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饥饿的感觉
朋友告诉我,幸福是种追求,是一种感觉,当他不在你身边时,你便感觉到了。他还举例说:一个人如果那离乡背井,到异国他乡生存,听到一个说故乡话的,都能觉得幸福。年老了,想起年青时的种种冲动狂热以至初恋,总觉得青春之歌唱得最幸福。而所有这一切的幸福,都已离你很远很远,甚至不可能再回了。当他天天在你生活中时,你觉得幸福么?饥饿也是一种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要以生理机能为代价,比幸福来得更刻骨铭心一些。
我小时候总是觉得饿,这个该死的肚子从来没有填满过。9岁那年放暑假,我带了5斤米去一亲戚家住,妈妈说住7天,这5斤米是我的口粮。亲戚住在侯家塘那地方。我背着这5斤米走火车南站上去。从南站到侯家塘有一个好长好陡的坡,现在那地方还是如此。那个坡还只爬了一小半,我便撑不住了,肚子饿得不行,便想到了身上背的5斤米,又坚持走了几十步,到底坚持不下去了,把妈妈临行前叮嘱再三的“人家让你住几天不容易,这几斤米硬要送到”那句话丢了。便摸出米来往口里放,刚开始只是试试看,几粒几粒的放进口里慢慢地嚼,那味道真是又香又甜,而且脚步也有劲了。到后来便不可收拾,一小把一小把的吞。到得亲戚家中,谁知她也是个过硬的人。拿起称一称,一脸恶气对我说:“你妈妈说带了5斤米,怎么只4斤6两,这缺的4两米只能每天从你口里扣了。”我吓得半天不敢作声,本想把米混到他家吃大锅饭,看来只是一场春梦了。那个时候,亲戚家也是一口大锅,里面放几个小碗或热水瓶盖蒸饭吃,各吃一份。几粒米只怕要用“克拉”计算了,更何况偷偷摸摸吃了四两。
都说兄弟有手足之情,我看也不见得,人一饿起来,什么情都摊不上了。也是那个时候,我和哥哥到伯伯家去混一餐饭吃,伯伯在河西有色金属工业学校(现中南大学北院)当校医,享受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每月有几斤黄豆,几斤红萝卜的优待。哥哥那时大概十五六岁了,正是长骨架的时候,比我饿得更现行。我们在矿冶学院刚下车,哥哥便说,我身上有一角五分钱,你有多少?我老实回答说还有一角。哥哥高兴极了,“那好,我们两人去买碗面吃,只要二角一分钱一碗,还是肉丝的,上头浮好厚一层油。”“要得,只是回去路费吃了怎么办?”“不要紧,回去时向伯伯开口,这2角路费他是会把的。”于是,我们兄弟便兴冲冲地走进一家面馆。面端上来后,两个脑壳便拼命往碗里挤,恨不得整个人都钻了进去。哥哥当然手快一些,夹住一筷子面往我脸上一抹,逗得我好一阵笑,待笑过后一看,那碗面早只剩些汤汤水水,不见一根面条了。哥哥还怔怔的望着,居然还想端碗喝汤。这下我可不客气了,赶快放下筷子端起碗,一口将汤倒进了肚。
说到饿,我最记得的还是奶奶和妈妈。奶奶那时住在伯伯家,我总是寻方设法跑到那儿混一顿饱饭吃。记得有一回,外面贴了布告,说猪肉不限量供应三天,有人说是冻肉厂的猪肉快坏了才拿出来的,也有人说这几天是什么外国人要来长沙。正值放暑假,我跑到奶奶家混几天饭吃。那一次真是开了眼界。那肥肉又细又嫩,如雪花膏样白,吃得我两眼发直。奶奶还一个劲的往我碗里夹,不停地说“吃完了再去买,这几天不要计划,吃光,吃饱。”你说什么叫幸福,现在想起来,那才真叫幸福。到了晚上,肚子却撑不住了,连汤带水又屙了出来,厕所跑不赢了,全部到了裤子和床上。我和奶奶睡,弄得她半夜里在房中窜来窜去。奶奶是双小脚,居然在关键时刻跑得比伯伯他们还要快。那一个晚上,我泻了五次,还搭帮伯伯是医生,只是奶奶一夜没睡。第二天,我还想吃肉,奶奶到底不准我吃了。这一辈子,我只怕再也不能尽兴尽情地吃那么美味的肉了。
那个时候,妈妈正顶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在长沙火葬场下边的一个炼焦厂搞劳动改造。她的工作是喂猪。其实,人和猪都有了肚子,都要吃,只是人的办法多些。妈妈总在红薯藤蔸中翻检出一些大拇指粗的红薯根来,乘人不备留下,洗净后放在一个蓝色的瓷盒内,然后将瓷盒放在被窝内。我那年在沙湖桥小学读书,寄居在别人家,离妈妈的养猪场不远,每到星期六散学后,便往她那儿去。一进门第一个动作便是从被窝中寻到那蓝色的瓷盒,吃光以后再去找妈妈。运气好时,那里面还有几块糠饼。糠饼的味道好,特别甜,最重要的是,吃那么几块,可挡得住半天一天的肚饿。
毛主席他老人家曾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话太正确了。我的许多爱和恨便是在农村培养的,而不少又与肚皮有关。我下放的那地方其实是鱼米之乡。我去时每个劳动力承担10亩水田、4亩旱土的劳作。也不知怎么搞的,一到春荒三月,不少人还要断粮。虽然总有农民自宽自解地说:“吃得不为弱,做得不为强。”而现实却是工分口粮和别人一样,肚皮大了是灾难。那一年我去挑大堤,都是一样的担子,一样的工分,一样的每月45斤大米。有一餐,四两米一钵的饭,我居然吃了四钵,每份饭还带了一碗冬瓜,几片辣椒。工地上就我一个人面前垒起了8个小蒸钵。我恨得要死,气得要命,他*的,挑起堤来吃“大锅饭”,而填饱肚子时却要各人拿饭票,各吃各的。你说说看,我这肚子是不是灾难。砍芦柴时倒是几个人合伙凑米菜一块儿吃。可人家都不邀我入伙,说我事不会做,吃倒是一人抵两。幸好有个始蒋的农民看我无处藏身,邀我入伙。他说:“我反正吃不了什么,就当我的那份给了他。”从此,那姓蒋的便成了我的密友。
有一年三十晚上,队上姓夏的青年农民叫我到他家吃团年饭。那几日我正饿得无计可施,听到这邀请,几乎要向他磕头作揖了。姓夏的刚外流新疆,从收容所遣送回来,也是饿得想吃电灯杆了。他贤惠而姿色动人的妻子那天晚上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猪大肠,一锅煮了,又从雪地里砍回几株大白菜,拼命地往猪大肠里面放。那一餐饭,我们两人吃得摇摇摆摆,十来斤肠子,十几斤白菜被吃得精光。你说,我怎不对这些农民兄弟有感情。如今,天上飞的,地下钻的,什么我都吃过了。什么山珍海味?我看还不如那年的猪大肠煮白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