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山峰1974(三)
三月一日 晴
冻土解冻,便成了烂泥。在泥泞的道上行走,每一步都艰难异常。一早便去找支书,要他给我们安排。可他却叫我们再等等。真是无奈啊。上午草草地画了幅《嫦娥奔月〉,寓意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下午做了些小事,洗了个头。晚饭后我们去分场放东西。回来后参加学习。人们的冷淡在我意料之中,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自己的个性迁就环境,在不好的环境中干出好的工作来。
录鲁迅话:
......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应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吧。
----记于夜九点
三月二日 晴
数日来连做怪梦。前天梦里不知是和谁,也不知是为什么走进了深山老林。肚子饿得不行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恰巧是我的一个学生家,她家正在请客,见我们去了,也就热情地请我们吃饭。吃完后我给了他们一元二角钱,谁知我们刚买出门,她就叫嚷给少了,我觉得不该再给,便没理她。他却跟着我们一直叫嚷到分场,弄得我们无法下台。我的名声因此坏了,人们以为我是无赖,以冷眼待我。我感到无人理解的痛苦,郁郁苦闷地,独自漫步到黄虎港,怅然地望着那险峻的山涧。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商店,不知为啥我走进去买了一打乔其纱围巾。这梦已经很怪了,可还有更甚的是昨晚的梦。梦里我回了家,妈妈没做早饭,给我一毛一分钱叫我到外面去吃,我气极了,把钱扔到地上,家里怎么对我扣到这个地步呢?于是我很想气气妈妈,对她说我不活了,然后就冲出门。妈妈忙拉住我的棉袄,我便脱掉棉袄。妈妈急得大哭大喊,我飞跑着,前面有人拦住了我,我说你别拦我,我将毛衣毛裤全给你,那人应了。我便将两件毛衣一条毛裤都脱了,一并给了那人。我得了路,向着河边飞跑。到了河边,我徘徊了一下,本来我并不是真心想死,可风已经放出去了,我不得不死了。我正准备下水,忽听得有人叫我,啊,原来是些旧友。她们说,我们是来给你送行的。我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何奇怪他们也向水中走去。他们一直往前走着,指导和水淹到他们的头顶。我也向水中走去,河水终于吞没了我,我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心中想到:我是真的死了。但是我的理智并没有死,我又好像看见是一江绿色的春水卷着我,我无力挣扎。我不知道这水要将我带向何方,我希望他能把我带到巫山神女那儿。我又想到我的骨骸将烂于河底,我感到一切都幻灭了。我终于醒了过来,而身子并不在绿盈盈的江水中,而在这硬梆梆的床板上。这个梦好离奇啊!以后我觉不能在胡思乱想了,再如此下去,不定哪天我会精神崩溃。
今天是第一天出工。主要是挖土。我又回复了一年前的生活,也就是说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回头路。一年没拿锄头了,重新拿起,感觉格外沉重。时间也真是安排得紧啊,晚上也得开会,开完会已是九点多,我实在倦了,什么事也未做便睡了。
三月三日 晴
身体十分的不适。为了避免闲话,还是不得不强撑着出工。今天的工作是挖砂子。我觉得自己可笑,想摆脱数学公式似的生活,得到的却是比数学公式更单调,更呆板的生活。我逃不掉这个宿命,今后大可不必东窜西跳了。现在我需要地是安于现状,不能再有任何的遐想。回忆儿时的欢乐与舒适,会使我厌弃现在;理想将来的幸福和愉悦,会使我因不得而痛苦,让童年象彩虹般隐去,让幻想如大海上的泡沫一样破灭吧。收工之后,将前些时每抄完的《宋词》抄了几首。晚饭后未去看电影,继续抄《宋词》。
三月四日 雨
早起觉得天气有变,果真。出工不一会儿,便下起了毛毛细雨。上午虽是吊儿郎当,但总算是出了工。下午依旧是挖土。不知怎么,胃里空的难受,大概是几天没吃肉的缘故吧。下午因要开会,收工较早。看了很久《两地书》。五点许,到工地去开了约一个钟头的会。晚饭后还得去分场开会。可是回到屋里,房门已锁,不得而入,只好找人借碗筷吃了饭,然后去分场。却逃了会,打扑克至十点方回。
我的不安于现状,只能怨自己太爱思想。今天实在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两年前的今晚,一群文采斐然的大学生在我家聊天。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是小学生。和他们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我忘了明天我就将离开舒适温暖的家,向着险峻冷峭的路上迈进了。大概是现在,我和宝寅哥哥,还有阙志强一道去赵伯伯家,回来时好象十一点了。这一晚是愉快的,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离别的阴云。这一晚也的确给我留下了永远怀念的一页,它使我时时遐想着我理想中的生活。理想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为了达不到的理想而苦恼烦闷,还不如糊糊涂涂地得过且过呢。电灯闪了三下,是睡的时候了。----记于十点左右
三月五日 雨
今天本想出外玩玩,但老天爷不肯做好事,一早就云遮雾罩的,不阴不阳地下着毛毛雨。我担心这种天气不知会延续多久。无事可做,呆在房子里也实觉冷清。午饭后与丽辉去电厂玩。他们都在上班,我们也不好玩。我随手又把《牛虻》翻了翻。到商店里买了些食品,回来把图画本拿出来,画了两个人。
晚上学习。在未开始之前,我翻到了讨论记录。我的心又郁闷起来。走到外面看着对面被浓雾裹着地孤立的楼房,心里觉得自己也如那座楼一样。听任着疾雨的侵袭,雷电的轰击,真有些岌岌可危之感阿!学习时看着熊熊地火堆,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我仍感身寒,仍觉孤独。
我觉得奇怪地是,朋友的朋友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我打心眼儿里就看不起这样的人。人们的议论也许与他们善于宣传大有关系。“甚也,吾不知人也。”今后我得十二万分的小心。少讲话--这是原则;多做事--这是措施。我要人们把我认成是除了工作外,什么情感也没有的机器人,这样会省事得多。我也并不会就真的迂迟了,“芝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碧玉陷于污泥,非以秽染而不光。
散会很迟,约是九点多钟。天上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如注。人们都没有带伞,只有坐等雨停。我很疲倦,便迫不及待地跑着回宿舍,一身已是水淋淋的了。六日上午补记。
三月六日 雨
昨夜的雨真大,搅得我时睡时醒。雨点滴在牛毛毡的屋顶上,响声如鼓。不知为什么,一醒来,就想起了一个人来。不管怎样说,他对我还是很好的,现在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安慰。不过人心也是难测的,也不能十二分地相信。躺在床上觉得浑身疼痛,明天我不准备出工了。
上午无事可干就画画。好像这也是一种消遣,心理的消遣。拿它来解闷似乎比看书更为奏效。
午饭后,觉得困倦,睡到两点。N 来了,叫我办宣传栏,开始我推辞,可他不罢休,软磨硬泡地,其实我老大不情愿,但因是老同学,大家都知底细,太过执拗反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下午的时间就消磨在这上面了,实为可惜。我还不如出工去呢。
晚饭后,Q找我们交换闲话,我昨天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人,竟是如此的卑鄙,自己想上楼,就拿我们当梯子吗?我很奇怪,自忖自已与他素来秋毫无犯,难道就是因为那人皆有之的嫉妒心吗?人与人的性格怎么会相差这么远?实在他的朋友也是被她认作朋友的呀!我鄙视这种人,不屑于理睬他,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到机库看到了关于学娅的大字报,使我不解、但更为使我气愤的是那几句话。我不懂生在领导干部家庭有什么罪,我总觉得有芒刺在背,时时刻刻都受到象地主分子一样的监视。优点、成绩别人往往看不见,看扁了你天生就不行,只想着一棍子把你打死,踩在脚底还嫌不够。难道我们的祖父就不是贫下中农麽?难道我们生下来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难道对待革命领导干部的子女就应该像对反革命子女一样,被拒之门外而不许革命么?这些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想唯一的办法是和家庭划清界限,以免惹是生非。
本来是去分场看电影的,可心情不好,加之也看不清,且又是看过无数遍的《海岸风雷》,所以便懒得看了,坐在别人家烤火,回来已是九点,记完日记便睡了。 记于九点半。
三月七日 雨
东山峰的天气确实象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早晨天又下起雪珠来。冷极了,却无御寒之方。早饭后,本想出工,可是昨天招来的麻烦今天没法辞掉,上午又只得办宣传栏了。景凡中午来了一趟,我觉得在东山峰,也就只有她能算一个理想的朋友了。下午继续办栏。通过和一些人的接触,我也发现了自己思想中极其错误的偏见。过去虽然嘴上没说,心理还是有些觉得平民子弟有些市侩气,而“干部子弟”受得家庭教育好,思想要单纯些。实践证明,我错的厉害。我有些鄙薄的人恰恰大多数是淳朴热情的人,但我喜欢的人却以浑浑噩噩的衣架饭囊居多。
对人们的议论我也应该考量一下,说我坏话,无限上纲的,的确可恨,但是通过了第三者转达的,我就应该持保留态度了。有人曾当面说我有政治远见,我并不高兴,因为我在政治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糊涂虫。不合事实的“好话”比之不合事实的坏话,坏处尤甚。
不管别人恨你还是爱你,都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今后与人相处,首当其冲地是检点自己。关系一般的人要搞好关系,而对于恨我的人就更要想办法处理好关系。要做到这些,对于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但性格必须迁就环境,在困难我也得做啊!
我并非不爱文艺,但是这种东西我确实不感兴趣,天气和心情都使我厌烦它。板胡独奏,我听不出什么好,可人们狂热地鼓着掌,忘形地叫嚷着再来一个,我想笑出来了,难道他们就真有这种鉴赏力么?
三月八日 雨
每晚都如假寐般胡思乱想。早晨起得颇晚。同屋的人怨天尤人,使我心烦。洗漱罢,便和丽辉去分场开会了。由于天太冷,赖在别人家烤火。出得门来,见到场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闪烁其词地说到我。除了气愤,啥事也不能做。谁叫我出生时不挑个好人家呢?
势力眼的人未免太多,别人的另眼还犹之可,可是连一同长大的P也如此,就真不可原谅了。我痛感这世界的丑陋,但我不会因此就改变性格,奉承、讨好、吹吹拍拍,换得人们的假意笑脸,不值。与其这样,我甘愿遭到人们的白眼。
录鲁迅师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下午在公路队烤火。从人们的言谈中是我觉得他们也并不快乐。他们其实也是很宿命的。打扑克将近两个小时,刚一停下来,我又想起了那些倒霉的事来。我的心又沉入了谷底。于是我撑着伞走了出来。浓雾、浓雾!我的心却是烦闷、烦闷,无尽极的烦闷!
我不知所以地又回到这个安身的地方,什么办法能去除我的苦闷呢?看书吧!看了一篇有关《红楼梦》的评论文章,其他的东西就再也不能吸引我了。睡觉吧,睡眠是抑制精神痛苦的吗啡。昏昏沉沉地睡到晚饭时间,我就这样草草地打发走我的一天。晚饭后,心中仍是郁结难解,独自在浓雾笼罩的山野中徘徊。我想我要默默无闻地关起门来实行我的第一套人生计划,少管闲事,洁身自好。苦思良久,回到房间里清理我的书籍。辗转飘荡的生活使我丢掉了不少的好东西,仅有的一本北外编的《基础英语教材》也失踪了。我好烦躁啊,像一个极度口渴的人,却偏偏走入了沙漠……
为什么人们总爱谈“死”?人们似乎不像我一般的虚无,可一想到死,却比我更为深切、更为透彻。本想早点上床睡觉,可人们又在这里闲聊,使我看书不能,睡觉不能。听他们聊却又乏味之极。唯一可干地就是自己埋头写日记。
电灯将熄,眼皮打架,闲人们还无走意,如之奈何?-------记于九点
补:今接大姐来信及给我的学习资料,暂时懒于回信。
三月九日 晴
天气好不正常。早起地上铺了一层薄雪。必须出工了。天极寒,我到工地还未来一个人。我站在厂房外,怅望着雪景。这些天我老是无法改变心情。我有着双重的忧郁,一是人予的,而是自为的。我想去掉那些悬念,但始终不能成功。我是个极其矛盾的人,对这些矛盾我束手无策。
上午是挖土。中午听到人们的谈话,我有一次地感到人之肮脏卑鄙。自己不干正经事,反而背后说人家乱弹琴。我只当没听见,管他讲谁,干系都不大。下午是编麻绳。这就是我的生活----干瘪、枯燥、无丝毫意义。
好不容易盼到收工,我浑身无力,加之电灯忽燃忽灭,勉强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了。
雪因为薄,所以化得比较快,而且下午有太阳。
三月十日 晴
早起有雪末。昨晚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些天的悬念今天觉得好多了。是的,我大可不必这样的ROMENTIC!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能听从Cupid的支配,我一定得避开他的神矢!
上午是挖土。上午走得早了点,受到“四不像”的“批评”。下午则无事所所。给人送绳子,来到了响水沟边,看着那白练似的流水和四队的旧址,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望云山,灰灰然,雾蒙蒙,时至三月,却看不到一点春的信息。春哟,你离我究竟还有多远呢?我盼你实在盼得太苦了。
晚饭后去分厂找人,不遇。在刘书记那里做了很久。回来后,看看报纸,记记日记准备睡觉,并祝福自己能做个绿色的好梦。---------夜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