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纪念卢沟桥事变七十二周年有感

    我们这代人基本上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虽吃过一些苦头、但毕竟还是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大环境下生活。

    但我们的父母爷爷奶奶等老一辈、他们在旧社会的经历却全然不同 ！在他们那个年代：不管是贫民百姓、还是高官富商；圆明园的断壁墙垣、卢沟桥的硝烟弥漫、亡国之耻、丧权之辱、水深火热、战难逃亡、我们的父老长辈们是在血和火的洗礼和动荡中熬过来的！

    本月七号是卢沟桥事变七十二周年纪念日！这一天我在网上查看了一些资料、心情难以平静！也联想到了母亲和老一辈人的遭遇，借用历史学家郭廷以的话：铭记历史和教训，纪念不是为了延续仇恨！纪念是为了保留一段真实的历史。“否认历史害莫大焉”！——因为：“善忘从来就不是美德。”所以,我们要铭记历史和教训!
    铭记历史、不忘国耻家仇、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不再挨打受气、从而更明白：国兴我荣、国衰我耻、励志图新、强国富民、全匹夫之勇、公民之责也！

旧社会：祖国、母亲；母亲、祖国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

听妈妈告诉我：她出生在贵州省贞丰县一个殷实的回族大家庭，姊妹九人只有九弟一个儿子、她是第五个女儿；妈妈读了初中毕业、是一个才貌双馨的好姑娘，当时由人介绍嫁给国民党一个官员，想不到就是新婚后随前夫回浏阳探亲、离开家乡就一直没有回归故里而开始了她坎坷一生的漂泊！

妈妈和前夫回浏阳家中的中途藏在屋顶夹层躲日本鬼子、前夫不幸闭痧身亡，投靠夫家时才知前夫有原配妻子，只好伤心离开！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孤身女子流落异乡、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只好靠一些好心人帮忙接一些手工活【打鞋垫、织毛衣等】赚取一点生活费艰难度日；后来经人介绍与我父亲认识结成一对患难夫妻;几十年中、她和父亲甘苦与共、生死相依；为了操持这个家、她倾注了全部心血、耗尽了毕生精力！

旧社会、父亲生天花九死一生；被人陷害打进黑牢;母亲卖掉首饰为父亲治病、四处奔波找人将父亲营救出来！头两个儿子夭折她默默承受心灵的创伤又接连生下两女两男，母亲一边带孩子操持家务、一边和父亲共同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首先、她和父亲作手工纸烟，取名：华得来香烟；后来在大保巷口【现位置在谭嗣同故居隔壁步行街右侧花园中】买得一套旧房，开了一家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袁奎记钢笔手电筒修配店；公私合营后她和父亲双双进入手工业综合社工作。

解放后、她不忘国耻家仇：知道国家要强大、民族要发展、家庭要素质；才能立足世界、站稳人生！她将自己的文化知识奉献给社会，义务帮街道办起了扫盲识字班。

单位人多负担重效益不好、她象男职工一样、肩挑修理担、爬山越岭、走乡串户赶交流会、摆摊设点，她不嫌脏不怕累又拓展了补鞋修伞的新业务；母亲年少时并没有做过很多力气活、因生小孩多、长年劳累落下一个慢性肾炎、苦日子又得了水肿病、经常脸浮脚肿，小时候我最喜欢用手指按妈妈的脚、按下去一个个洞象小酒窝半天不会弹起来；只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肩挑修理担过弗岭的样子，特别是上到高处时、她汗流满面、气嘘喘喘、三五步一停、不到半里路就要放肩、硬是霸蛮捱过去的。

记忆中我有两次跟母亲去赶交流会：一次是坐车到官渡、一次是步行十多里到张家店，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母亲总是找一个人出进比较集中的口子边上摆下摊子、找几块砖头磊起坐下、母亲对前来修东西的人非常友善耐烦直修到满意为止、农村困难的多、母亲收费不高、实在困难的也就不收了，母亲对我说反正是手上工夫，母亲说的一口贵州浏阳话，我除了给她递东西，上厕所照看外，就是给前来做生意的人当翻译了。生意来了母亲会一直做下去甚至顾不上吃饭，等到散集时、母亲会带我匆匆去买一些瓜果等吃的东西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散集时这些瓜果比首先便宜得多！

母亲身体虽不好、但在单位我很少看她休过病假、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真有一种自强不息的敬业精神!

母亲的文化底蕴对儿孙影响很大、孩子们都是在她精心编织和以不同角色声音演绎出来的童画故事中慢慢入睡和长大，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老变婆的故事【有点象狼外婆的故事】；小时候小伙伴都喜欢到我们家来玩，我们家专门有一套小小的乐器【小鼓小锣小操】，有一张象床那么宽的大竹床，有两个象平台一样的木窗户、各有六根木圆柱的阑珊一个窗户可以同时坐三个小朋友：当我们爬到窗户上、可以看到大保巷过往的行人，我们将小脚伸到窗外、小手抓住圆木柱、口中唱着妈妈用贵州方言教的童谣：“岩板上开红花岩板上红”小脚在窗外墙上陈旧的青砖上一上一下打着节奏，大保巷那沁凉沁凉的风吹在身上真象进入了儿时的天堂！

母亲特会作饭菜，她在白饭里加一点盐和酱油、把刚蒸熟的饭用毛巾包起来使劲捏成一个个饭坨给我们吃；她炒的小炒肉和只放一点点肉的和菜鲜美无比；贵州风味的油辣椒、用素菜去蘸着吃；西红柿煮鱼；茶油炸麻菌、、、、、、很多菜都演变成百乐门酒家的特色菜【当时我们姊妹在浏阳开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酒店】用我儿子的话说：我长这么大、没有一个人做的菜有我外婆做的好吃！这其中除了母亲的手艺外更有那一份无可替代的婆孙情结！特别清楚的记得每次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乐呵呵地望着全桌人吃、自己慢慢地动筷子、特别孩子们都喜欢吃的她总是说：“你们吃、你们吃、我不喜欢吃，”等大家都吃完了，她才把剩下的一点菜渣和汤水倒在自己碗中。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手总不闲着，家里负担重，她除了带孩子帮生意外还接一些打毛衣的外加工，妈妈打毛衣有绝招、眼睛可以不盯着看、一边有声有色地讲故事、手下边飞快地打着；我经常睡醒一觉还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打衣服，有两次见她照样坐着但毛衣却抓在手中没动、原来睡着了，我打着赤脚从床上翻下来、把她摇醒催她睡觉；父亲和几个孩子的毛衣烂了、她总是拆了把磨损坏的去掉又重新编织，我儿子小时候穿的一件连衣连裤后面扣扣子的色彩斑斓的毛衣就是母亲拆了几件旧毛衣精心设计为他编织而成的！我对儿子开玩笑说这是外婆织给他的蛤蟆皮、穿上象蛤蟆一样跳得好高！他就马上跳起来挥舞几下瘦瘦的拳脚、象模像样地摆一个武术造型，然后对着外婆打一拱手！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母亲喜欢让小孩把米和零钱送给乞讨的人、要我们懂礼貌一双手送给人家、并说：叫花子也是人、没有办法才讨米。有一次儿子向我报告一件事：妈妈：外公今天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两块钱，外婆外公都流了眼泪水呢！说是知识青年没钱坐车回家了！那时候两块钱对一个经济并不宽裕家庭的小孩 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父母的工资才二十块钱一个月。他们没有忘记自己儿女在农村的那一段日子！

父亲八二年去世时母亲六十二岁、和儿女一起度过了最后的十年、这十年儿女并没有给她创造一个安定的环境、带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反而命运一再作弄这个家庭、摧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最听话孝顺的小儿子为了父亲临终前的一声叹息、丢掉工作也要为袁家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老天感动赐下一个儿子，没有工作了、回家开个小饭店却因失手伤人坐了五年牢；母亲最喜欢的活泼健壮的大儿子却意外受伤总算死里逃生；常在人前夸耀十一岁就参加了工作的小女儿却丢弃几十年的工龄回到了家中：三姊妹暗暗达成一个共识：要重振袁氏家族！带好侄儿侄女、等弟弟平安回来有一个完整的家！长长五年，我们姊妹忙着打拼、没有多少心思去顾及母亲、生意忙时母亲也插手进来帮帮、有时我们反而嫌她碍手碍脚、母亲退下来默默照看孙子外孙、苦苦等着儿子、不知流了多少泪！好不容易小弟弟回来了、母亲却中风了；坐在轮椅上心里明白却不能说话！

父亲在世时，我们姊妹非常重视父亲的看法却比较忽视母亲的感受，还时而顶嘴，但她还是一如既往以自己的方式关爱着每一个儿女：

文化大革命中保守派农民要放火烧浏阳一中实验大楼、封杀里面的学生，当时我和大弟弟都在里面，妈妈焦急守候在楼下，我们逃出来时，农民围上来，一个农民一扁担朝大弟弟的头上打去，妈妈一箭步扑上去把大弟弟挡在身下，撕心裂肺大喊：“打不得呀！打不得！”

九一年我得了严重的骨质增生差一点瘫痪、到武汉去医治时没有告诉母亲，我回来后她知道了，那时她走路已经很吃力，加之她身子肥胖双脚却不壮、脚又经常浮肿没有力、有点头重脚轻的样子，她当时撑一根棍子从北正街走了几里路到氮肥厂，上到三楼敲开门扔五十块钱进来、声音哽咽着说：“去治病为什么告都不告诉我一声！”气冲冲门也不进转身就下楼；我知道这时候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我扶着墙走到阳台上望着妈妈那拄着棍子、慢慢挪动的略显肥胖不能再挺直的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一直到消失在我的泪眼模糊中、、、、、、。

母亲中风后有半年的时间坐在轮椅上，在她健康能说话的时候、正是我们在风风火火忙酒店的生意；我当时还在单位、是个主要负责人、工作的压力、身体的疾病、自己小家庭的矛盾和危机，我很少想到也感到很难与母亲沟通、但等她老人家不能说话的时候、我却能从她的眼神里读懂她的心思！正是在她老人家生病期间我离婚了，从氮肥厂回到娘家、又从娘家搬到汽车站单身宿舍、下班后、当我推着她去到新桥边、到她平日锻炼的烈士公园里、有时一两个小时相对无言、默默无声；但我却知道：此时此刻母亲明白我的心思、我也清楚她的无奈和牵挂！直至好多年后、我还是忘不了中风后坐在轮椅上母亲的眼神：她迅速消瘦、皮肉松弛的脸庞上、下陷的眼眶中完全消失了那种刚阳自信的锋芒；透出来的是黯淡、柔和、无限宽容理解、甚至象孩子般单纯和无助的眼神！每当碰到轮椅上妈妈的眼神、我的鼻子就会发酸、心中涌动出深深的愧疚、哀怜和悲叹！

小弟弟回来后、百乐门正红火、弟弟妹妹都在一起了，请了一个人照顾妈妈，小弟弟以加倍的努力回报亲情、亲自下厨并专门买了穴位按摩的书每天为妈妈按摩每早晨推妈妈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加之孙辈们都在一起，妈妈身边还是热闹。

九二年十二月十四号母亲再度发病就再也没有醒来、任凭我们千呼万唤：可亲可敬的母亲、受苦受难的亲娘永远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我在儿子的枕头边上发现了一张叠成燕尾形的信笺、我拆开一看是他写给弥留中外婆的悼词：

外婆病倒已经有六个月了、是脑溢血、右边一边不能动、不能说话、坐在轮椅上，每天吃饭喝茶需要别人喂、撒尿也需要别人用尿盆接 、每天需要人帮忙时、只能啊啊的叫别人样子甚是可怜。星期一上午我去学校上学去了、中午回来时、才知道早晨外婆发病了，被送到了人民医院。

  晚上、我没去晚自习、去了人民医院、我看了外婆的样子、鼻子内插着管子输氧、手上插着葡萄糖盐水以此来维持生命，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对我的教导、哺育、关怀，我不禁的哭了，我记得我几年都没有哭过；后来听舅舅说：已经没有希望了、只能等着亲人来看上一面、还可以用氧气来维持。

我真想替她老人家去， 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时、我没有尽到一点孝心、然而到了现在她老人家要去了、我想也想不能了。人总是这样奇怪、对做过的事 要后悔、而后悔却是没用的！望她老九泉安眠。

                                                                                                                        不孝之孙  唐力  92年12月16

我无言任凭泪水冲洗一个身为母亲的愧疚之心：这是父母离异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留守相依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他用生命去回报的一个虽然生活不能自理、失去语言能力但对他挚爱之心永远不会改变的他心目中最最敬爱的老人：对少年人来说：外婆是他儿时的摇篮、是他童年的澎湖湾、是他孤独心灵的安慰、是他漂泊生涯的港湾、、、、、、。

母亲去世不久、儿子就搬到了百乐门住在外婆生前住的房间、二月十五号正好是母亲去世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我接到儿子写来的信

母亲大人：您好！别来无恙？儿子虽远隔浏阳河、但思母之心从未间断、望母亲大人之痼疾——骨质增生、早日被铲除！我也在极力克制自己，好好学习，以便顺利通过会考、早日赶赴长沙与母亲大人团聚! 近闻，您需几张儿子的照片，我已洗出，一并奉上，以  母亲思子之情。 来信今日收到、细品其韵、确有大道理在其中，至于我生活上的问题、您应知我的生活能力、关于买卡拉OK之事，推迟适宜，毕竟是供娱乐之用而别无其它殊途，所以暂可不考虑。我在家里学习总算有了一点起色，只是氮肥厂、百乐门两边跑、总觉生活不规律、不踏实，所以我正思之应如何落实住处，望母亲大人不必担心力儿之事，努力工作、多作贡献、体现您的价值！  儿 2月15号呈上

也许你不难从这封短信中读出一个痛失外婆远离已离异的父母的少年人那一种孤独无奈和对母亲恭维下的一丝讥讽！

此时此刻在缅怀母亲的同时我也在反思自己当母亲的角色、难道体现自己的价值就一定要付出儿女家庭如此沉重的代价吗?我联想到了“知青效应”！

我和儿子的父亲都是知青，招工后都在努力追赶末班车：读电大，工作上打拼、入党、提干、、、、、、竭尽全力要把被耽误的历史夺回来！相对而言：儿子家庭只放在一个次要的地位、有时还会当成一个包袱：八三年我被录取经济类三年制电大班要到湘潭脱产读书、儿子的父亲正半脱产电大文科进入毕业阶段，儿子六岁也要读一年级，我只好带着儿子到湘潭去读书，诸多不方便，母子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知青时代的遭遇在心中形成苦毒除夫妻彼此不能很好协调外还发泄在儿子身上，认为现在年轻人没有过苦日子、没有搞文化革命、不要下放农村、有书读、有更多就业的机会等等并想不到他们面对新的环境的各种挑战以及他们精神上的压力和心灵的需要，从而形成两代人的代沟、儿子很反感我们讲过去的事情有时顶嘴：“是不是也要我去过苦日子、也去下乡！”往往这时我们就更发火，抓住儿子的态度又上纲上线批评或冷嘲热讽一番，家庭成了战场，亲人成了路人！

知青生涯埋葬了我八年初恋！没有留下小芳的美好传说，没有播下小慧的传奇色彩、只是一个被谎言包装的阿Q正传；十六年的知青家庭又瓦解了！只能说这是知青效应的滑坡和悲哀！真是愧对“真情永在”——知青效应的升华和骄傲！

好在基督教信仰改变了我母子并重塑我母子的关系和人生，感谢上帝带领我今年五月份进入知青家园体验到这个特殊群体前所未有的亲情和温馨！我深深感到我在收获着时代的成果——正象一个儿女收获着父母的耕耘！

父母留给儿女精神层面的财富更宝贵、而且是更大的祝福！

我想到在我父亲重病住院期间，当我们要母亲回家时，父亲说：让你妈坐在我身边、她是有福之人能辟邪气！这不但是父亲对母亲高贵品质的赞赏；也是爸爸对妈妈生死相许一生的最高评价和真实写照：是母亲救丈夫脱离死亡；用血肉之躯挡住对儿女的伤害；竭尽全力关爱孙辈；到死乡音不改却将半个多世纪的思乡之情深深埋藏在心底！母亲为了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都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 ！母爱意味着完全的奉献、不求回报的付出和无条件的委身——我儿子的外婆、我亲爱的母亲、她老人家真正做到了！是一个无愧于历史、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庭的好母亲！

祖国——母亲的今天足以告慰我们的父老长辈们的在天之灵！共和国不会忘记旧中国苦难历史的见证人！不会忘记新中国牵手走过的同龄人！更不会忘记维护历史的真实、承前启后、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