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雨巷
很多事物,我们在说忘的时候,偏是不能,也不会忘。下意识地勉励,或告诫自己,也,徒劳。因了真正要忘和会忘的事物,无须自我强调,也无须向他人宣告,刻意地说出;也因了说忘的同时,记,就随之而来。它们,是一个连体婴,不离,不弃。
而有些人,事,本就不想忘的。表面看,是遥远了,模糊了,沉潜了,却因某些机缘,海底沉船一般浮出水面。首先是一个细节,或者部位,然后,拂去尘埃,一瞬之间还原,日出一样明亮夺目。甚至,多了美丽光环,大大超过本来面貌。
记忆不奇怪,它永远忠实。人,却始终是复杂的,矛盾的。人,更多的时候认识不了自己。这个冬夜啊......
也,奇怪地——充满了回忆。比如此刻,我听着江涛演唱的《雨巷》。想象的画面中,作为歌者的他,身着五四青年装,脖围一条白色长围巾,眼含深情,头发纷扬,飘逸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种特有的纯真和浪漫。他有些孤独和落寞地走着,在一条细雨的巷口。他唱:
独自撑着雨伞,徘徊在悠长的雨巷,
多希望遇见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
她像我一样撑着油纸伞,
彷徨在雨巷。
……
蓦然一位姑娘,出现在寂寥的雨巷,
梦一般凄婉迷茫,有着叹息的眼光。
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
我多希望送她一枝丁香花,
消散那眼光里面迷茫的忧伤。
……
我多希望送她一枝丁香花,
交换那眼光里面哀怨的惆怅。
丁香一样的姑娘,消隐在悠长的雨巷,
多希望再次相逢,在这寂寥的雨巷。
……
她像梦一样撑着油纸伞,
飘过了雨巷。
冬夜是如此悠远静穆,又博大无垠。歌声是如此情致缠绵,又凄美惆怅。一个人的冬夜,在小小的居室里,一遍遍地听,想。想,复又听。
于是便有了一种心甘情愿的陷溺。沉湎。不能,也不愿走出。
眼前浮现出许多许多记忆的残片。这些片段曾经在我青春的树上葱茏,后来又叶落成岁月草坪上的一地金黄。踩在这些往事的叶片上,感觉有些什么东西被踩得碎裂了。一根干枝,一丛枯叶,还是一簇萎谢了的花?蓦然,心便有了些许熟悉的疼痛。针一样的,扎了一下。
慢慢地,那些散碎的叶片随风舞在了空中,晃动,聚合,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恢复成苍苍绿色。就象那年春天的细雨,细雨中,一个丁香一样渐行渐远的姣好背影,多少年前和多少年后,挥之不去在心头。
那条不是雨巷胜似雨巷的小街,麻石板路,湿漉漉的,间或于缝隙中吐绿的青草,走在那上面,是怎样的一种温隽和欢欣,又是怎样的一种忐忑和期待啊。走完,只需几分钟;跨越,却用了整整30年。
30年后我历遍沧桑,阅尽春色,看透世情,心硬如铁。可每念及此,却总是柔软。在那样无法言说、语焉不详的柔软里,涵盖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因为太多,甚至界定和分辨不了,是恋旧,还是伤逝,是酸楚,抑或甜蜜?
“当年你眼里没有说出的话语/仍然在岁月的井底闪烁/那些流动的星星多么安详/一个谜永远保持无解的姿态”。
暗香浮动,雨巷悠长。
或者已经不需要一个谜底了。那样的年代,有太多的错失,找不出缘由。
只有一支《雨巷》一样的歌,时强时弱,回环往复;时断时续,若隐又现。从洞庭湖旁的青涩,一直唱到回雁峰下的苍凉。
曾经以为往事会慢慢遗忘,疼痛会渐渐淡漠至无,今生今世,不再相遇。
然而,当某年某日的某个城市,过客的我在公交车上无意识的一瞥,突然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和同样灿烂的几张笑脸在街边闪过时,我的心陡地一紧,进而急擂如鼓。待叫停以后跳下车来,人已如惊鸿缈缈,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四顾茫然无影踪。太匆匆!那一刻,才深刻地品味出,有一种心情,叫怅惘。
又过了许多年,我从北方返回南方。列车经过一个小站时,奇怪地因故多停了整10分钟。时值子夜,有醒着的人问,这是什么站?本来瞌睡中的我,探头窗外——朦胧灯辉里,站牌上映入眼帘的两个大字让我为之一震:这就是余光中所说的“蓝墨水的上游”,是我当年唯一知道她有可能在的地方啊。由这阴错阳差的10分钟,蓦然回首已经流失了的整整30年,想起有10年的时光,人在他乡的我探亲往返,每次列车经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的震颤。一个暗藏在心底的询问再次重复: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好吗?那一刻,又明确地省悟出,尽管音讯全无,人各一方,仍然有一种萦怀,叫牵挂。
一次偶然,让我感恩着冥冥中总有奇迹发生。
200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循习惯我在网上漫游。无意中点开一个知青论坛,上面有新发的帖子,是A城一个知青团体结伴返回第二故乡的纪行文字。他们返回的地方,正是我当年下放和工作之地。文字的后面是许多集体和个人的照片。我心情复杂地浏览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青山绿水,那些模糊了的往日时光渐渐在记忆里生动起来。文字和照片里的人,都和我同过命运,虽然不曾相识,或由于岁月沧桑已不复年轻模样,但怎么看都感到亲切。当鼠标点出后面的一个页码时,我的心突然一凛:有她!
之后所有一切都顺理成章。
通过发帖,联络上了甲;通过甲,联络上了乙,通过乙,知道了一串电话号码。然后,我在话筒里听到了那虽遥远却仍然熟谙的声音。
原以为如果重逢,会有太多的感慨和激动。而当我们真实地面对的时侯,却发现,更多的是一种从容的欣慰。昔日的激情转化为安详的缅怀,浪漫的释放转入了家常式的倾吐,一切的过去都成为回首时的风景,所有尖锐的痛楚,在时间的窖藏里,尽皆升华为葡萄美酿酒一杯。
我们说起当年。说起各自的生活道路,说起别后的种种情形。老友一般地无话不谈,间或夹杂点随意调侃。偶尔,也在提及某个地点的时候,眼中会飘过雾影,心底同样会有一丝丝的隐痛,但,终已在岁月之河的下游,人生不可逆转,往日不可重来,我们,回不去了。
也许春的花朵开过了,秋的果实更丰韵动人。
也许爱的激流涌过了,友情的大河更静水流深。
这个冬夜啊……
也,奇特的——错乱着时序。说是冬天,却已经立春,说是春天,气候依然酷寒。不由人不在这支《雨巷》的旋律里负手徘徊,以手加额,一次次思量,我们这代人甜酸苦辣的命运。几乎每个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遗憾,又有谁没有过刻骨铭心的过往呢。那些纯真的情感就象血色的珊瑚,尽管在时光的咸海里被冲刷,被侵蚀,被打凿得遍体鳞伤,却生生不息地顽强坚峙,不死方生,成为记忆里可以栖息和净化灵魂的绿岛。
雨巷,如诗如梦的雨巷。毕竟,我们曾经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