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不知道杨曦光(杨小凯)和《中国向何处去》的人恐怕很少。他本名小凯,进中学后改名曦光,十年牢狱出来后,又改回小凯。
杨小凯在经济学上的成就,我是外行,一窍不通,不过从他在2002和2003年两次被提名诺贝尔经济学奖,恐怕是蛮有点分量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布坎南,把杨小凯所提出和研究的新兴古典经济学与超边际分析方法和理论,称为当今最重要的经济学研究成果。
可惜小凯英年早逝!一转眼,他的去世竟有五年了!
在这个时候,杨小凯纪念文集《站在经济学的高坡上》,历尽磨难,终于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篇纪念文章也有幸忝列其后。我把它发到知青网,和所有知道杨小凯,熟悉杨小凯的朋友,一起祝他在天堂快乐!
少年之家的那一截日子
我这里说的少年之家,并不是由政府部门办的那一类儿童们的娱乐场所,而是由省总工会专门为本单位的职工子弟办的寄宿“学校”,在学校上加引号,是因为这个少年之家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学校,它没有教室,也不上课,只提供食、宿。那时的省总工会的干部们经常要“下去”,常年在外,无暇顾家,子女的起居饮食自然就成了问题,于是省总工会就有了一个少年之家,为职工的子女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至于学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还是去哪个学校上课。所以少年之家没有“老师”,只有“阿姨”,专管我们的吃喝拉撒。没有了家长的管束,孩子们的生活毕竟自由多了。
我就是在少年之家认识了杨小凯。
一个炎热的夏天正午,寝室里孩子们睡得正酣,小凯却悄悄地卷起自己床上的草席,不声不响出了门。我不记得为什么我也没睡着,看到小凯古怪神秘的举动,就尾随他溜出寝室。小凯往楼上走,我跟着。我没问,他也不作声。小凯本就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和其他的孩子都不大交往,所以“群众关系”算不上好。我们俩默默无言的一直爬到大楼顶层的平台,他摊开草席,接着脱光了衣服,只剩一条裤衩,把自己裸露的身体摆平在炽烈的阳光下!
我惊讶,也有点震动。我不记得问了他什么,他答了什么,或许,我们都什么也没说。我也不记得我是怎样一个人下楼的了。后来我跟谁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它很快就沉入了我的记忆深处。
好多年之后,我在乡下读俄罗斯小说《怎么办》,看到里面有一个睡钉子床的革命者拉赫美托夫时,脑子里出现的,正是小凯在刺目的烈日下那泛出油光的脊背。那时他该还没超过 12 岁吧。
少年之家成立之际,正逢“苦日子”铺天盖地的来了。大人们忙着搞“瓜菜代”,在附属农场里种大白菜、长萝卜(又甜又脆的“洋姜”晒满了整个篮球场),在机关里研制人造肉(闻起来像臭腐乳)、小球藻(一股尿骚气)。孩子们也没闲着,找来各种各样的玻璃瓶,从大人那里弄来一点小球藻,一天到晚拎着这半瓶碧绿的液体,时不时用一根小管子往里面吹气,据说吹进去的是二氧化碳,有助于小球藻进行光合作用。小球藻是越来越绿了,可是究竟该怎么吃它,把它变成我们急需的营养,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去知道,因为小球藻已经是我们的“宠物”了。当然,后来我们还是吃到了掺有小球藻的绿馒头。
小凯大约是很少的、不养小球藻的孩子中的一个。
有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小凯在少年之家的窗外挖地。锄头下去,咣铛乱响,土里尽是断砖碎瓦,挖起来很是吃力。围着看的孩子们越来越多,谁也没想到要上去帮小凯一把,因为谁也没挖过地,没使过锄头,也没有锄头。小凯不啃声,也不抬头,动作熟练利索,在我们眼里,俨然就是一个老农民了,其实他只比我大一岁,真不知他在什么时候学会挖土的。一片长条形的土翻了过来,小凯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筛子,终于有一个稍大的男孩上去帮忙了,两个人一起把翻过来土敲碎、过筛、平整,一块像模像样的菜土在平地上凸现出来。
第二天,又见小凯把地整成一垄一垄的,往地里撒着我们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的种子。又是那样熟练,那样利索,那样象个老农民。他从哪里弄到的种子?播完种,洒过水,天已蒙蒙地黑了。
几天后,那块地里浮起毛茸茸的一层淡绿。
渐渐地,绿漫过黑,长成一张绿得让人心颤的地毯。
于是,每天放学后,或拔去从绿地毯里钻出来的杂草,或找来水壶给绿地毯轻轻浇水,或在一旁静静地凝视那越来越厚实的绿地毯,就成了一些孩子的第一道课外作业。
当地毯厚到一尺多时,碧绿的叶片中间渗出了紫色,我们终于知道,小凯种的是苋菜。
苋菜越来越高,叶片越来越大,紫色又逐步从中间向外流淌,直到每片叶子都紫得透亮,只剩下一线细细的绿边时,收获的季节到了。
在孩子们、还有阿姨们的欢呼、赞扬中,小凯立于一派蓬蓬勃勃的紫色中,拔起一株接一株肥硕高大的苋菜,他那总是显得老成的脸,绽开了孩子的笑,和得意。那时小凯确实还是个孩子。
前面说到,小凯的“群众关系”算不上好,公认他有些“鸟”(音diao,入声),也就是有点“傲”。他和我们这些同龄的孩子们往往谈不来,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喜欢和谁谈,和谁谈得来。所以他在我们中显得沉默寡言,偶尔一开口,又往往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因为他说的总是离我们很远,我们听不懂,使他显得荒谬。于是,“鸟”就渐渐成了孤傲。
或许,小凯在他以后的研究中,也象他的种苋菜,他走在了其他人的前面,这实在是一种孤独,若没有内心深处的骄傲,孤独和寂寞都是很难熬过去的;还加上晒太阳的那种近乎自虐的自我磨练,他只有独自一人默默地劳作。终于有一天,他成功了,大家这才发现了他,理解了他,帮他除草、浇水,分享他来之不易的果实。
20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