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 花 梦
中国民间凡结佛缘者,无论根基深浅,大抵都知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年有三个日子最重要,分别是2月19、6月19、9月19三天,2月19是菩萨母难之日,另外两个日子,一为菩萨出家之日,一为菩萨成道之时,均彪秉辉煌,不可等闲视之。菩萨以慈悲救难,普渡众生而声名远播,故无论达官显贵、渔樵庶民,一般这几个日子都会备份香烛敬奉菩萨。更有虔诚者,早几日便沐浴斋戒,清心涤虑,以迎吉日。
这一日正是6月19,是菩萨摩顶受戒的日子,天尚未大亮,离承恩寺几里路远便已喧阗一片,卖黄表经文、香符蜡烛的各色贩子早早把山门两边的道路占得严严实实,平日那些占卦看相算命的盲人更是有恃无恐,他们或扛着一面张铁口、李半仙的杏黄条旗,或手提雀笼,腋下挟着折叠凳,盘踞在山门内放生池畔的青石板路旁。小贩们祖祖辈辈依寺而住,一些人家的衣食营生全赖四乡信众的香火钱维持,平日里香客稀少,只有三两个村姑老妪胡乱摆些香烛果子应景,一俟观世音菩萨这三个好日子,或是正月初一、或是兰盂佳会,香客鱼贯、香烟缭绕,无数摊担沿街接龙而设,摊主亦换了壮年妇女或男子,大呼小叫,吆五喝六,承恩寺盛极一时。至于那些占卜算命的,平常日子倒也只有三五处,远远设在山门外大樟树下,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一到这几个日子,四乡八里乃至外州外府的半仙们纷纷袍笏登场,他们或胸掖八卦,或信口雌黄,凭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提醒久困英雄、指引迷途君子,一时间,承恩寺大雄宝殿外人声鼎沸、烈烈轰轰,端的是将一座佛教道场抬了起来。
此时,檀香袅袅的佛殿内,佛祖与手托净瓶的观世音菩萨宝像前,木鱼笃笃、烛火煌煌,观音大士悲悯的目光下,黑压压跪倒的是数不清的虔虔众生,问祸福的、求子嗣的、讨药签的,还有祈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善男信女们,或抱报国之心,或揣一己私利,营营嗡嗡、绕梁不绝,形成庄严肃穆的另一番风景。
寺里的知客静一师披一袭素袍,正在寮房内合十打坐,丹墀里清越起伏的拜忏声一阵阵传过来,静一师冷丁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慌乱,这时小尼慧清气喘吁吁推门进来:外间一个香客的孩子忽然喊腹痛,他娘在一边急得手足无措,只怕要请师父过去看一下。静一师忙起身,从案头一个红漆小木匣里找出一盒丹丸来,那还是大巴山一位施主来寺还愿时的布施。静一师当下与慧清一同跨出寮房,急步朝佛殿旁侧廊下走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色月白地靠在一清瘦妇人身上,那妇人一头乌黑的电烫头发却不失端庄,着一领紫色锦锻旗袍,静一师将手里的药盒打开,又吩咐小尼从佛前案几上端下一杯刚刚供过菩萨的清水,取出药丸子和水喂那少年吃了。妇人这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反复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语音虽含混不清,却分明是一口浓浓的下江话。静一师自削发以来,偏居雾弥岭下这座古寺已十余载,每次办法会,云贵两广远道而来的香客倒也不少,只是这下江口音却从未有闻,静一师再望一眼那妇人,只见她已收住泪水,将头抬起来,原来妇人脸上薄施脂粉,眉眼极是地道,一副大家女子模样,嘴里仍在轻轻啜泣,那少年服过药后,已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脸色渐渐舒缓过来,慧清望着他说,我师父这药最是灵验,曾解救过好几位突然发病的香客。
“等下我先生来了,再过去给两位师父道谢。”妇人用感激的目光望住静一师徒说。
“阿弥陀佛,不必谢了,这是你们的缘份。”静一师口音有些浑浊,那孩子这时也抬起头来,白皙文静的脸上有些疲乏,静一师分明觉得这是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尽管显得稚嫩,可那眉眼鼻唇,就连望人时的神态,活脱脱竟是那个冤家!静一师心头一震,弯下腰便问那少年尊姓,仙乡何处?止不住从袍袖里伸出手来拿起少年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那妇人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神态端庄地回道,夫家姓潘,富春葫芦州人,又问:听师父口音,敢莫也是那边人氏?静一师连忙摇头道:“俗家姚山,离葫芦州尚有数百里地,说罢,念声阿弥陀佛,正准备回寮房,只听得那少年欢喜地叫声爸爸来了,静一师心里一阵晕眩,脚步便匆忙往殿右廊柱后面退避。静一师躲在廊柱后偷偷抬起头来打量,只见一个戴礼帽穿西装的壮年男子匆匆走来,他手里捏着一个药盒,看样子是出去买了药来,静一师看得清楚了,虽说蓄了胡子,眼睛上架的也不是原来的那副金丝镜,可面庞眉眼,静一师却记得深刻,岁月无情,他也老了。那妇人步履沉稳地迎了上去,说幸亏寺里两位尼师用她们的仙药给治转过来,不然,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那男子一手抚摩着孩子的头,一手牵着孩子,穿过丹墀向殿后寮房走去。静一师心里一阵慌乱,一时间竟不知去哪里好,这时,一个老年居士邀她去看外地香客才送来的寿龟,静一师竟身不由己地随她去了。
静一师看罢寿龟回来,慧清早已回了寮房,正在房内整理本城商会捐集的鞋袜、毛巾等,静一师进来,刚刚端起茶盅漱了口,正欲打坐,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慧清忙放下手里活计,跑去轻轻启开门扇一看,原来是刚才在大殿廊下那个突然患病的少年与他的父母。
此时,山门内外,讨钱乞食卖果饼玩杂耍的吆喝叫嚷声以及丹墀中焚香炉里接连不断的爆竹炸响声,还有现任主持伯圆法师率领僧众在大殿内做佛事时绵绵不绝的拜忏声声声入耳。平常年,莫说是菩萨的这几个日子,只要是寺里办法会,不论规模大小,静一师都是忙碌的,可今天她却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慧清以为师父病了,将茶汤端在床前木靠椅上,说要去为她熬粥,静一师说,我什么都不要吃,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她要慧清快去大殿帮着料理,慧清没奈何,只得掩上门出去了。
静一师闭上双眼,尽管嘈嘈切切的声音不断传了过来,她还是异常清晰地记起十几年前那一段缠绵悱恻的旧事……
静一师俗家姓方,小名唤作婉儿,正是富春葫芦州人氏,家住镇外南街桥,父、兄均以种菜为生,虽说世世代代都在地里刨食,却也囫囵识得些字,婉儿自小便心灵手巧,挑花绣朵、女红针黹,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平日里她很少下地劳作,只有在收菜的季节,父、兄忙不过来,她才会和母亲一起到地里去帮着割几天菜。
葫芦州镇虽然地方不大,却因为是四乡八里唯一的货物集散之处,且镇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葫芦庙而有些名气,每年春秋时节,婉儿总要帮父亲赶着一架小驴车去镇上卖菜。这镇上时常驻着队伍,还有一所从县里搬过来的中学校,新鲜蔬菜也算是好销的,若是中午了菜没卖完,父亲常和住在镇上的同年哥、单身老汉汉广伯去“同福”茶馆,就着包点喝一壶茶,然后用荷叶包两个包子带给婉儿,有时,父女两人就在街上砍点肉,拿去汉广伯家烧了吃。
这一天正午,菜没卖完,汉广伯就邀父亲喝茶去了,婉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菜摊无事可做。街面上永远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样子,虽然也有几家布庄及卖日用南杂的铺家,却没有那种熙来攘往的鲜活气息,婉儿便常常望天上飘浮的云絮、望眼前双双掠过的鸟儿,到葫芦庙去拜菩萨、听老和尚敲响云板,半阖着双眼诵经。宝殿内长年飘袅着清馨的檀香气,使婉儿迷醉。
早些天,一夜秋风,葫芦庙前的地坪里铺满一层枯萎的落叶,婉儿卖完菜一个人去庙里时,看见一个青年正支着画架面对几近衰败的古庙在认真作画,稀稀落落几个香客出进葫芦庙时都没在意那个青年和他所作的画,不知为什么,婉儿忍不住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那青年,就去看他的画,那是一幅秋风萧瑟的风景画,天色暗淡,疏淡的枫林里露出古庙的一角秃墙,几茎衰草,迎着临近暮色的秋风轻轻摇曳,作画的青年画完最后的一笔,起身后退几步自我欣赏时,发现旁边一个年方二八的村姑正十二分专注地观看自己的新作,年轻的画师起初并没在意,当他收拾起画具正欲起身离开,偶尔与那位村姑对视的一瞬间,他不由得惊呆了:这姑娘秀眉秀眼、皮肤白皙,蓬松且柔软的一头乌发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幽幽发亮,虽是一身家织布衣裳,却很得体地衬出她身上凹凸的韵致,这哪里是村姑小姐,分明是一尊清纯无比的乡村维拉斯。
婉儿发现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微微一红,转身就往庙里跑,青年在后面跟着喊声:小姐请留步。婉儿回头,双眸正与这后生青年的目光相接,后生略一迟疑,说,小姐,能够给你画幅画吗?婉儿羞得满面通红,但还是站住了,那青年慌忙铺开画架,重整画具,寥寥几笔,婉儿的身形容貌便跃然纸上。一边作画,青年人一边问起婉儿的姓名、住处。婉儿心地单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一具实相告,那青年告诉她,自己是本镇潘家堡人,名叫潘俊轩,现在省城的美院念书,只差几个月毕业了,这次回乡,就是为毕业准备实习作品的。婉儿听说这青年是潘家堡人,猜想他肯定就是鼎鼎有名的潘议员家的大少爷了,葫芦州地方不大,却也是个大川蜿蜒、风水蕴秀的好去处,历朝历代,在外为官从政的人不在少数。婉儿自小禀领家教,与父兄一般心性,耻与豪门官吏相与。当下连画也不取掉头就走,那青年追上几步,却没喊住她,眼睁睁望着那姑娘姣好的身影从那座月牙形拱桥上飘然而去。
……婉儿此刻立在架子车后,无精打采地望着冷冷清清的大街,冷不防早几日那个作画的青年人从一旁闪出来,喊声:“小姐”,便将手里的一束画稿摊开来,“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收下这些画。婉儿望一眼那青年,纯真无瑕的一对眸子,仿佛荡漾着一汪清涟。“我明天去后山画石山、涧水,还想……画你,你肯同我去么?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婉儿没有回答,她心里突突地跳着,一边随手翻看那几幅画,都是画自己的,婉儿很惊讶,并没有和他有过多少接触,可这些画无论坐着的还是立着的,均十分传神,竟如真人一般。婉儿红着脸说谢谢。忽然抬起头来说,我爹来了,请你快走吧。潘俊轩回头望一眼,只得悻悻地离开了,他没走多远,就在后街小溪边碾房旁支开画架,那里既可画水边那个吱嘎作响的大水轮,又可以远远地望见婉儿卖菜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