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上半年我们开始搞病退,翘妹子的病退材料先寄到长沙。她本人必须回长沙等待“复查”。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分成了两起,她带着两个小儿子回了长沙,我带着大儿子留在乡里。
翘妹子来信说:“病退‘复查’还要等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一下增加了三个人吃饭,靠母亲和哥哥的那点口粮实在不够,要我想办法寄点粮票回长沙,而且还要快点寄来。
那天上午我挑了一百斤大米到铺口仓库换粮票,临走时我嘱咐大儿子,我换得粮票就回来,要他看好屋,不要玩远了。我还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中午要他自己就吃点冷饭算了,我把事办好马上就会回来。
大儿子那年六岁多了,很懂事听话。他操着那口标准金麦口音对我说;“你快点克,快点回咯,我在外头孩(玩)到,我会瞅好屋的。”说完把钥匙藏在木柱子底下,还盖上一把草,生怕让人看见。
我见他那天真可爱的样子的好笑,我挑着米走了几步:“陈谷听话,爸爸买糖给你吃。”他小手摆不停:“欧欧欧!你快克!冒要紧的,我会瞅好屋的。”
我挑着这一百斤担子,一口气走了七里路,来到山马路边的那口泉水小井旁停了下来,我摘了一片金钢藤叶,折成一个尖形叶杯,舀着清凉的泉水,一连喝了十几“杯”.喝着这清凉泉水,我猛然想起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儿子发高烧不退,大队医疗站的退烧药也用完了,我和翘妹子商量后决定连夜赶到公社医院,我用背带背着大儿子,临出门时翘妹子抱着几个月的二儿一再嘱咐我 ,一路上要小心,头一莫吓着孩子,因离公社有十七里山路,她要我一路上不段喊醒儿子,怕发高烧引起抽筋。
我打着枞膏火把,拿着那支不太亮的手电筒,一口气来到这口小井边,还隔小井一里路远的地方大儿子听见路边港水流得响,他就喊要喝水,我告诉他港水离路太远,我们到路边的小井里喝水.他听了我的话,但要我快点到井边,他说他口干得痛起来了。于是,我背着他跑步赶到这口井边。我用金钢叶折成的“杯子”连舀了十几杯给他喝,他喝完水后睡着了,我用背带把他抱到胸前,捡了一根柴棍,打着不亮的手电筒翻过了十里无人烟的山路,来到了公社的公路上。
一辆汽车开过,把熟睡的儿子惊醒,那时天刚蒙蒙亮,我抱紧儿子要他不用怕,这是汽车,我还告诉他,我们长沙的汽车比这里的汽车多得多;还有火车,轮船,飞机。他听入迷了,忽然问我一句:“爸爸,我们为什么不住到长沙去,和爷爷奶奶们住在一起。”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想起我们知青的儿子好可怜.我那时就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一点点机遇就要去争取,想法设法也要把儿子搞回城。
我和翘妹子结婚八年了,有了三个儿子,在靖县知青夫妇中算孩子最多的,也算最累最辛苦的。但她这次回长沙过年,看到好多老知青都在搞病退,她决心一下,在长沙呆了十天就回来了,她的病退材料几天就办好了,听说户口跟娘走。这就是让儿子回城的一点希望。以后儿子可以回城,虽然会遇到好多的困难,但我们一定要努力去做。
想到这里。我的劲头又来了。我挑着这担子大步大步地走了起来,十里路我气都不歇就赶到了铺口公社仓库。
仓库的老丰和小尹满口答应给我换票,因为我们这担米白花花的,比仓库那些米要漂亮得多。只是不能换省粮票,因为我冒带油,只能换成“划拨票”。他们说划拨票同粮票是一样的,在长沙照样可以购粮。只是要到县粮食局去兑票。可巧,现在正好有一辆运粮的汽车到县粮食局。我想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搭车到县粮食局兑得“划拨票”,就可以到县邮局将票寄到长沙,这样一天就可以将此事解决了吗?
于是,我将扁担箩筐寄放在小尹的房里,坐上了运粮的汽车,来到了县粮食局。我兑换得“划拨票”后直往县邮局走。将一切都办好了,我总算放了心。我来到河街吃了几个“马打滚”,又包上两个带给儿子吃。我路过西街饮食店,见里面有冰水买,于是,又买了一杯冰水。今天的天气实在太热,我也累了大半天。喝了这两杯冰水后一身舒服多了。
我起身准备走,突然望见那墙上挂的钟五点正了。我没有看错啵?我又问旁边一位带手表的人,没错!是五点正。我顿时脑壳一麻,我的天啊,五点钟我还在县城里,离我们金麦足足有四十里路,我今天只顾忙事,只估计到县城的时间,没有考虑返回的时间哒!
我儿子还望我回,我一想起在家的儿子,想起他向我挥手的那样子,心理就急了起来,我得赶快回去。我把“马打滚”放进裤口袋,大步大步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汽车站。
汽车站没有到铺口的汽车,怎么办?四十里路也不近啊。我又想起了儿子,我出门时忘记拜托社员照应一下。我们是单家独屋,天黑了,怎么办?他在眼巴巴望我回啊。想起儿子那可爱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来农村十二年了,我得出的结论是:知青流眼泪是没用的,知青不相信眼泪。我擦干了眼泪,迈步就跑!马拉松运动员一小时能跑几十里,我难道不行么?想起在家的儿子,我勇气来了,脚步越跑越快,一口气跑上了“老里坡”。
突然听见一阵车轮响。一辆拖拉机拖拖地开来。我连忙向他招手,可那位司机象没有看见我一样只往前开,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箭步追上,两手求在车厢板上用力一撑。谁知用力过猛,一个跟头翻进了车厢,那车厢里是一层白白的石灰,弄得我一头发的白石灰,下身穿的是黑色布裤弄得白花花的。
我站在车厢上,拍了拍头上的石灰。那位司机回头望了望我也没做声,照样开他的车。我心里想不管这车开到那里,坐一段路是一段路,总比跑步要快些。拖拉机开到高桥地段,忽然向右一转弯。我连忙叫他停车。他像没听见一样照样开他的车,我只能往下一跳。这一下跳得好,正跳在天埂边,身体重心一偏,麻扑一跤摔在田边。两手插在水田里,顿时,觉得小肚子一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吃力地把双手从田里抽出来。慢慢地爬了起来。我洗去手上的泥巴,抹去脸上的泥浆,摸了摸小肚子。还好,没有多大的事,我走了几十步,小肚子慢慢地不痛了。
于是,我又快步地走了起来,走了一段路,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还得抓紧时间,我又开始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跑到了一段陡坡岭上。我站在陡岭上望望后面,只见一辆汽车开来了,我心里想汽车比拖拉机开得快,要想爬上去必须在陡坡上爬,因为汽车要“挂挡”,车速会慢一些。
果然不出我所料,汽车从我身边开过,我紧跟在车后面追,大约追了十来米远,车速突然一慢,“挂挡”了。我加快步伐跑上前,两手求住车厢板。这一下我有经验了,我把右脚慢慢地跨上车厢板。斜过身子再慢慢地跨进了车厢里。
司机可能还没有发现我,我看见车厢里有几根捆柴的条子,我估计这辆车可能是去拖柴火的,要是能到我们金麦该多好哟!汽车比拖拉机要快得多,一下就过了“大弯”。紧接着又过了“茶树坳”。过了适哥和烟哥的屋边“官团下里”。车还在嚓嚓地向前开。我心里想这下可好了,一定是到我们金麦去拖柴的。
可我高兴得太早,汽车开到一条便道口上突然一转,往“集中”大队方向开去。我只得求住车厢板,把脚慢慢地吊下来,滑了几步跳下了车,谁知又滑到一滩稀泥巴边,踩得一溜,蹬屁股一跤。唉!可怜我那条裤喔!陋得不成样子了。
我慢地慢爬起来,扯了一把青草,把裤上的泥巴抹了抹继续赶路。刚走出岔路口,见一辆拖拉机开过。我连忙追上去,一下就爬进了车厢,只可恨这是辆运煤的拖拉机.可怜我上身穿的那件白衬衣,胸脯面前又增加了墨黑的一大块。那司机回头望望我笑了一下。我晓得,他是笑我这一身衣裤。一身的泥巴,白石灰,现在又加上一大块黑煤印。哎呀!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希望车快点开,因为天色已经开始阴了下来。
拖来机开到铺口中学停了一下,我晓得这是进舒家那煤山的。我跳下了车,我路过铺口仓库,我没去拿扁担箩筐,我还得加快步子跑。因为离金麦还有15里路。我一口气跑到上铺口,走了一段路,又一口气跑上偏坡界。这偏坡界大部分都是上岭。我跑几步,又走几步。总算到了冲耙界上。我望山下一看,金麦的社员正赶着牛回寨,这下我放心了。这里离家只有7里路左右,又全是下岭和平路。天虽然麻麻黑了,但估计到屋还是能看得见路的。
我又鼓起勇气,把白衬衣一脱,捆在腰上,直往山下跑去。脚步已经到了”极点”。不停地跨动,一口气跑完下岭,又接着跑过了金坑生产队。我还是不停脚步,跑上了三拱桥看见了夏悸姐她们的屋了,我还是加油跑。我张开嘴巴出气,脚步还是那么快。
天已经黑下来了,蒙蒙地还能看见石板路。我跑过大队部,跑过木溪来到桂花树脚,我终于进寨了。寨子里都亮起了火光,我看见了我的住屋。我跑到屋门前,没看见我儿子,我腿都发软了,我朝离我几丈远的那堆木桐上一望,有个小黑影在移动。我惊喜地喊了一声:“陈谷!”
“爸爸,你哟恩(为什么)才回来哟?我坐在这里老等老等啊!”他边说边朝我跑来。
我迎上去抱住他:“爸爸来迟了,来迟了.”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抱得那样紧,久久不松手。他哭着说:“爸爸,我怕你不回来了,我一个人怕。”说完双手越抱越紧,好像怕我再离开他一样.
我把脸紧贴着他的脸,父子俩的泪水溶在一起:“爸爸当然会回来,爸爸爬也要爬回来。怪爸爸不好,爸爸回晚了。”我摸着他的头:“我可怜的知青儿啊!爸爸总算回来了!回来了!”我父子俩紧紧抱着,抱着,好久好久都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