实的“古”,估计是清朝末年建造的,堂屋的大门门楣上有一块的金字匾,上书“世承先泽”四个大字,堂屋内的大梁上也有几块类似的金字匾,看来房屋主人的祖上可能有功名。不过现在这房屋的内部破败不堪一片狼籍,估计是这户人家无法拆除只得把新房建到别处去了,而这里就无人管理了。我强烈呼吁衡南县有关部门下拨一定的维修经费,要知道,这种房屋已快成遗迹了,理应管理一下,否则一旦垮塌,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