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 家(铺口人物志)
亲家母穿一件阴丹士林兰妇母装,手里提一个篮子,颠颠地行走在山道上,分花拂柳,径直朝我家走来。见了我,拿出篮子里的腊肉说:“我们认个亲家吧,我家东崽拜你做亲牙(干爹)!”说完,把几缕飘在额前的头发拢一拢,满脸绯红。我婆娘从里屋走出来,见了亲家母,十分欢喜,接了腊肉,上前扯扯亲家母的衣襟,拍拍她身上的尘土,搬一条凳子,在堂屋里就“娘啊,娘啊。。。。”亲亲热热说话去了。
那时,亲家母二十多岁,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胸前鼓鼓的两只奶子,走起路来,象揣着一对不安的兔子。队上的青年伢子见了亲家母,总喜欢问一些两口子晚上的事。亲家母也不恼,辫子一甩,掩面而笑,说:“这些事,莫问我。问你婆娘去!”。有时,见人不厌其烦,问得太仔细,她也会骂一声:“短命崽!”然后走到一边,独自去笑。
自那次送过腊肉、认了亲家以后,她每每在人前人后都要称我为“我亲家,我亲家”或“我东崽的亲牙”。有一次,一群妇女在田边点黄豆,我正好出工路过,其中一个年轻大娘伙老远就喊:“丙秀,丙秀,你亲家来了!”。亲家母满手是泥,走过去,用一双泥手在在那年轻大娘伙脸上一抹,说道:“我亲家来了,你也要喊!?看我不撕你的嘴!”亲家母很得意,有几分抚媚,也有几分野性。
亲家是一个单单瘦瘦,性格温顺、笑口常开的人,他腰细如郎腰蜂(一种腰很细的野黄蜂),别人就他给取名为“郎几”。郎几做事很讲究,即使是插田扮禾,别人泥一身,水一身,他一件旧白衬衣上,只有几点泥巴印子。郎几爱去坡上装个套,放个夹,大的野物没有,野兔子、竹狸子等小野物间常也有些,一有收获,他便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道进团来喊我去喝酒。往往是,我一进他家,桌子上已热气腾腾摆了三、四个菜,两碗米酒,留一个小菜临时下锅。亲家母很快地吃完饭,垂着手,柔柔地看着我们喝酒,我和郎几红着脸、红着眼睛,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话。亲家母在侧边听,有时也点评一句:“尽是一些不上梁帐的话,冒得一句作得用!”笑一笑,并不走开。
三十多年后,我一身轻松,又回到那个小山村去寻寻觅觅,住在亲家家。岁月已经在郎几和丙秀脸上留下了生活的艰辛。郎几看两条牛,有时陪我在村里走走。过去我出工、归家走过的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山路,现在已是茅封草长;团里一些人家已物是人非,我便生出一些仿如隔世之感来。丙秀不再“我亲家,我亲家”地喊了,只喊我的姓。队上人喊我吃饭,只跟她讲。今天哪家,明天哪家,全凭她一张嘴安排。
前前后后住了二十多天,亲家夫妇还在苦留,亲家母说:“十五走,十五走!”那天,是初八。乡下人的日子过得散漫,看得也散漫。我走的那天,郎几和丙秀送我,丙秀忽然唱起了《姊妹歌》:
离别姊妹好不难,好比云长过五关。
云长难过五关店,去时容易来时难。
你走你的弯弯曲曲路,我下我的重重叠叠山。
歌声婉转缠绵,愁肠百转,叫人不忍卒听。汽车载着我,拖一路滚滚的黄尘向县城驶去。好远好远,我还看见他们还站在观音岩的马路边,怅然若失。
此处,有一块18公里的界碑。深深的观音岩下,一条小溪在汪汪地向县城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