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重庆已经三十多年了,2007年,已卧床不起五年的老母亲辞世西归,终于斩断了我与这方土地最后一缕联系。青山薄土之下,安葬着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弟。而姐姐们和我一样,早已漂泊到异乡,日子一天天叠加在模糊的忙碌中,那里一切的惨淡记忆,似乎都已远逝消失。
不思量,自难忘。不期梦中却总飘来一丝丝似曾相识的风味风情,那些只在久远年代的记忆之中的一切,何故又不期而至呢?
作为“下江”抗战移民的后代,儿时曾生活在川东长江边上一个叫万县的小山城。记得那时,这个小城除了几条窄窄的马路盘旋在密集的木板屋边,更多的则是数不清的青石板路的小巷,从江边起,石阶一阶一阶叠起,歪歪斜斜地延伸到山腰,栓起同样歪歪斜斜的吊脚楼,码出了一个几乎家家推开小窗就能俯瞰“大江东去”的别样山景。例如,从五仙庙到鞍子坝,走过牛滚凼后上坡,而后是鸡公岭,垂直高度超过100米,小巷就有两三里长。除鸡公岭的山坡上是一片小树林外,数以千计的小城人家都挤在这条小巷中。我家就在鸡公岭上,那是一个长着一棵两层楼高栀子花树的独门小院,小院里同样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而二楼窗口,则揽过青山宝塔下蜿蜒东去的长江。我常伏在父亲宽大的书桌前,听着江风送来江轮“波波波”的马达低呤,傻傻地望着那条奔向山外的出川坦途。
更多的时候,我爱到小巷深处里玩儿。临街人家有不少风味小吃,飘出浓浓的香味。谗嘴的娃儿还没有感受到,这风味弥漫着极富人情味儿的缕缕温馨,在秋冬日的浓雾,春日的细雨,夏秋的微风中,终日相伴着劳碌的人群,渗透到他们的平凡而平静的生活里,安抚着人们去打发那些贫穷的艰难岁月。
清晨,小巷上上下下挤满了匆匆来去的行人,各种各样的“粑耙”是人们裹腹充饥的早点。最有特色的是“热豌糕”,上学路上可以看到,大米水磨后发酵的米粉糊,又白又浓,一勺一勺地舀起,倒进蒸笼里一个个小窝窝, 那是用白布蒙在竹圈上压出来的。上屉一蒸,那香透着甜,仿佛带着花朵的芬芳,任由一缕缕白色蒸气牵到了小街上,成为孩子们挡不住的诱惑。从那布上抖落下雪白的一团团的米糕,热乎乎地捧在手里,男孩女孩们都揣着小心,从那边儿上轻轻她咬着,那种滋味和场景,真叫人刻骨铭心。
到了夏季,还有用桐叶包着的玉米粑粑,直接把山野里真正的清香带进了小城。我试过待它凉了,放进柴火灰里煨着。等到树叶烤枯了,黄橙橙的玉米粑粑又添上了香香的脆皮儿,就着一豌金灿灿的“包谷汤元”糊糊,那种“原生态”的绝妙味道,就一口,足以让你不知所终。
而油粑粑就更多了,尤其是冬日的早晨。把芹莱、萝卜丝、肉丝儿用一个半月形的铁网小勺盛了,放在调稀的面粉里一浸,在黑黑的菜油锅里炸得透亮,“萝卜丝油钱”就成了。吃到嘴里,真是又香又烫又鲜啊!那时小城本无大雅之堂,在平淡的生活中这些玩艺儿也就极其平淡,小巷里的人家只用它来撑过半日的饥寒,间或作为送礼时给孩子们哄嘴的“杂扮儿”。
傍晓一过,小巷里香味儿似乎更加浓烈。所谓“九蒸十八扣”,首推羊肉格格儿。此格格非彼格格,与皇家女儿无什么关系,只是宝塔一样竖在锅里的小碗般大小的竹笼屉,一摞几十格。灶膛中堆起的煤块燃起熊熊的炉火,云遮雾幛的蒸着。有客人来,就在临街小桌边坐下,取下几格来。一打开,金黄的玉米面和上通红的红辣椒,升腾起扑鼻的羊肉香味,再抓上一把香莱撒上。直让你辣得嘴唇生痛,满头冒汗仍不肯罢休。夜巷灯影里,还有卖卤莱的小贩,把一只宽大的油晃晃的竹篮顶在头上,在小巷里吆喝:“鸭肝子鸭肫子鸭脚脚”……随着吆喝飘过来的香味,叫孩子们揉着小肚皮直咽口水。
那是一个千年蜀道依然艰难而封闭的年月,城里完全以“下力”谋生的人家实在不少,我记得,家家户户的厨房都有口大水缸,有不少人以一毛钱一担从几里路远的长江担水谋生。在陡峭的青石板路上,用铁链栓着青石条,四抬或八抬的扛子压在汉子们黑里透红的肩头,沉重地在陡峭的石梯坎上移动。嘹亮的川东号子嚎得震天价响。更有不少健壮的女人,披着枣红色方巾,挑着一块砖一分钱力资的重担,在梯坎上吃力地往上蹭动——由此可知,在更远的年代里,这个小山城市可以说都是用肩头挑砖挑瓦、抬青石条而建起来的。在有了几条马路之后,一天难得有一辆汽车驶过,多的却是人力板车。板车大军们上坡时是一人掌着长长的车把,两人或四人拉着棕绳呈八字型埋头弓步地拉。下坡呢?则叫着喊着,顺着马路的坡度飞快地冲下去,“掌把人”一双脚像蜻蜒点水式地调控方向,躲避行人。一天劳累下来,汗水未干的挑夫车夫们,买了这些不入流的下酒菜,在油灯下小酌一杯包谷酒,那种动人的开心,皆可入画啊!小巷夜深人静时,依旧能听到远远传来“米米儿糖开水白糖藕粉啊炒面”苍凉而悠远的叫买,叫人想到穷街陋巷寒夜里飘行的孤灯。孩子们枕着又香甜又迷茫的梦,还在动着小嘴品尝着小城风味哩!
然而,五十年代还没过去,这一切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初取代这些的,是小巷青石板上堆晒着霉味很重的红薯条,而后,连红薯条也没有了。小巷深处,再也寻不到什么吃的,灯火也黯淡了很多,连行人都稀疏起来。再没有人威风凛凛地在马路中央溜板车,再没有见到过汉子们在灯下小酌,再没有悠长的叫卖声,一座极度饥荒的小城已奄奄一息了。
怎样熬过那漫长的几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是近乎恐怖的记忆。上学路上,一个同学把一颗乒乓球大小的东西塞进我手里,他自己则把另一颗塞进嘴里,“什么啊?”“肿病丸子,好吃!”我咬着那不知用什么中药掺和米糠做的药丸,眼前却浮现出那洁白如玉的“热豌糕”。
慢慢地,“热豌糕”又开始出现,不过,它只出现在小店内,贵了不少,还要粮票,不是谁都可以买到的。虽然马路上的汽车多起来,但一脸菜色挑着砖块河砂的人,还在那青石板石阶上艰难地晃悠。一撅不振的巴蜀大地,羊肉格格们早已躲进深闺,鸭脚脚们则远走他乡,连“白糖藕粉啊炒面”也一去不复返了,直到我离开那座小城,也没有再出现过。
十多年后,我把娶来的沅江知青媳妇和女儿带回重庆,去重温小城故事。那时,有些风味风情巳经恢复。又过了十年,我还曾带文斗、风雨人生、曹夫子等知青朋友再走风味之旅,都曾带去与“格格”们相识。不过,相识而并不相知,那出自卑贱的个性滋味,是早已无处寻觅了。
有人说,诗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感觉;不是生活目标,而是生活方式。我能从此体会到“美即生活”的演绎。生存于民间底层的小吃风味连带的小城风情,且不管它是不是诗,会在流逝岁月中,悄悄地贴近你,让人去体验诗一样的乡情和故事。
峡江平湖,这个高大的钟楼,是当年军阀杨森修建的,也是小城唯一保留下来的历史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