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十二)
年前,公社成立了林场,场部设在头溪那边的白雾溪。林场与下茅塔生产队约定,将下茅塔月亮田以上的所有荒山和部份林地统统划归林场管理范围(不包括田、苞谷地)。到时林木产生效益后,按一定比例分成。第一期植树造林的目标,就从月亮田开始。随后,在月亮田下面的田垴上选了块平地搭起了简易工棚,由全公社每一个大队选派出一名林场员工入住。
在新来的林场员工中,来自隔壁广福大队的老蔡,瘦高瘦高,五十多岁。平时在队上出工,因人老体弱,重活累活时时要人照顾,生产队都嫌他是个“包袱”。这次公社派工,大家便一致推举他前往,而老蔡也认为自己光棍一条,不管到哪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于是便爬上了这高山之颠。
一到下茅塔,见到父亲,老蔡便认定自己曾在父亲的手下当过兵,还一、二、三的举出一些往事。可是,父亲却一点也没有记忆。但不管怎么说,来的都是客,仍以礼相待。
四月中上旬,正是苞谷下种的时侯。这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耀着大地。人们分成两人一组,在播种苞谷---前面的人负责挖洞、复盖土;后面的人挎一个装着粪肥拌土木灰的筲箕,当前面的人将洞挖好后,便抓一把肥料放两粒苞谷种然后一起抛投入洞中,再复上盖土。
汗水不断地渗入人的眼中,迫使你得不断地用衣袖揩擦。抬头仰望,此时的天空万里无云。人们都在心里盼望着老天能飘来一块云彩,送上一份清凉,更希冀落场甘雨,在给大地降降温的同时也给田地一份滋润。
也许是人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也许是老天爷施展了这么久的暴虐疲乏了,也许是…….
总之,下午天空中飘来了大朵大朵的云彩,让处于暴晒之中的人们,得到了几分阴凉。就在人们刚喘了口气的工夫,忽然发现刚才漂亮的云彩,现在却变成了滚滚翻腾着地乌云,而且,呈现出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母亲赶紧将无人照顾带在身旁的小弟唤到身边,告诉他可能会要下雨,要他先去下面林场的棚子。小弟便听话的先走了。
小弟走后不到十分钟,天空像罩上了厚厚的一层黑幔,大地一片昏暗。凭经验人们知道暴雨即将来临,于是在队长一声“快走”的指挥下,人们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拔腿就往下面三、四百米远的林场工棚跑。而此时我充分发挥了身高腿长的优势,一马当先一路狂奔。
跑出不到两百米,猛然,一道强烈地弧光划过眼前,眼还没有睁开“砰”的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响,其光之强、其声之响,平生第一次遇见。当时我正顺着山路往下高速奔跑,在头顶爆响的炸雷惊得我心一颤,险些冲出路面滚进沟里。跟着雷声而来的是狂风、暴雨,指头大小的冰雹。
当我飞一般冲到林场的工棚门口时,只见林场守屋的大黄狗正呲咧着尖牙扑腾着朝小弟狂吠,可怜的小弟一个人刚在路上遭遇摄魂夺魄地罕见雷爆,已是心惊肉跳,此时又突然受到好一条大狗的恐吓,魂飞魄散的孩子此时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恸哭。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是被扎了一刀。我一锄头挥去打跑黄狗,飞身上前一把将小弟搂进怀里,竭尽所能地安慰他安抚他。
此刻,队上和林场的人们陆续涌入工棚,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把个工棚塞得满满当当。工棚外此时正风狂雨猛,密集的冰雹击打在棚顶的茅草上发出“扑哧,扑哧”地响声。小弟此时仍在抽噎着。这时,不知是谁带着焦急的声音喊了起来:“祥生!你爸爸和妈妈还在外面冒进来呢!”
这一声喊,如同在我的头顶又爆响了一个惊雷。我赶忙将怀中的小弟交给队长的爱人---嫂子,抬脚就跑。在棚子门口张大爹一把将我拖住,递给我一个脚盆,我顶着脚盆就向山中冲去。一路上冰雹打在脚盆上“叮叮咚咚”,每一记响声都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我不断地催促自己快跑快跑。
当我心急火燎地找到父母,所看到的第一眼,那一瞬间便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心中:在夹杂着冰雹的狂风暴雨中,父亲脱下自己的上衣让母亲将衣的后面搭在肩上双手举起衣的前面护着头部,父亲双手举着头上戴的草帽挡护在母亲的前面迎风而立,赤裸的上身和手臂让冰雹砸出了无数的血痕。我丢下男人应具备的坚毅和坚忍的品德,哭喊着向他(她)扑去,将手中的脚盆护在父母的头上,搀扶着父母向工棚走去……
当我们回到工棚时,肆虐的冰雹和暴风雨已渐渐消退。见我搀扶着父母回来了,大家腾出个地方让父母坐下,并关切地询问落下(后)的原因。父亲说:“走了一段路之后有点走不动了,反正身上已经淋温,就干脆在原地等风雨过去算了。”
这时门外走进两个人来,告诉了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老蔡被雷打死了!”
原来在我去找父母的时侯,同时也提醒了林场的人,他们一查,发现老蔡也没有回来。于是也顶着簸箕出去寻找,找到月亮田后发现老蔡已死,便赶紧回来报告。这消息太突然了,让人难以置信,大家便纷纷前往查看。
确确实实,在我刚才听到那声爆雷不到百米的地方,老蔡双手朝后摊着面朝泥土的俯卧在地上。脸上身上的皮肤有明显的雷电灼伤焦痕。可怜的老人,身边无一个至亲骨肉的陪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唉!
几个月后,又一个春节来临,二哥只身来探望父母。父母向他诉说了这次风雨雹灾中的遭遇,大我八岁的二哥怒不可遏地指责我没有尽到护佑父母的责任。虽然情有可原,但父母遭罪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没有为自己辩护,静静地接受着二哥的指责。
在我们兄弟中,二哥的身材生得粗壮,孔武有力,。为人豪爽、仗义,且略具翼德之勇(张飞---张翼德)。在所下的生产队、大队、公社乃至下放宁乡的知青中,提起:达(德)生哥 ,应当是小有名气。
一天晚饭后,学过几天摔跤的二哥为了让我长点本事防身,便在队上的晒谷坪教我学起了摔跤动作中的“大背包,小背包”。当时,我翻过年就十六岁,一米七几的身高,可是,几碗苞谷糊糊葛糊糊把我喂得体重不足百斤。几次实打实地示范,像扮禾式的扮(摔)在晒谷坪地上的我,似乎都能听到自己身上的骨头在“嘎嘣嘎嘣”的响。二哥见我有了畏难之心,脸上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鄙夷。
这时,晒谷坪上教习摔跤用力发出的“嘿!嘿!”声,引来了人们的围观。话题自然就慢慢地从摔跤的力度过渡到人的力量上。晒谷坪的旁边有一筒圆木,大概有三、四百斤,在下茅塔首屈一指的力量型代表家法的邀请下,二哥与家法展开了一场“角力友谊邀请赛”。
首先二哥出场。只见他走到圆木筒边,慢慢将圆木竖起,然后蹲下身将圆木靠在肩上,猛然大吼一声“嗨!”,人便直挺挺地将圆木扛在了肩上;轮到家法上场。按照以上的步骤,家法也一跃而起将圆木扛上了肩。只是在站直的那一瞬,踉跄了半步。所有的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而二哥的掌声持续最长。我在心里暗想,二哥的掌声最长,是不是感谢家法为他搭构了一个让他在下茅塔显示、显耀甚或显威的平台,让所有的人知道老陈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欺负他老爹过甚,他会找你算账。
山里的人每天早晚吃两餐;山里人的猪每天也是吃两餐。这天晚饭过后,母亲去喂猪二哥也跟着来到白果树下的猪栏。母亲指着栏里面的猪对二哥说:“喂嘎年把达,熬潲的柴怕莫都烧嘎几吨,前晌称重还只有四十多斤。”
二哥说:“那禾实(怎么)搞的罗,我在宁乡看哒他们喂猪,三、四个月半年就要出栏,一、两百斤一杂(只)。
“那他们有粮食喂噻。你看我们各(这)里除了苞谷一个月只有几拾斤谷,几拾斤谷只有一、二拾斤糠咧。一、二拾斤糠要呷个把月,那禾实(怎么)会长罗?”
“那各(这)难得劳神,干脆杀嘎算哒。”
“你讲得易得,今年还要交任务猪的咧。”
“各(这)个样范(子)还交得任务猪啵?那不晓得要等到哪年子。”
喂猪回来后,二哥继续同父母讨论猪的问题。父亲说:“那杀不得,杀了人家会有意见。”
二哥的意思,这条猪像这样喂下去的话,今年肯定交不成任务。而照现在的速度起码还要两、三年的时间,那不知道还要劳好多神,费好多力。又没有粮食喂,搞得不好还会饿瘦,与其是这样干耗,不如来个干脆。
父母并不完全同意杀猪的做法。
第二天清早,二哥拿着一根柴棒来到猪栏门前。那条长不大的小猪以为今天提前开餐,赶忙来到猪食槽前等侯。说时迟,那时快,二哥扬起手中的柴棒,照着小猪的脑袋瓜子就是一下,就是这么一下就解决了问题……
过年后毛家林将这件事情反映到了大队治保主任覃功德的面前,覃功德找人写了块“非法宰杀任务猪”的牌子,再找了面铜锣,将父亲“请”去,勒令在三日内游遍全大队的每一个村寨。
父亲从大队部出来,前去“履新”,出门时正碰上大队冉支书。父亲朝支书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支书也回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礼,顺便扫了一眼父亲挂着的牌子,双方都没说话就擦身而过。
大队支书---冉隆天,四十多岁,个高高,五官端正。沉稳中透着睿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有工作能力有工作魄力的那种人。对于我们的处境,作为大队支书是心知肚明的,但是鉴于身份和所担负的职务,表面上对于涉及到我们的一切问题都采取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我们知道他骨子里至少对我们没有抱以恶意。
冉支书进了大队部后,找覃功德了解了一下情况。对覃功德作了一个指示:关于陈登家里非法宰杀任务猪的事情,不必过份张扬。完不成任务猪的事情全公社每个大队都有这种情况,如果搞得沸沸扬扬,到时公社把我们大队作个典型,那就是屎不臭,挑起来臭。让他就在这附近的六都坪、王家坪走一圈夹卵(回家)。
二哥将那只比狗大一点点的猪一棒子敲死后,一家人便美美地过了一个年。过年后,为了帮父母减轻负担;也为了小弟即将读书,二哥准备携小弟一同回宁乡。母亲尽管一万个舍得满崽离开自己,但为了他的读书,为了他能够吃饱饭,无奈,也只能忍痛割爱。
护送兄、弟去县城搭车回宁乡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当兄、弟在回宁乡的长途客车座位上坐好后,这么多年从未分开过的小弟的图像在我心里开始叠加:生下小弟后,母亲生了八胎共九个男孩,想要个女孩的愿望从此落空。因此在两、三岁时,便将长像俊美的小弟作女孩子打扮;到下茅塔后,每当接过我用桐油树叶打包的三月泡和野樱桃时,那天真灿烂的笑容;当看到直播造林的飞机从头顶飞过,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那飞机好大,比鸡笼还大些的童趣;当看到吃饭或吃苞谷粑粑时我的份量和他一样多时,他会偷偷地塞一块在我嘴里时的亲情,我的眼睛在逐渐模糊。当汽车启动后,小弟挥着小手向我道别,我追着汽车大喊了一声“小弟好走”,眼泪就像洪水般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