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时光（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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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夜的大雁塔
我在冬季里来看你，不闻雁声，不见雁阵，不能欣赏你掠动长空的翅膀。
北方的夜晚，嚎累的风，悄然停歇在灯光装饰的梧桐枝上，大雁南归我的江南故乡了吗？在远方城市的夜霭中，多么想听听你激越长天的歌唱。
渐浓的夜色，我踏寻不到雁的目光。绕过画栋雕梁的仿古城楼，大雁以塔的形象，耸立于幽蓝的天幕。我知道，你此刻无法独自享受夜的自然的寂静，你必须面对喷泉的热烈簇拥，彩灯的疯狂媚视，还有八面游人，那些渴望与迷惘的眼神，正摄走你准备飞翔的灵魂。
大雁广场，应该是为你腾空而准备的旷地，却被现代生活的符号塞满：那些滚烫的音乐，那些铿锵的舞蹈，那些像鸽哨一样掠过空气的光柱，那些像喇叭花一样冲击耳鼓的吆喝……摇摆中的城市让你无法安眠。
雁塔之下，那一长溜出售饰品的摊点，偏偏没有你凌空翱翔的形象。
大雁大雁，以“人”字的造型飞在我的心里吧，远道而来，虽然错过了相约的季节，但不会相忘我的牵记。
之二：在仿秦陵地宫深处藐视
进入土地之中，我们游览猜想中的地宫。
六面封闭中，我们在昏黄的光晕中寻找。虽然黑暗，但我追求光明与公正的目光，依然充满对一个王朝绝对权力的藐视。王位、幡旗、玉玺、嫔妃，那些与帝王将相匹配的享受，那些灵魂消散后依然占据巨大堡垒的特权，二千多年了，我依然闻到权贵腐朽的气息。
那些有名有姓的刻在历史墓碑上的显要们，我懒得去阅读去考究去悲喜去评说，我的目光总是多花一些时间，为那些永远没有姓名的凡人注视，那些创造音乐、舞蹈和快乐的人，那些构造器皿、宝剑和坟墓的人，那些陪葬、耕作和戍边的人，那些制造五谷、礼仪和城楼的人，他们圣洁的灵魂、朴素的思想，怎能与没落的僵尸同在一个炼狱！
地宫深几许？躺在那座瞩目千年的山包下，一代君王的威仪，悄无声息，满山青翠的树木，却能在太阳的注视下，年年蓬勃。
让那些显要们不舍权贵、不舍城廓、不舍漆黑的墓陵吧，凡人是树，是草，是来去自然的风，从仿地宫中逃出，我拼命呼吸大地的清爽。
极目青山，思想飞扬！
之三：朝阳，为西安古城染上颜色
选择清晨，避开尘嚣的闹市，从锈蚀的铁门中进入，历史的颜色一下子褪去我们目光的铅华。
古城墙，古楼阁，古石台阶，古垛口，古战车，古炮台……千百年风雨的剥蚀，许多载游人脚步的回响之后，此刻，清晨，在寂静的历史深巷中，金戈铁马尘封于史册，刀光剑影消遁于江湖， 我依然能见的，是在自然锈蚀中坚挺的意志。那些生命的呐喊，那些劲舞的旗帜，那些带血的头颅，我只能在于无声处中检阅。
顺着楼阁翘起的边檐眺望，从厚重兵阵中突围的目光，稳稳托住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我的眼界终于着上时光的颜色。高楼，脚手架，广告牌，以及大街上匆匆的车流，顿时从复古的阴影里鲜活。
我为古城染上的朝阳感动。因为每一缕新鲜的朝阳，告诉我真实的存在。在导游的语言中，那些抛石车、攻城车，那些旗幡，凝固于古城上的空气中，我留影的背景中，阳光像一把利剑，斜斜地佩在我的肩膀。
如果让我做当代的剑客，就让我的思想的利刃去穿透令人窒息的古代战场吧。
倒下的是残酷。
升起的是朝阳！
之四：兵马俑阵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或许是缘份，一个在地下潜伏了二千多年的兵团，由一位退伍军人发现。
二千多年的坚守太执着，太敬业，也太累。我坚信，是由于哪位哨兵的疏忽，抑或思乡打盹的间隙，一位退伍回乡的农民，掘开了那些个王朝封存的最高机密。
一个冬天，我来到你们中间，我惊叹你们平和布列的阵式，我欣赏你们慈眉善目的面容，我甚至相信，你们二千多年后有意泄露了那道军机，让一位扛过枪的退役军人，为你们传递情报，暴露方位，而最终一览无余于天下。
二十多个世纪的地下潜伏，这应该是人类史上一次最长的军事行动。漫长的等待，无休无止的征讨，无数次旗幡的更替，一代又一代人的叹息、欣喜、忧患、希冀、死亡、荣誉……全被厚厚的土地隔离。
今天，我来检阅你们。以祥和的面容回到尘世，是怨，是忧，是悲，是笑，我把握不住你们深邃的思考。
我试图以现代思想的光芒检测你们忠诚于那个王朝的基因。我的目光透视曾经是一个朝代的钢铁屏障，俑的成份。我知道，你们来自土地，你们生命的所有养分，都是纯朴的泥土。那个威震河山的君王，他的书写在帛上的旨令，早已灰飞湮灭，但是统治的意志还在。为了那道圣旨，为了抵抗自然的风化，你们以泥土，构筑起生命外壳，二千多年的黑暗煎熬，终于破茧成蝶，固化成令人惊叹的忠诚。
默默无名的俑，断残的伤口，伤到历史的纵深。
忠诚的兵士，以泥土群雕的方式，向后来者倾诉。
之五：华清池，拷问那些洗涤后的灵魂
在华清池，你会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唐朝深巷。
也许我们太热衷于挖掘皇室的隐私，面对那樽贵妃出浴的雕塑，有多少人投去怜爱的目光。一个女人的身体，要经受住上千年的过滤，那个女人命运的结局，当然不能成为中国宫庭道德的标本，即使你在华清池的温泉中洗涤千年，你姗姗的脚步也无法企及历史设置的圣洁高度。
选择在中国西部一座山峦之下沐浴，来自大山深处的清泉涤荡尘埃。那些在华清池中洗涤灵魂的贵族，你们把持皇权，城府厚深，猜疑、忌妒、荒淫、杀戮的污染，紧紧地依附于你们的思想，温泉不愿背负清洁腐朽王族的历史骂名。
君，臣，嫔，妃，那些曾在温泉中享受的躯体，你们没有勇气搏江击浪，历史长河的砥砺之后，人民在每一个时代的码头给出评判：浊者自浊，清者自清。
游人从远方来，从八方来，是想目睹一个王朝出浴的风采？还是想打探那个宫庭悲剧的由来？穿越游客嘈杂的喧嚣，在那些干竭的浴池边轻轻走过，我听见了从大唐深处传来的无奈的厚重叹息。
很好，这是忏悔的声音。我要告诉历史，只有向善的灵魂，才会有心灵温泉的喷涌，才会有坦荡，有快乐，有自信，才会勇于坦露胸膛，伫立潮头，让清风激荡，任后人评说！
之六：华山初雪
冬天到华山，既沐阳光，又浴初雪，应当是最大的收获。
交付给命悬一线的缆车，突破最大的险峻之后，跃上华山，亲近华山，就必须躬身拾级而行。我攀登的姿势，铸成征服和膜拜的模样。
在山的背脊上，阅读刻在石壁上的先辈铭文，阅读岩缝中参天树木的倔强，阅读翻卷的云霄，阅读游人的执着，阅读峰峦的险峭，阅读落叶，阅读山风……自然造化的风景里，让灵魂融入其中，对生命磨难的感悟，才会刻骨铭心。
此时，山南太阳高挂，山北初雪纷纷。借着这份冷暖交融的牵挂，我选择在佛音飘缈的境界，向远方的亲朋传递平安、祝福。回音在绝壁间碰撞，和着松涛、风韵，感觉很宗教，很成就，很虔诚。
惊叹倚仗绝壁而建的山寺，除了雕梁、画栋、神龛、经文，来自更重要的支撑力量，应当是皈依的精神。我撞响寺角的铁钟，余音颤动，我想让每一座峰峦的传道神灵倾耳聆听。远道而来，散却从南方携带来的温暖，没有格外的祈求，我想倒流时光，和先祖们盘坐论剑、悟禅、谈经……
华山高处，初雪纷纭。我的不胜寒意的思想，像雪，很洁，很凉，很轻。
感受一座山的脉动，可以像雪，落地无声。
之七：审视：龙门石窟凝固的虔诚
许多年以前的一次佛门盛会，被时间凝固。
一水之隔，依壁凿石，岩凹凸而生，让佛光磨砺掉自然的野性，顺从祖辈的意愿，山岩以神的形象，指点未来迷津。
踏风而来，我在众神的目光中寻找方向，在大大小小的石佛上作片刻凝望，深深呼吸这北方的空气， 我企图摒弃在心中的全部负累。
我知道我这种称为逃避的方式不成功。面对佛像，思想中除了敬仰，还会有许许多多来自尘世的情愫，像这冬天凛冽的风，啃我沧桑的面庞。
行走在石窟，我忽然感觉，我们是在接受某种光芒的透视。向远古追怀，我的思想可以很辽阔，很深邃，但我知道，刻石求福，求仕，求平安，求五谷丰登，求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愿望，先祖们是不是有些残酷自己。
残酷的是千年风雨，世事沧茫，很多石佛断残了，窃盗了，佛不能保护好自身，那些失去头颅的佛像，引发我更惶惑的猜想。
先祖们以石刻佛的方式寻求庇佑，寄托慰藉。我们不能，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匆匆过客，在石窟前流连，那就定一定神，在众佛中记住一樽吧，将神的灵魂带回故乡。
因为，收藏在心灵之隅的虔诚，是永恒的艺术。
之八：少林寺风
穿越黄土重重围困，来到这座古刹。
风，冬日干燥冷酷的风，向我张开臂膀。
我是来拥抱少林寺风的。许多年前，当父辈们用骄傲的家传指点我走步出拳习武时，遍刮神州的少林寺风，就曾掀开我少年的朦胧憧憬。
在高大耸立的少林寺牌坊前，面对这一方圣地，我抱拳叩问，启动尘封于少年记忆里的一招一式，接受这座古寺的审视。
顺着风的翅膀，想像暮鼓晨钟，听古木上叶笛声声，追怀寺碑上铭文传说，我在历史长风中放飞思绪，向远的目光，感叹古寺的精深与厚重。
落日西沉，晚霞缤纷。游人的脚步寥寂时，我流连在塔林深处，在先祖安睡的魂灵前寻觅。
我知道，每一座塔下，除了僧骨，都还有一个饱经磨砺的故事，从凡尘通往佛界的路上，或者向往，或者逃避，或者心如止水，或者爱恨交融，时光流转，大浪淘沙，滚滚红尘……我没有刻意去考究以寺为家者的动机，我不敢惊扰像塔一样植入中原沃土的禅机。我只是感叹，少林寺风，这千年时光砥砺的寺院精神，一如此刻悬挂在每一座塔尖上的晚霞，美得厚重，美得深刻，美得让一位膜拜者心绪不平。
走进少林，触摸它的文化内核，感受古寺灵气，像这造化于自然的风，史册留踪，大象无形。
之九：开封府夺目的阳光
到开封府虽是冬天，但盛满这座府院的阳光，眩目得让人心颤，温暖得让人心慰。
府楼很高，雕梁画栋，纵横交错的木榫，体现的是那个时代的建筑技术，其实，更应当在暗示一个朝代官场生态的盘根错节。而且,只有这么高阔的空间，才能容得下这位公正、坦荡者的身躯。
行走在回廓，过道，门庭，看府印、高堂、铡刀、牢房，读颂赞公平正义的诗联，观腊像案例，摸清廉警钟，我的耳际隐约传来惊堂拍案的回声。我感觉在观赏包公解剖一个朝代政治躯体的过程。
阳光从天空哗啦啦泼过来，很鲜亮。这个季节，难得有阳光直接进入门庭，照耀在包公大人塑像的前面，像一面镜。
来欣赏或者来膜拜的游人不是很多。这不是庙宇，没有慈眉善目的菩萨，没有逢凶化吉的指点，没有烧香叩首的许愿，这里只有警示，只有威仪，只有透视灵魂的目光，只有像闪着寒光的铡刀一样的阳光……
有些人不来也罢，不要在这夺目的阳光中投下阴影，不要让包大人肃穆的雕像忽然惊醒，对着你大吼大斥。让那些畏惧包公的人去企求神灵的庇护吧，神的胸怀更宽广，更能容纳，神对凡人的因果报应，掌控得更精准。
以坦荡胸怀，对接开封府夺目的阳光，慰藉常在，感慨顿生！
2009年7月
湖南知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