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峰1974（七）

七月一日    阴
    从睡梦中醒来，已是七点多。睁开眼就觉得浑身如散了架子一般。但我还是支撑着起了床。太阳真大，人们忙碌地洗洗涮涮，我却好像找不到要洗得东西。
好在上午是开会，精神不好也混得过去，头痛但怕遭遇昨日的结果，只好坚持。人们真讨厌，芝麻大点事，昨天提了今天提。大自然是如此地大公无私，可为什么要生出阴私、卑鄙的人类来呢？我真想远远地避开这些莦小，独居于真空之中！
终于坚持不了了，没等散会就躺到了床上。
中午去趟商店，下午出工。
晚饭后去学校，四用机坏了，白跑一趟。分场有电影《亚洲第一届乒乓球锦标赛》没看完就回来了。无事之际，检点日记。我虽不像人们那样忙碌着家务，不像人们那样卑下地活着，但是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只不过也是浑浑噩噩地在打发光阴罢了。记得早晨与景凡谈起现在的生活，痛感这种无目标的日子的无奈。
翻看日记，忆起那段突发的浪漫蒂克，不禁哑然失笑，我也有失自持的时候，但愿以后不要重犯。
坐在床上，不禁又想起隔壁那好心的女人不见一只鸡的事儿了。辛辛苦苦，无休止的劳作，为了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这种人生实在不可取，我想想都可怕。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自找麻烦，不求富裕，但求有个悠闲的人生。范例太多，我实在不该去重蹈覆辙。

七月二日    晴
天晴了，令人高兴。但是这几天好疲乏，脚也痛。好在今天不用出工，办什么宣传栏。虽然我很厌倦干这些事，可在体力难支之时，也是乐得。
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晚上看电影《轧钢工人》。去年在常德看过宽银幕的，再看很是无味。

七月三日    晴
浑身无力，躺床上动一下都难。早晨起来洗床单，也没吃饭就去办宣传栏了。下午也是。
记工员们开会，今后劳动纪律会抓紧，我不能让人抓住辫子，得谨慎一些，吃吃苦无所谓的。
人心难测，也许我对人的态度太生硬，总之我觉得时间不长，好些似乎很熟悉的人变得很生疏了，人，到底是什么材料造就的呢？
晚饭后想去学校，可听说四用机还没修好。于是打球、打扑克至九点半。时间就这样过了，等着我的明天又将是劳累，哎，无休止的劳累！

七月四日    阴
今天出工，松松散散的，倒也自在。给人去了信，也没见回音，以后还是少写为好，有些人其实也不值。晚上又要开会，没去，躲在房间里看书，短篇小说集《早春》，似曾相识，不知什么时候看过，但也比开会强啊。

七月五日    阴
天是阴的，我的心却好像比天气更阴沉。加之昨天怪梦连篇，令我很是不安。好奇怪哦，昨晚我竟然做个那样的梦。也许是隐藏在我心灵深处（连我自己都不肯承认）的秘密暴露出来了，真讨厌，我的心怎么就不能听从意志的指挥呢？
昨天下午和人们偶尔的玩笑，令我更加沮丧与失望。关山难越，险峰难攀，理想的彼岸怎样才可以到达呢？而岁月的流逝、生命的衰竭，却是挽不住，拉不回的，青春生命无所作为，徒留下无限感叹与痛惜! 我抑郁的心，无限抑郁的心，但愿你从此变成一团死水，永远平静不要起一点儿的涟漪。
小花中午来了，谈起了一些事情。我痛感，青年们缺乏理想抱负，而沉湎于物资生活，所以才会堕落。我每次回常德，都会感到人们的衣饰变了，从外表看似乎要文明一些了。可与她们一接触就会觉得她们的思想还是愚昧、粗野不堪，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曾思想过个中原因，可老也琢磨不透。其实与我何干？真是杞人忧天。
人们选我参加什么“理论队伍”，反正是“游戏”，去就是了，闲话少说。开了一中午的会。
从达华那里弄来的三朵百合花已经谢了一朵，余下的两朵也有些“不景气”。香气倒是没散，依然扑鼻。晚饭后打了一会儿羽毛球，然后习英语。

七月六日    阴雨
东山峰的脾气实在太坏了，今天又是浓雾漫山，一点晴的迹象也没有。
虽然出工是乱弹琴，但也得去混混。把书本带去学，又象不太好，只好玩了。无聊之际，拿小孩子寻开心。每天中午睡觉成了习惯，想抓点时间也抓不住。
下午就是挑了一担灰。独自攀上石灰窑顶，思前想后，心中不胜悲伤，真有“危楼望远涕俱流”之势了。
晚饭后去学校，X 又不在，唱片还是听不成。到C 老师家，那个青年弹风琴，我唱《回忆南京》。与其说我喜欢这支歌，倒不如说是喜欢这种情调，心中有同样的感触罢了。
回来后又开了一会儿会。

七月七日    阴
令人奇怪地昨夜失眠了。一刻也未睡着。今天照例是浑身无力。一夜的无眠，又逼得我苦思。久已淡忘的念头又爬进了我的脑子。“要抓紧做”这种心情催迫着我，流光不待人，年复一年，转眼就生白发，怎能老是这样蹉跎岁月？
今天还是挑灰。好在活儿不重，要不然无法坚持。中午躺在床上，隔壁鸡犬之声扰人，只好起来给妈妈写信。
达华下午来，带来土豆，烧了，饱撑了一顿。去学校，还是无获。

七月八日    阴
出奇的闷热。雷阵雨看来就要来了。上午整地，准备下午倒水泥板。
昨晚还是无寐。打着手电看书。〈〈壁垒森严〉〉新出版的反特小说，人家都说好看，但我只能说他“不行”。
下午倒水泥板。黄昏去分场一趟，收获不小。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幅“黄鹂与荷花”的画。作为业余画者，很不容易了。“艺术并非艺术家的事”，它的真实基础还是群众。借得四本书：《徐悲鸿》、《朱耷》《文徵明》《郭熙》，都是介绍画家的生平及其艺术评价的。我很爱看人物传记，他们的成功到底归结于什么呢？我看是环境与才能两方面的结合，缺一不可。今天还借得一本《铁道游击队》，一点也不好看，翻翻就过去了。

七月九日    晴、雨
天气又很闷热。上午倒水泥板。中午暴雨倾盆。我不得不忧虑起来，为着爸爸的“事业”。天灾人祸，谁能自主？爸爸的一切努力也许都是白搭。
下午还是倒水泥板。
黄昏打了一会儿乒乓球，没干啥就睡了。

七月十日    晴
上午是阴天。很迅速地完成了倒四块水泥板的任务。我便不管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到学校去拿唱片，没有我所需要的，白跑一趟。到分场找学娅，她在开会，只好回糖厂。
天气是如此的炎热，中午睡了一会儿，心血来潮地订了一个几月规划，不知会不会执行。抄了几篇顾问，黄昏时打了一阵乒乓球后，习数学。

东山峰1974（七）

七月十一日    阴
上午打了几块水泥板，中午来了一场暴雨，没有干，模子出不来，下午搬石头。
人心也许是善良的吧，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坏。要人家对你好，首先你得对别人好，这便是人情。

七月十二日    阴雨
昨日发了补助工资，今天也没休息。上午民兵开会，抄了几首新歌在日记本上。下午又是开会。散会后去科研队。在那里吃了饭又急急地赶往分场看电影。谁知全是新闻纪录片，没意思，站着很累，没有看完。和学娅去张叔叔家坐了一会儿，和他做了一场枯燥无味地谈话。回来后和学娅聊了很久为人的问题，这的确实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七月十三日    阴
本希望今天能晴，可以去晒晒箱子。可天还是阴阴的。到分场去，与周、刘、沈打扑克至十点。这虽是一种浪费时间的娱乐，但是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
昨天和小花约好，今天到她那里去，找李借书。到那里小花不在，书主李却在。一说明来意他也就把书借给我了，并且聊了很久天。开始他着着实实地恭维了我一番，不知怎么，我一听到恭维话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自己明白，其实我并不好学更谈不上博学，可我实在找不到好词眼来回答他，也就只好一笑置之。随后又谈了很多小说之类的东西。
中午小花回来了，和周、罗玩笑了一阵。宣传队风气好坏，真出了水平，难怪一些人坏得快。二点多钟，独自回糖厂。我不明白，人们空虚就可以追求异性来填充麽？我虽空虚，但竭力地在学习中寻找着生路。那些人浑身一点学生气也没有了，为什么变得这样迅急呢？我弄不明白。
下午在分场玩，直到五点才回糖厂。

七月十四日    晴
今天全厂休息。老天爷作美，总算出了太阳。早饭后和丽辉去分场晒箱子。我不喜欢管人家的闲事，但是对于朋友却不能漠然视之，可是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下午回来看《茅盾文集》之《霜叶红于二月花》、《清明前后》，晚上打球。

七月十五日    晴
今天哪儿也不想去。上下午都是看书。我想我应该准备接受新事物。我习惯于把一切新文字看成是未成品，采取关门主义，这是非常片面的、非常错误的。今天翻看张永枚的《人民的儿子》和《青春颂》好像也有可取之处。不堪、不想怎么会有提高呢？今后要耐着性子看书，管他新与旧，能善于学习，吸取精华就好。
晚上打球。

七月十六日    晴
今天的太阳好烤人。一早就爬山到学校，想听听英语唱片再去九队。誰知却捞到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之《秋》，这几部书少年时代就已读过，去年重看了《家》后，感受比少年时代要深刻了很多。我记得当时也是一气读完，恨不能接着读第二部，可惜手头没有。今天虽然也是一鼓作气地读完了《秋》，却远没有去年的兴致，也许是《秋》比《家》写得差的缘故吧。听说十四队有《家》、《春》、《秋》全本，假如能借来连读，是很理想的。到九队吃完中饭后，下午仍去学校听唱片。晚上打乒乓球，景凡和她妹妹来了。

七月十七日    晴
今天又得出工了。上午打水泥板。下午也是。黄昏时来了一场大雨，雨后，天边飞架起两道彩虹，美极了。大自然是如此地奇幻，令人莫名其妙。

七月十八日    晴
今天我不愿再打水泥板了，去挑沙。上午很高兴收到爸爸的来信，但拆开一看，犹如兜头一瓢冷水，难以言说的各种感情象浪潮一样地向我袭来，我禁不住掉泪了，-----自认还属坚强的我，不得不在严酷的生活前面掉泪了。我恨不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大哭一场，可眼下连这个也是奢望。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现在就连父母也不可怜我了。别人固然卑鄙，可严父也未免无情，听信一面之词，每次来信都是枯燥、严厉、冷峻的训词，毫无事实根据的乱扣帽子，我已经无法承受了！我不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这种“栽培“苦心了”。“断机杼”的孟母成绩客观，可我绝非孟轲之材，过分严厉带来的结果只会相反。
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满腔的悲愤、写封长信申辩的念头，但是爸爸的来信我再也不愿多看一眼，它----我一向视为珍宝的良言，今天化作雪片纷飞了。这就是我向冷酷的家庭、向他——冷峻严厉的父亲的挑战。
我想用世间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人们的卑鄙、阴私、无耻。人间世满是嫉妒、倾轧、残杀。我以前常常埋怨别人不理解我，但是现在我认识到，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不理解别人！实在不懂人家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捏造罪名于我；实在搞不懂人们为什么恨不能置我于死地。有人给我结论说是嫉妒，但我不相信，我有什么值得人家嫉妒的呢？可到底为什么呢？真是不能理喻。
别人的迫害，父母的指斥，我都只能置之度外，“笑骂任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我将仍然是我，抱着我的初素，一意孤行，心无旁骛，决不后悔！我要人们看看，我并没有被你们吓倒，我将永远保持我的人格，宁折不弯！
黄昏，山间飞起一道彩虹，迷离、瑰丽、前所未见，我爱她，美丽的大自然，见到她我百虑俱消。去学校听英语唱片，现听说分场有电影，可跑去又没了，回来后打扑克。

七月十九日    晴、雨
今天重复昨天的劳动。晚上看电影，没多久下起了雨来，淋雨回来。然后习数学，觉得疲倦，睡得早。

七月二十日    晴、雨
这个月是糊糊涂涂地过，也好，麻木一些，忘乎所以现在对我来说正是良方。
晚上好懒，数学、英语都丢在了一边，给妈妈写了一封信，结结实实地发了一通脾气。

东山峰1974（七）

七月二十一日  晴
上午挑水泥，后来又改筛水泥，这活儿真够呛，有啥法子呢？只有忍。
中午穷作乐，烙饼吃。下午依然筛水泥。黄昏还是打乒乓球，我对它的兴趣已渐渐冷下来，但是还得拿它取乐。
看电影《英雄儿女》回来后记记日记。

七月二十二日    晴
白天干昨天的活。
晚上去学校，蓄电池组我不会接，唱片又未听成，觉得好扫兴。走到畜牧队，遇见老师们，和他们一起返回学校，拿了些红墨水。回来之后作了一些数学题。隔壁一个知青喝醉了酒，瞎胡乱说着话，可是人说“酒醉心里明”是这理，他说的话正是人们现在心里想、不敢说的事。

七月二十三日    晴
今天拆房子。晚去修理厂，听了一会儿英语，又去看电影《英雄儿女》，《沙家浜》只看了个头就回来了。

七月二十四日    晴、雨
依然是拆房子。中午，鲁政委捎信要我们去一趟，妈妈给捎了菜来，并写了一封信。信的全部内容都是大学招生之事，我觉得家里人也太幼稚了。算了，我不愿意想这些倒霉的事。

七月二十五日    晴
上午挑沙。
中午隔壁的好心人给我做了个简易书桌，好高兴。环境不好，也应好好学习，因为它带给我乐趣。读大学只是多学知识，我没有这种机会，自学总可以吧？
写了两句话压在玻璃板下自励：宝剑光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应该具有剑的精神、梅的气节，越是磨砺，越能放射出夺目的光彩；越是严寒越不气馁，越要自立！下午不想出工，原打算去科研队，想想别浪费时间，在家做数学题。
晚上和同学们瞎聊。

七月二十六日    晴
今天到响水沟挑灰浆，下屋基。距离远，还要爬坡，真累死人了。
黄昏去修理厂本想听英语，可看到有人打球，我又去打上了瘾，舍不得丢球拍。结果只听了一会儿英语。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要学习列宁，什么事情妨碍工作，就要毅然丢掉，要有这样果决地精神。回来后开会。

七月二十七日    晴、雨
下午又下了一会雨，旋即却又晴了。上午干杂活儿。从别人的一件事，我更体会到社会的复杂，以后说话要小心又注小心！
下午收工准备回家，遇见刘、沈送达华的妹妹去科研队，要我同去，我便与之同行。借得两本《学习与批判》、《北京的歌》《集外集》各一。从科研队出来又到了分场，收到陵陵的来信。回来后洗澡。

七月二十八日    晴
天晴得很好。上午挑水、挑灰，颇累。黄来，聊了一中午。没睡觉，受不了，下午也未出工，在家睡觉。
黄昏仍去修理厂听英语，晚上开会。很想陵陵来，给妈妈写一信。

七月二十九日    晴
人们要我办什么批判栏，也好，正不想出工呢。在家抄了一天大字报，又给排里写了一份决心书。晚上打了一会儿乒乓球后开大会。

七月三十日    晴
挑灰一天。
晚上又要开大会，也没去修理厂听英语。

七月三十一日    晴
挑灰一天，这些天真累人啊！和人谈论，十分灰心，也不想再去学英语，收工后打乒乓球。一转念，还是去听唱片了，半途而废多没出息。从修理厂回来，天已大黑。回来后又开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