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蛰伏的日子
2.4以后的几天,连续举行了批斗湘江风雷、红旗军的大会。高司派扬眉吐气,湘派垂头丧气。看见在台上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牌子的“叶总司令”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和他以前那种拿破仑的气派相比,真叫人感叹世事无常。可是当时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叶卫东的第一个轮回,以后他还将经历一次更大的轮回!
表哥被关进左家塘看守所,他在被抓的那个晚上就挨了打,进去后又挨了更多的打。作为一个“黑五类”的子弟,文革初期“抓黑鬼”运动的网中之鱼,可想而知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但是他并没有低下头来,因为他没有干任何坏事。
“向刀丛”战斗队散伙了。本来它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组织,就是几个玩得好的同班同学聚会的理由。然而由于我是个死心眼的人,又加上表哥的事,我竟然钻进了牛角尖,把自己当成追求革命却蒙受冤枉的悲情人物,我不承认我受了谁的蒙蔽(表哥蒙蔽我了吗?没有!),更不承认湘江风雷是反动组织。我对墙上的标语投以蔑视的目光。我坚定地认为,党中央毛主席一定会给我们平反,所以,我们一定要坚持斗争,和那些真正的牛鬼蛇神斗到底!
可是没有组织,没有表哥,我拿什么去斗,又怎么去斗呢?虽然春天已经到来,但我却只能在地下蛰伏。惊蛰的春雷什么时候震响呢?
在学校,高司派并没有对我怎么样,可能是我和我的“战斗队”根本就没放在他们眼里,是属于毫无价值的一类。因此,我的处境还相当的自由自在。每天,我就在学校、街上游逛,看看大字报什么的,打发着我这个“愁容骑士”的无聊日子。
3月份,班上有几个同学加入了新成立的“红中会”,在高中部扎下营盘。“红中会”是同情湘江风雷的或者就是湘派组织,是清一色的中学生。他们的组织叫“旭日东升”,有几十号人,头头是高中的。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凄风苦雨之后,学校里终于又有了敢和高司派对着干的人了。
我没有加入“红中会”。我觉得,我可以把他们引以为同志,但我的组织是湘江风雷。我等待着湘江风雷重新恢复的那一天。事实上,很多在2.4侥幸没有被取缔查封的湘派组织如“东方红总部”等已经开始串联,力图为湘江风雷平凡。而高司则打出标语:“用鲜血和生命捍卫2.4批示”。
表哥终于被放回来了。经此一劫,他成熟了许多,烟瘾也更大。就在这段苦闷的日子里,我经不住他的诱惑,学会了抽烟。还是“红桔”牌,当我第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充满了我的肺部时,我醉了,天旋地转、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在马路边的台基上整整坐了一刻钟才缓过来。
表哥的回来给了我极大的振奋,我们开始联络“旧部”,学生战团在几个中学的战斗队总有一些不甘心不服气的学生,我们慢慢地聚集,现在又有了十几个人。组织一时恢复不了,我们就跟着别的组织干——不是加入他们,而是和他们一起干。于是我们找到了“青年近卫军”,表哥认识他们的“海司令”。 “海司令”和他的“青年近卫军”在2.4后也受到了一些打击,力量大大削弱,目前还处于被高司派围攻的状态,所以,他们很欢迎也很需要我们。这样,我们就进入了“青年近卫军”总部,位于府后街的原湖南省副省长王含馥的公馆。
这是一所独立的小院落,很僻静。原来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空着的小楼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青年近卫军”的总部。反正,我们就在这所有好几个空房间的房子里驻扎下来了。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抄写大字报和标语,然后在晚上偷偷地到街上张贴。作这些事的时候,我们心里怦怦直跳,又紧张又兴奋,很有地下革命工作者的感觉。
表哥经常出去串联,有时和“海司令”窃窃私语,大概是密谋什么行动。
“海司令”,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谭海清,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在王含馥公馆,他总是神秘兮兮的。他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浓眉,紫棠色的皮肤(或者大概是这一词语所形容的肤色),留着胡须,行动很敏捷。他进出时总有几个随从,不是为了招摇,是出于安全的需要。对于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青年来说,他就是个传奇人物。我觉得他应该是《七侠五义》里面的角色。
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首先,我们听说“红中会”把湖南日报封了,令我们兴奋不已;没多久,“工联”的成立表明造反派已经集结完毕,将对保守的“红联”及高司发动强大的攻击。“工联”基本上由产业工人组成,是真正的工人阶级组织,重要的是,它是同情湘江风雷的,有很多原湘江风雷的小组织加入了他们。
然而,形势越有利于我们,高司派的反扑就越厉害。“青年近卫军”是以行动为特色的造反派组织,现在它有了一个专门针对它的对手:“红色怒火”。这也是一个擅长于行动的组织,高司的忠实伙伴。“青年近卫军”已经和他们交过几次手,也吃了不少亏。所以,表哥对我们说,晚上出去要小心。
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我们聚在公馆里,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听见几下短促的噼啪声。我出门走到院子里,想看看动静,冷不防在我面前出现一个人,黑暗中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只觉得他扬起了手,狠狠地给了我一下,有什么东西打在我身上。惊骇之中,我竟不知疼痛,只觉得胸中一股憋了很久的闷气冲口而出,我大吼一声“混蛋!”他似乎被镇住,呆立了一两秒钟,然后一闪就不见了。这时“海司令”和几个人赶到,他很沉着,轻声说,“红色怒火来了,想袭击我们。”他迅速地指挥手下人,向大门外扑去。
我此刻才感觉左边大腿一侧火辣辣地痛,解开裤子一看,一道长长的鞭痕赫然在目。仔细一想,原来那小子是用电线做的鞭子抽了我,幸亏没有打到头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鞭子抽打。
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