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十五)
栽秧上岸后,队上安排将犁田栽秧前在田里和山里收的油菜籽送到油坊去打油。事前队长已经与王家坪油坊打好招呼,就安排在这两天。吃过早饭后,人们就赶着牛前往王家坪油坊送油菜籽和柴火。
一进王家坪油坊的大门,迎面就是一座直径四、五米由大块青石凿挫、拼接而成的大碾盘。过了碾盘就是一座榨床。榨床是由两块直径将近一米长度三米多的大圆木挖空而成,显得粗犷古朴。大圆木的两头则由几根粗大的树木镶嵌成呈八字形的木架,将圆木榨床架空、固定。在正对榨床相距约三米的地方,吊着一根四、五米长十几公分粗的榨槌,榨槌的前端箍着一个金属铁套。
手工打油的程序比较复杂:第一道工序是将油菜籽放在锅里炒香炒脆;第二道工序是将炒好了的油菜籽放在一个用牛拉动的碾槽内,碾成粉末;第三道工序是将碾好了的菜籽粉末,放在火上蒸;第四道工序是将蒸好了的粉末,放在垫好了糯谷草上下叠加的两个铁圈内,压实、包好成饼状;第五道工序是将包成饼状的粉末放入榨床榨油。
当把一个个包装好的油菜粉饼装进榨床以后,两边用厚杂木板将粉饼贴牢靠实,再插进一块米多长的厚实楔子。一切停当后,榨油师傅不慌不忙地将吊着的油槌往前推着跃过榨床,当油槌达到一定高的程度,迅即侧身借着油槌往后倒退的惯性用力一带,转身再推着油槌到另一头的最高点,随着油槌在最高点往下滑落的强大惯性,油匠师傅侧身,瞄准榨床上的楔子“嗨”的一声大吼,粗大的油槌便朝着榨床上的楔子猛力撞去。在震耳欲聋“哐”地一声中,楔子便被撞进了榨床中一截距离。而此时菜籽粉饼中的油脂,在楔子的强力挤压下,便汩汩地从榨床中,流到榨下接着的桶中。
当一块楔子完全插进去以后,敲出来重新换一块更大更厚的楔子,用油槌接着楔。当换了几块楔子后榨床内已再没有间隙,油匠师傅便停下油槌,走到旁边休息、吃烟,。让油慢慢滴到一定程度,再来第二榨。
如是再三,断断续续的“哐---哐---”打油撞击声,便像一首古老绵长的歌谣,飘荡在蜿蜒的渭溪河畔,飘荡在群山环抱的村寨上空。
油坊的掌摊师傅,是一个招郎入赘的外乡人,为人忠厚踏实。跟着岳丈学了这门榨油的手艺,岳丈过世后他便成了这座油坊的主人。当然,这时的油坊已经收归集体。不过油坊的收益高,相对而言他的工分补贴也高。而且榨油后,多少有点油头油尾,小日子还算过得不错。但因为是外乡人,在王家坪这个有百多户人家都姓王的宗族里,或多或少的都还是有点受挤兑,或许正是同受挤兑的外乡人这一点,他对我比一般人多了一份亲近感。当我在油坊赶着牛碾菜籽时,他时不时就会走过来拉拉家常。人搞熟了以后,有什么早上剩的蒸红薯、苞谷粑粑之类的东西,也会拿出来让我分享。
两、三百斤菜籽,在油坊搞了两天。傍晚我挑着百拾来斤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这点油如果按人头分配,每个人一年将分到三斤多;一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有个闪失,万一将这些油哪怕泼掉一点点,我都将无颜见“江东父老”。
到了古历的六月份,父亲持续了两年多每星期两个晚上去六都坪大队部学习、汇报的强制命令,慢慢开始烟消云散。也许是那些负责监管的都熬不住了,或者是他们也觉得没意思没义意。而这时却是山中的苞谷、高粱结苞长穗的时侯。队上在铁龙湾山上搭了个草寮,安排父亲去日夜守护这一方山上的苞谷,以防这青黄不接之时有人上山偷窃。
夜晚的山中,凄清孤寂。让父亲一个人在山上值守我们不放心,若遇上一个亡命之徒,欺他年迈,或欺他是个头上有“紧箍咒”的人---到时丢了苞谷队上交不了差;丢了老命就更不值。于是晚上,我便带上家里的小狗和柴刀斧头,全副武装的上山陪伴。
山区的夜晚,天空清澈得可爱。在用小树和茅草搭起的三角形草寮前,父亲将白天准备好的干树枝、柴蔸烧起了一堆篝火。这时烧火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天气冷,也不是用火光防野兽、野猪,(因为,这个年代稍大一点的动物,都被人们不遗余力的剿杀后,拿着充饥、打牙祭去了。山上除了毛毛虫,连只野兔也难觅踪迹。)纯粹是一种习惯使然,最多也不过是向外界宣示,这里有人的存在。
将篝火烧燃后,父子俩退回草寮前,坐在草寮门口的石头上。我一边抚摸着爬在脚边“小黑”,一边抬头仰望着璀璨的星空出神。忽然父亲问我:“你知道这些星星的名称吗?”我摇了摇头。
“你看,”父亲用手中拿着的柴棍指着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那颗非常明亮的星星,下面呈三角形还有两颗暗一些的星星,那便是牛郎星。在牛郎星的下边那条密布着好多星星的星星带,就是传说中的星河。星河再往下那个由四颗星星组成的菱形图案,便是织女星。”然后偏转柴棍,指着一颗非常耀眼的星星说:“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就是北斗星。在北斗星往西不远的地方,那由七颗星星组成舀勺形的便是北斗七星。”接着再掉转棍头指着南边两颗非常明亮又挨得很近的星星说:“那两颗像一双眼睛的星星就是宝鸭星。你再仔细看看,在那两颗明亮星星的周围,是不是有一圈上头像鸭脖下头像鸭身若明若暗的星星。”
我顺着父亲的指点,果然见到如父亲所言的那一圈星星,便回答:“是,是有点像鸭子。”
然后父亲说:“‘南斗不离宝鸭尾。’在离宝鸭星尾巴不远的地方的那六颗星星就是南斗六星。”
我在心里赞叹,父亲真的很了不起,似乎什么事情都略知一二。
父亲见我不作声,以为是我对他所讲的这些天文知识不感兴趣,便说道:“大慨了解一下这些星星的位置,以后一个人如果晚上在山中迷了路,就可以根据这些星星的位置,判断出你的大慨方位、方向,就不得迷迷糊糊的乱转了。”
我赶紧答道:“是。”
父子俩又坐着说了一气话,然后起身围着上上下下的几块苞谷地巡视起来。“小黑”见我们起身,也就跟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到处跑。走了一段路,“小黑”忽然对着一条小路狂吠起来,我警觉地抽出了插在身后刀匣中的柴刀。过了不久,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走近一看,然来是隔壁山那边---广福大队鲍家湾生产队守苞谷的“圆筒子”。他一个人觉得无聊,走到我们这里来“串门”。
父亲拿出卷好的“喇叭筒”让他抽烟,大家便一起往我们的草寮走去。
来到火堆旁,“圆筒子”从身上掏出几支带壳的苞谷丢到炭火里,让它慢慢烧烤,然后来到父亲的身边坐下。大家便从今年苞谷的长势、收成方面拉起了家常。
过了一袋烟工夫,“圆筒子”起身将炭火中的苞谷拨了出来,给我们父子俩一人递上一支,大家便有滋有味的吃起来。嚼着喷香的苞谷,看着清澈明亮的月光,父亲想起了一个同月亮有关的故事,便同我和“圆筒子”讲起古来:
有一年中秋节,有一位知府携幕僚家人等坐着游船在湖中把酒赏月。游船上灯火通明,弦歌声声。这副穷奢极欲的排场,却惹恼了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一位才子。于是才子便驾着小船向游船撞去,“哐”的一声,撞得游船一震,惊动了在游船值守的兵弁,过来几个人一把将他揪到游船上。
知府一见,收藏起心中的恼怒,缓步走到才子的面前说:“哦---,然来是先生。几次托人
才子沉吟片刻,答道:“行!”
知府便差人备上桌椅拿来纸笔,并奉上一壶酒。才子便一边构思,一边自斟自饮。许久,在纸上写下一个天字,喝了几杯酒后,隔许久又在纸上写下一个天字,就这样磨磨蹭蹭地一连在纸上写了七个天字。知府在一旁见了,便揶揄道:“原来只听说先生的诗文好,哪知看了先生写了半天的这些天字,却一个比一个写得好,佩服,佩服!”
才子听了也不理会,仍自顾自地喝他的酒,隔了许久又写下一个天字,知府一见,在心里想道,然来是个徒有虚名之徒。便带着鄙夷的口吻说道:“如果先生感觉为难,那就算了吧!” 才子回道:“知府大人不必着急,马上就写好。”说罢,端起酒杯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提起笔“刷、刷、刷”,一首让知府失魂落魄的诗便跃然纸上:
天天天天天天天,
天子新丧未满年。
山间草木皆含泪,
知府中秋赏月圆。
知府看后惊得一脸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才子将笔一掷,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我和“圆筒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父亲讲完故事后,又拿出装在铁烟盒中已经卷好的“喇叭筒”,让“圆筒子”抽烟。“圆筒子”客气地摆摆手,掏出自己随身带的烟袋子,从里面摸出几片没切的烟叶,一张张叠起卷成一支超长的自制“雪茄”。
点燃后,一边美滋滋地抽着“雪茄”,一边说:“这人哪,还是要读书。那年我在县里看过一出叫《朱买臣》的戏,戏里的朱买臣当年好苦。四十大几的人,住着一间烂屋,每天靠打柴卖为生。他一个文弱书生,劲又没有劲,每次挑那么两小捆柴,那能卖几个钱?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年过年,无钱买肉,赊了人家一个猪头,可是,三十晚上猪头才刚煮熟人家就来讨猪头钱。朱买臣无钱还账,人家便将猪头又提走了。于是他提笔在自家墙壁上写了一首记事诗:
别人有年我无年,
煮熟猪头要现钱。
有朝一日时运转,
朝朝日日都是年。
他妻子见找了这么一个穷酸书生,心里的怨气不晓得好大,每天在家里不停的咒骂,最后逼他写下一张休书回娘家去了。
哪知过了几年,朱买臣时来运转,考了个状元。赴任途中路过自己的家乡,当地的父母官张灯结彩迎接。他原来的妻子闻讯后,便拦在马前要求复婚。朱买臣命人端来一盆水,然后对前妻说,如果我让人从后面将这盆水泼过来,你在前边能将这盆水收拢复盆,那我们就能从续前缘。他前妻见事以至此,于是怀着懊悔的心情悻悻地离去。从此,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复水难收’的成语。”
故事说完,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圆筒子”站起身拍拍屁股,回他山那边的苞谷地去了。我便和衣躺进了草寮内铺着的茅草中,尽管耳边不时有蚊子嗡嗡地叫,但辛勤劳动了一天的我,不久便沉入了深深的梦乡。父亲则带着“小黑”,绕着苞谷地慢慢地巡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