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峰1974（四）

四月一日    晴
    休息了一天，今天又得出工了。还是在配电间干活。
    我的注意力似乎很难集中，稍有一点空隙，我就想起了那件事来。虽然我极力地想找出他的缺点，可一想起他的好处，所有的缺点马上就荡然无存了，好生奇怪啊！一天都是在这种郁郁然的情绪中度过的。
达华来过了。晚饭后又是加班。疲劳已极。回到屋里，看到这窄小凌乱的处所，就更是怒向胆边生了。
    明天大概会有邮递员来，我希望能收到信，不管是谁的都好。

四月二日    晴
     躺在床上，全身都疼。每天都是硬撑着起床，这日子几时有个头？
     今天怪思想忽地少了。今天也很幸福地没有夜班。傍晚，刘、沈、周来玩了一会儿。
    上午收到爸爸的来信，我很是高兴。爸爸的信给我以很大的鼓励。我一定得努力干，不辜负爸爸对我的期望。
    摘录爸爸的来信：
    看了你的来信，我很高兴。你如能有这样一股热情的劳动，有一种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不再有大的反复，那一定会有大的进步的。就怕你做不了几天就厌烦了，不安心了，怕苦怕累的思想又抬头了，又会脱离群众了。一个青年对一项革命事业，应有一种坚韧、坚定、遇到困难不动摇的精神，否则之将一事无成。

    我应该用我的信心毅力战胜一切困难——胜利属于有志、有智的人。
    收爸爸随信寄来币10元。
    晚上开会。-----记于九点四十分。

四月三日    晴
    今天休息。一早我就去九队。我不想呆在家中，因为心情郁闷。
    晨风吹着我，使我觉得清新。路边的野花儿也开了，它使我察到春的到来。现在虽不是春意盎然，可已使人感到了春的情绪。对着还没有换上绿装的秃山，我忽然想起，这已是我来东山峰的第三个春天了。不知我还要在这里呆上几个春天呢？
    到了九队，和湘新、家宪等人聊天。午饭后又与她们一起去科研队。和老伙伴们一起颇觉有趣，使我暂时地远离忧愁。晚饭后，告别诸友，回到糖厂，说是听广播会，却听不清楚，回到房间，没事，胡乱抄些东西打发时间。---十点

四月四日    晴
    天晴得颇有些异常，令人觉得燥热。今天不准备出工，早起后先到商店去一趟，回来后再给三平写信。丽辉邀我去分厂鲁政委那里，不遇。便与沈、周同去电厂。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下午回来之后，又抄了些东西。看《高尔基创作选集》，觉得没啥趣味。不一会儿，也到了晚饭时间。晚上开大会。我坐在外面，看着青黛色的天空和青黛色的远山，月儿很清朗，但没有星星。对面山上的几点灯火显得那样孤寂，我忽然又想起他来，此时他在干什么呢？
    月明风清，奈此良夜，我的心境是这般的惆怅。我又忆起了儿时在月光下嬉戏的快乐时光。
    大姐寄来了雨鞋。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想要陵陵来此住几天，好缓解我的孤寂。
                                                        ————补记于5日上午

四月五日    阴
    今天继续休息。
    上午看《高尔基创作》《武陵山下》。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会感到一切都是虚幻、没有意义的。幽独的福我还是享不了哇。
    去了一趟商店，下午看《新儿女英雄传》，这是一本早就看厌了的书，百无聊赖之中，也只好用它消遣。约五点钟，肚子疼的老毛病翻了，好生难受，后悔没从家中带药来。
    天下起了绵绵细雨，这一下又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休止。肚子疼闹得我晚饭也没吃。黄昏后稍觉好些，继续看书。工人 作家胡万春谈写作，令我忆起我少年时的文学梦。现在我好像已断念了，文学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眼光也越来越短浅，我看不到我前面是什么。这是我应该悲哀的。

四月六日    阴
    休了几天。今日出工觉得懒洋洋的。上午清理车间。细雨绵绵，中午还下了几分钟大雨，可下午出工时又出了太阳。下午也是清理车间。我颇讨厌某些人，装腔作势的，自己不好好干活，却还爱指责别人。一点官衔儿也没有，却还时不时地拿拿架子。要在以往，我早就不吃他那一套了，可现在只有姑且忍耐着吧。
    下午更觉疲惫。“不能松气”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无论如何，我要坚持。
    晚上抄诗、写日记打发时间。——九点十分

四月七日    晴
    我越来越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它已令我很是不耐。现在唯一能让我稍感快乐地就是我所设想的能回家一趟。可是这个希望毕竟是太渺小了。
    为了解闷，这几天就是看点和抄点什么。但是上工确实无法摆脱的烦恼。我的意志、毅力在哪里呢？上午清理车间；下午打混凝土，接水管。晚上原本在加班，又来通知听广播。可是广播无法听清，回到宿舍抄《西沙之战》，好累啊，早早地睡了，免得明天又没精神。

四月八日    阴
    上午接水管。事情不多，干一会儿，站一会儿。中午吃过饭就上工。下午给水管倒混凝土。收工较早，洗澡洗衣地忙乎了一阵。晚上没有打突击，自己补了补衣服。和人们坐着讲故事，忽然唤醒了我的童心。童年时看过的一些神话、童话故事油然而生。
    我将怎样度过此生呢？难道就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地混光阴吗？一个人活着假如就是为了吃饭穿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必须得做点儿事，不管是什么事，都比这样混来得好。
    我现在好讨厌某人哦，无法避开这种干扰是多么地不幸啊！
    晚上又下起了几点雨。觉得腿疼，真讨厌。我怀疑我得了关节炎。

四月九日    阴
    天还未黎明，我就被腿疼搅醒。无论我用什么办法，也没能重新入眠。我的神经系统突然很兴奋，一个久违的问题又来叨扰我的思想了。看来我想通过进大学实现我的理想是无望的了，现在我唯一希望地，是走那条路了。理想啊，理想。你是一种多么不可理喻的东西，有时候因为有你的存在，我会信心百倍，干劲十足；可有时候也因为你的存在，我会灰心丧气，痛苦难安。为了你，我被“读书”二字荼毒了十多年，愚蠢而又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以致落到今天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境地。现在我是学习抛荒，老大无成！我就好像被一把谁也打不开的锁，牢牢地所在了理想的黑屋中，怎么挣扎也无法解脱出来。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为它奋斗，为它牺牲，为它而鼓足跟一切困难作斗争的勇气，自强不息地争取，直到生命的结束！
    只要我一息尚存，
    我就得为它力争。
    天是阴的。今天的工作是和混凝土、筛沙子。中午回来又抄了抄《西沙之战》。许是未睡好，觉得精神萎靡。下午仍然打混凝土，事没干多少。晚上继续打混凝土。实在太累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腿好像是别人的，肩膀也失去了知觉，这种疲劳战术真令我反感之极。可我还是坚持到最后，也并没有发怨言。我睡时，已是十日一点了。——十日补记

四月十日    晴
    天气很是不正常。昨日下了几滴雨，今天却晴了。上午清车间。中午洗了两件衣，刚到工地，达华等就来了。她是来给我们送红薯吃的。看到她们，我很高兴。我请安装队的师傅给我们称了五斤面，请了两个钟头的假，和达华去科研队准备烙饼吃。一路上，我们谈了很多。的确，人大了各个方面都应该注意一些。我之于人本来是不拘小节，无所顾忌的。好多事，我本无心，可却被人捡来做笑料。虽然无关大局，可我不愿意听那些话。以后我一定得检点自己的行为。
    饼烙得不错，吃了很多。在东山峰这是难得的美餐。加之达华的盛情，我差一点儿就被撑死。
    H 问我数学题，是关于机械制图的。我好生为难，这是我自诩学的较棒的一门课，可现在却忘得差不多了。哎，我的精力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光顾它了。
    别过达华，天下起了雨，虽然心中有不舍之情，无奈也如“天要下雨”一样身不由己。
    这几天所盼的信均未到，好生郁闷。写写日记就睡了。

东山峰1974（四）

四月十一日    阴、雨

    昨天在科研队吃杂了些，胸中饱闷，胃口不开，很是难受。好在今天的活儿清闲，上午基本上没干事。下午是广播大会。由于糖厂听不清，到修理厂去听。听了一会，天又下起了雨，只好又回来。也没出工了，躺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靠着被子睡着了。四点多，我们去分厂放东西，在政委那里吃晚饭，玩了一会儿就往回走。刚走到缝纫铺，下起了大阵雨，好在随身带了雨伞，不然就得坐等雨停了。
    回来已是九点。我颇觉乏味，尤其是想到中午被人家开心，心中更是郁闷。日记也未记完，看《十万个为什么》（数学部分），本来是想让它来勾引睡意，可是却越看越有趣，舍不得丢下了。——补记于12日夜

四月十二日    晴、阴
    今天总算又混过去了。奇怪啊，这光阴有时会觉得它逝去太快，有时又嫌它走得太慢令人难捱。
    上午是跟起重工一起干活。中午收工，听说同屋的人不见了一条的确良裤子。这些天盗窃事件连连发生，直弄得人心惶惶。小心在意是有必要的。有的人也太堕落，简直不可理喻!抄了一会儿《西沙之战》就出工了。下午还是起重。很想睡觉，疲倦。
    我的性格的确在变。“变”是个可怕的字，我得扭转这个倾向，避免外在的影响和内在的变化。这是我当前一个首要的思想任务。不然我也将重蹈封建旧式女人的覆辙。这是一条我极其厌恶、鄙弃的道路。不做旧式女人、不做衣架饭囊、不做行尸走肉——这是我对自己的最基本要求，在一般情况下是不算苛刻的。
    总算把《西沙之战》抄完了。晚上天又下起了雨。东山峰的脾气真难捉摸。——九点半

四月十三日    雨
    黎明时，突然下起了倾缸大雨。来势非常之猛，南方的春雨下起来真令人心惊。
    出工较晏。今天是除锈。我最厌烦的一件事，又脏又累。上午干得不多。下午继续。
    晚饭后，独自在外闲逛。没有知音聊天，这种散步等于是消耗体力。
    晚上开会，没等开完，回到房间。一个司机来，说是认识我。

四月十四日    晴、雨
    山都还未返青。天气却像夏天一样了，与往年很是不一般。以前的这时节，浓雾漫山。而这几天往往一阵雷雨后又是大晴天。上午天颇晴暖，照往常一样出工。开始除锈，后来刷油漆。很是无聊的工作。偷跑回宿舍，梳了梳头发，出来碰到周、沈、刘。他们要油，我没有，就去找别人要。还未到下工时，我拿了油去分厂，与他们一起煎馒头片，并煎了丽辉的鱼，还到食堂买了肉和蛋汤，算是改善了一次生活。
    妈妈又给寄来了钱。我怎么能不感谢我的父母呢？只恨我这无用之材难以报答父母的深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劳动，让父母少操些心。
    志英来信了。很高兴，到底是朋友啊。我和她非泛泛之交可比。失去一个朋友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接到志英的信，我又想起了树民，我去信已近一个月，一直未见她的回音，何解呢？
    对于朋友，我实在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金钱只不过是生活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所以我花起钱来不愿有所顾忌。
    我认为人活在世上，不应该做一个糊涂虫。我曾切齿痛恨那种毫无理性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还有一种女人，好像就是为了穿衣而活着，我永远不屑于做那种裹着绫罗绸缎的内心散发着臭气的行尸走肉。衣着是为人服务的，倘若反过来人为它服务，那就大谬了。
    晚上分厂有电影，懒得去。给志英写信。我好讨厌刷油漆的工作啊，弄得满身都是不打紧，还弄得头上都是。天知道能不能洗掉。真是头痛。记完日记已是九点二十分了。
    中午时大雨倾盆，下午又放晴了。

四月十五日    晴
    我好像又回到了教书的时候，每到黎明时分就醒了，再也就无法入眠了。躺在床上好一阵胡思乱想，可到天明马上就觉得睡眠不足。这个习惯很使我头疼，因为现在比不得教书，白天没有大把时间睡觉，我必须改掉这不好的毛病。
    这几天胃口也不好。看见那样的饭菜我就头晕。即便是想应付肚皮也难以下咽，结果大部分是敬了土地爷。早晨随便吃了一点，就端着油漆钵子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因头发上弄了很多油漆，到保管室要汽油洗头。刷了一阵漆后说是要我去压滤机帮忙。我高兴得直向东方作揖。我实在讨厌刷油漆这门倒霉事。上午到二楼的压滤机，没干什么事。有人弄到一桶汽油，我把一套沾满油漆的衣服泡到里面，却没有清洗掉，反而搭进去我一大把时间。中午去趟商店。下午除了一会儿锈，便无事可做了。可又不能回宿舍，我便到处游荡，碍至下班。
    晚饭后与小多在公路上散步。黄昏是美丽的。路边青草郁郁，小溪淙淙。这时我感到最缺的就是共我心声说话之人。我想起了树民、有宪、志英、湘新、达华……她们不管是谁在，我都不会如此孤寂。这种散步都不会是如此的无意义。一个人想得到知心朋友毕竟是不容易的啊！
    听说鲁政委要下队蹲点，我想去拿点书来看看，也许会给我的生活一些填充。周今天好没来由的生气，令我不解也令我灰心。“天下总无不散的筵席，”人情或许就是这样难测。联想到我过去的作为，颇觉得大大的无趣。回来的路上，见朗星满天，清风爽致，微带寒意，心想：只有大自然才是真正可爱的、永恒的朋友。

四月十六日    晴
    太阳很大。一早就觉得燥热异常。不知为何，从早到晚我都是闷闷不乐。我厌倦了这无聊的人生，更厌倦了我现在的生活。由于心中不快，干活儿也没劲，好在也并没啥活要干。
    我一次又一次地盼着邮递员来，却一次有一次地失望了。不知树民怎么啦，我的信去了一个月了。
    下午还是没啥事可做。别人烧电焊，我又不能呆在旁边看。就在厂房的平台上独坐，看着重叠的群山，觉得自己被它与人间隔绝了。记忆的黑丝又来找我胡缠，过去的生活就像昨天一样的清晰，却也像一场梦后的虚幻。也许是心中不快的根源所致，我的思想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了。这位幼年时的良友，现在在干什么呢？几年说长又短的时间已使我记不起他的相貌。但是他坚强的毅力、天生的智慧、旷达的情怀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幼年时曾与他谈史论文、栽花种树、甚至饮酒演戏，虽然也常争吵，也常斗气，可是都不能影响到我们的友谊。时间一分一秒地飞过去了，每当我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无处倾诉的苦闷，我都会想起他——这位少年朋友。现在倘若能在见到他，想必他比以往会更老练、更理智。学养也一定更深了吧。
    我还想起幼年时立下的宏愿：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大概那时我才八、九岁，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而引起妈妈的指责。她说的话我都没有在意，唯有一句刺伤了我的心。妈妈说：象你这样下去，对国家没有丝毫的用处。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但是十年过去了，我却没有做出丝毫的成绩，恐怕真要应验妈妈那句无心说出的话了吧。让理想埋在记忆中，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能做到吗？
    在郁郁之中过了这一天。晚上不想出门，写写日记、看看书就睡了。——八点二十分

四月十七日    晴
    晴得非常好。虽然起得不早，可也不算太迟。上午除锈。中午边吃饭边看批判杨大易的大字报。洗了一件衣后就去看房子。我们决定下午不出工，搬家。现在真是太挤了，难受。管他什么房子都搬了吧。
    打扫房子，然后订被子，洗了个澡就开饭了。吃饭时，听Q 说老袁从常德回来了，给我们捎来了东西。饭后与丽辉去分厂找老袁。可巧碰上了大雨，好猛的雨，这喜怒无常的天气不正如人的性格一样麽？
    妈妈给我捎来香肠和辣椒。回到宿舍，却见雨下到了我的床上，幸好盖了塑料布，不然今天只好挂起来了。

四月十八日    阴、晴
    很久没看到浓雾弥漫的东山峰了。今天好像雾很大。我以为这一时半会儿晴不了了，谁知下午雾就散尽，太阳出来了。
下午又是干刷油漆这倒霉活儿。又弄得一身不清不白，洗也洗不干净。
    上午腿好疼，向别人要了两张伤湿膏贴上才觉好点。晚上是小组开会。明天得给妈妈写信，问她是否让我回家，因为糖厂快要开车了，以后就很难有时间了。明天邮递员会来，我希望我的朋友有信来，但愿她不要令我失望。——九点半

四月十九日    雨
    天终究是变了。东山峰又回到雾雨连绵的时候。昨晚雨下得颇大，奇怪我的床竟没有漏湿。
    昨晚做了很多梦，但都是令人高兴的梦。我回到了风和日丽的常德城中，走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忽然一群运动员走过，树民恰在里面。我高兴极了，她也非常兴奋，拉着我的手离开了人群。我们畅谈着这几年个人的遭遇，我把对别人讳莫如深的话，向她一股脑儿地倒出。这良机不可失哦。可醒来却才知道是梦，南柯一梦。
    今天依然是刷漆。上午我一个人干，下午人才多一些。
    晚上小林在此吃晚饭。胖子等也来坐了一会儿。他们走后也没来电，只好到隔壁去聊天。打着手电记记日记就睡觉。床上漏雨，只好挪位。雨一天都没停。

四月二十日    阴
    早晨依旧是浓雾漫山。今天是拆脚手架，我们负责背木头。中午回宿舍，见丽辉休息去了九队。饭后看《杜甫诗选》。下午先开会，后干活。脚手架拆完后，又搬耐火砖。
    C、S 来，我懒得搭理，尽管是小事，我心中尚有疙瘩未解，人就是这么回事，无趣。
    农民到底还是农民。开玩笑好粗鲁，好越轨。晚上有加班。挖土、挑土。今天还是腿疼，请假又不准，只好硬撑着干，实在太累。回来饭也未吃，就熄了灯，只好睡觉了。——补记于21日中午

东山峰1974（四）

四月二十一日    晴
    天转晴了。今天的任务是挖地基，在石灰窑前面。与人们谈起了文化大革命，我想对于文化大革命最好还是不要多讲，讲得不好就会出问题。我的确是不关心政治，我对于现在的运动趋势一点儿也不了解。
    由于油漆沾满了头发，中午用汽油洗头。晚上又是加班，累极了。

四月二十二日    晴
    很讨厌，今天和家属们一起在响水沟上石头。那帮女人干活儿真是乱弹琴，但凡有一点时间就溜回家干私活去了。看着她们，我觉得可气又可笑。几千年来，帮助男人压迫妇女、束缚妇女的不正是女人们自己吗？女人们把带孩子做家务认作了自己的天职，到什么时候她们才能真正醒悟过来呢？
    上了整整一上午石头，中午本想看《杜甫诗选》，奇怪找不着了。任何东西被偷我都不会在意，可书被偷了我格外烦躁。下午打扫车间。学娅和王爱莲到了车间。很久不见学娅了，颇想在一起谈谈，可有啥也未谈出来。吃晚饭的时候景凡也来了。我洗了澡，衣也未及洗就与她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影片是《优选法》和几期《新闻简报》。

四月二十三日    晴转雨
    早起天晴得可以。这几天特觉累，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所以起来得较迟。学娅、景凡吃过早饭就去分厂开会了。上午我还是打扫车间。
    中午看《五月鹃》。这是本散文集子，可惜无头无尾。作者我猜不是杨朔就是秦牧。就我的眼光看很不错。我也是爱散文的，尤其是抒情散文。和景凡谈小说，觉得有意思。我很早就注意到一位业余作者，想不到常德尽人皆知，因他就是本市人，奇怪独我不知。
    下午干的是劳力活。别人拆架，我们背木头，压得够呛。晚上本想给妈妈写信，奈又打突击，洗车间。回来后整理整理床，记日记，人也倦了。
    现在已是大雨滂沱。——十点多

四月二十四日    晴
    昨晚做了一梦，我不知到了何地，百花盛开了，鲜艳夺目，很奇怪还都是红色的。有牡丹、玫瑰、萱草、杜鹃、果梅、月季、芍药、石榴等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不同季节的花朵同时开放，比我所见到过的更加艳丽。我是爱花的人，有人指责我小资产阶级情调多，我不以为然。美好的东西，人人都可以爱，为什么只有资产阶级可以爱呢？无产阶级对“美”就没有感受吗？反思一下，我爱花也许成癖，“花红易衰”我常常对它们脆弱的生命寄予同情。而人的青春何尝又不是如花一样美丽而短暂呢？因而见到花后我会暗自感伤，也许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但我无法抑制这种心灵的感触。
    我兴奋地仔细端详着每一朵鲜花，最引我瞩目的是红得发亮的石榴花。我忆起了第一次吃石榴的情形。那是在石家庄的火车站。我从北方家中随妈妈回南，到了那里妈妈给我买了两个极大的、张着口的果子。外面的皮很硬、里面却装着一颗颗珍珠似的果子，能吃的就是它了。妈妈告诉我，这叫石榴，于是我记住了。家在桃源的时候，门前也有一株石榴树，花开得火红火红的，可果子远不如石家庄的大和甜。我们只是常常将那美丽的榴花摘下来戴在头上演戏。
    我真正懂得爱花，是从八、九岁开始的。那时院子里的小朋友成立了组织，一起演幻灯、演节目、栽花种草。我对这些活动都很热情。我们开了一小块地，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些花种。有凤仙花、鸡冠花、兰草、竹儿梅、蝴蝶、雪里白、绣球、菊花等等。还有一些热带植物也被我们弄来养在花盆里作成盆景。有仙人掌、仙人球、剑麻什么的。为了这些花，我们经常引起纷争，吵架有时候还会打起来。生气了就拔掉，和好了又种上，如此反反复复，那个花园始终没有搞起来。最后那块地还是被机关里用来种菜了。虽然我们的花园失败了，但我对花的爱好培养起来了。
    这个迟迟不肯换装的秃山，花儿少得可怜。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能看到群芳斗妍，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很幸福的了。
    正在美梦中，被人叫醒出工，脸都未顾上洗一把。上午洗车间，洗池子。下午仍然拆架子。中午湘新来过。
    磷矿学校的学生来参观，看到几个老师，是在石门学习时认识的。
    晚饭后去分厂一趟，不知为啥，忽感无聊。黄昏时给妈妈写了一信。
    又要加夜班。我刚出门，碰到排长，他问我愿意干什么工作，我说随便。他告诉我，我被分到饱充罐，也许这对于别人会有些高兴，我却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阵的阴风向我吹来，令我哀从中来。我不禁扪心自问，难道这就是你的工作麽？我明白理想是不能改变现实的，目前理想必须给现实让步，诚然，我还是会为理想暗暗不平。虽说是加夜班，却无啥事做，我站在厂房的阳台上，正如将毕业之时站在自己家中的阳台上一样的心情。夜色好暗，虽有星星，但不明亮，惨淡淡的。我觉得心中无限地愁苦与不安，但是除了这茫茫的夜色外，别无他物，我无从排解我的情绪。
    排长闪烁其词地说我有松劲现象，我心中也并非不明白，我还是得尽力搞好这份工作啊。
    回宿舍已是十二点，虽然人很倦，我还是坚持写了日记。待我睡时已是万籁俱寂了。我想至少是转钟一点了。

四月二十五日    晴
    很早就被叫起来出工。昨晚睡眠不足，哎！什么时候我才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呢？上午却无啥事可做，坐在那里混时间。
    达华送来了映山红，开得真好。有红的、白的、紫的，很有生气。我很高兴，精神为之一振。这就是美的享受啊！达华没有久坐，就去了九队，她邀请我晚上去科研吃春天芽，可惜呀，没有时间。
    一点开大会，主要是公布工作分配名单。我还真是被分配到饱充罐，并从今日三点起就上班，一直得上到晚上十二点。    由于根本不熟悉，这一班就是看预灰桶。我太疲倦了，上班时直打瞌睡。下班后什么也未做就睡了。——补记于26日中午

四月二十六日    阴
    昨天上班至十二点。但是今天早晨七点又得去接班，真是不得了。我醒来时已到六点，已经不敢再睡。起来记日记。早饭后我就去了车间。人们正在开会，机子已经停了下来。说是维修。我无事可做，就把制糖的工艺流程炒了下来。虽不想干一辈子，暂时也要混得过去才行。上午本来是要焊管子的，可是没电，时间就等过去了。下午还是因为无电而未干什么事。三点半下了班，和丽辉去分厂玩。打扑克至九点，方才回家。十二点却又要上班了。

四月二十七日    晴
    大约是半夜两点，我猛然醒了，记起得去接班。可是发现停了电，况且已经晚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批评就批评吧。早起之后，急急地出外问人昨夜上班了没，知道昨晚都没上班这才放下心来。
    饭菜真令人头疼，早晨就一个海带汤。四两饭一半也未吃进就倒掉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上午背木条子。这些天身上长了风团，氧得难受。下午请假去医院。吃过中饭将《五月鹃》上我认为好的东西抄了下来。虽然没时间，但我爱其文华美，再紧也要挤时间。
    天虽然晴好，但是风很大，令人觉得干燥。我本觉得生活已无可忍，可看到达华送来的映山红开得还是那样烂熳，也受到了一些感染。大自然的魅力无穷啊。二点，我独自去科研，达华正好在，她给我借了张秦琴消遣，我却已无多大兴趣。晚饭后，达华送我回糖厂。天变得阴暗起来，山风也更大了。一段不长的路，我们却谈了不少。我们共同为现在的虚度年华而无可奈何地叹息，将来回首这一段往事时，我们的心情会怎样呢？
    回来后又去了趟分厂，捎些东西回家。然后回来记完日记就睡了。——记于八点

    我觉得自己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想了很多不该想得事。回味起来竟是那样地乏味、无聊。这样没有自我克制的能力，后果不会是很好的。要时时警惕自己，麻木枯燥寂寞对我来说，或许更能抗外来的干扰。从今以后，我要关起门来，安下心来，挤出时间来认真学习。——与上同时

四月二十八日    晴
    我不知其故的心情不佳。我微妙的心理，就连自己也无法把握。
    上午整理硫磺塔。觉得疲乏，中午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就睡了。下午继续整理硫磺塔。身上的风团越来越多，奇痒难忍。提前收工洗澡。
    傍晚时分去了一趟分厂。没来由地乱发了一通脾气，惹得大家都不愉快。我得不到谅解，尤其气恼。我决计再不理人了，何必？回来后听技术课，好像没啥收获。

四月二十九日    
     醒得早，起得也不迟。睁眼就看到了达华送来的映山红，它依旧开得那样鲜活，我很是高兴。急忙给它换水，我希望它能多开些日子。
    上午先是清理废水池，然后检废铁，最后又去搬石头。
    早晨只吃了一两饭，中午买三两又未吃完。这种菜要吃到什么时候呢？海带、海带，真令人头疼！
    中午睡了一会儿。觉得打不起精神。下午还是搬石头。我始终觉得有知识的人还是比文盲要文明，和那些人在一起总觉得心中不乐。好不容易收了工，吃过饭就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去仔细地看看春天的山野，亲自采些山上的野花。
    我缓缓地走着下坡路，因我听人说起这个山坡下有很多的映山红。我还想找到一个好地方补我昨天的日记。昨天真是不知怎么记才好。我走到了响水沟边，水哗哗地流着。山已返青，路边绿草葱葱。可恨地是那些煞风景的人，把山烧得黄一块、黑一块的，难看极了。我已走出很远了，俯瞰下去，石清公路如条白练环绕着苍翠的青山，我看见了那条曾和妈妈一起走过的小路，我思念起妈妈来了。但是现在我与她隔着这千叠万层的天然屏障，望不断地是云山，妈妈的身影面容何处可寻呢？
    我并没有发现映山红，正踌躇间，山坡上下来两人，见过的，却不知姓名。他们问我来干啥，我说是寻花儿的，却没见有。他们说，我们也是来寻花儿的。于是我和他们一起走，不一会儿，只见山岩重叠，树高草深，泉响水急。我看见溪边的悬崖上有一簇红花，它在绿丛中盛开着，美极了。定睛再看，一片红、两片红，真是不少啊! 我高兴极了，想去攀摘。可以看路那样险峻，产生了畏难情绪。那两人已自前行，我不准备走了。忽然我想起了东坡登山玩月的事来，我未免太胆怯了吧？于是鼓起勇气，跳岩过涧，转而又觉得很有趣了。远看如一片红云的花，近看别具一番风味。根生在岩石上，花开在瘦枝上，红灿灿、气勃勃地装点着这山野的春天。加上奇形怪状的悬岩峻石，老干绿叶的陪衬，真是绮丽极了。可惜我无画家们的妙笔如神，无文学家的才思如泉，画不来这奇妙的大自然丰姿，形容不了这大自然的美丽。大自然，你的确是最值得爱的对象。
    绝壁挡住了我的出路，我异想天开地想攀过去，但差点儿落入那盛着绿盈盈一汪春水的深潭。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掉下去我小命就该休矣！我不得不转过身去。夜幕渐渐降临，不知名的小鸟叫得很是悦耳。像是在招呼同伴。流水声越来越大，岩石也越来越狰狞。我忽然觉得孤单了。假如他现在能出现该是多么地诗意啊。在这种环境里，回忆他往日的温情，忽然觉得可贵了起来。从而我相信，他应该不是一个翻脸无情的人。到了水宽的地方，不得不脱掉鞋袜涉水了。我穿好鞋袜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就到了山道上。天已经完全黑了，等我爬山到达住地，已看不清人们的面目了。今天的勇气与干劲 使我自己都惊异，虽然很累，但是心情却是格外地舒畅。
    我的兴趣与爱好，别人觉得匪夷所思。我不辞辛苦地去采野花，也许会招来她们背后的讪笑。或者说呆，或者说蠢。无所谓啦，我不需要得到她们的理解，我永远也不要，我坚持。——八点半。

四月三十日    阴雨

    1974年的4月又只剩今天了。天气变坏，阴沉沉的。这几天心情不佳。我想改变这种心态，但总不成功，也只有将就了。干事儿也没劲，可偏偏给我安排的事也孬。捶石灰石，坚硬难砸，心里越捶越火。一上午也没砸多少。中午支书找我谈话，他要我继续努力干。我自己也觉得这“懒”字又冒头了，不认真对付这两月的功夫又白费了。不管怎样，还是继续挺过去，要时时提醒自己。

    下午还是砸石头。没多久下起雨来。回到宿舍，画画，没画完就开饭了。由于明天是劳动节，放假一天，食堂里有肉卖，我称了三斤。早就和政委约好，五一在他那儿包饺子。到政委那里打扑克，九点方回。完成那幅“清竹清嘉”的画。

    “忘恩负义”此词令我久思，我想自己应该不是那种人。但是我个性很犟，看准自己没错的事，就不会轻易低头。为了一些小恩小惠就对别人低眉顺眼的，我永远不会。虽然我的过失多，但我所能做的我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