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扒车
我在金麦插队落户13年,在这块土地上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我深深地爱着金麦。但长沙毕竟是梦归之地,不回长沙我不甘心。看来招工没戏,我和翘妹子打定主意,就走病退回长的路子。
搞病退是一场马拉松,翘妹子在1977年上半年起跑,先把材料寄走,然后就带着两个小儿子回长沙坐等“复查”。我和谷儿则守在金麦望消息。
翘妹子不久来信了,说娘屋里一下添了三张嘴,粮食指标供不起了。要我寄点粮票去,而且要快。
清晨我出门,肩上挑着100斤大米。走出几步又放下担子回来,翻来覆去地向谷儿作交待:中午自己搞点剩饭吃,莫跑远了,看好屋。最后把房门钥匙交给他,再三强调莫搞丢了。
谷儿六岁多了,懂事又聪明。他把钥匙藏在木柱子底下,还盖上一把草,生怕被人看见。
我挑担上肩起步走,扭过头来再说一句:“谷崽听话,爸爸买糖给你吃。”他小手摆不停:“欧欧欧,你快去,不要紧的,我会瞅好屋的。”
一口气走了七里路,来到山边的泉水小井旁。泉水清凉,摘下一片金钢藤叶,折成一个尖形杯,舀着喝下十几杯。
这里我有印象,那还是四年前的一个晚上,谷儿高烧不退,我背上背着他,打着枞膏火把往公社医院赶。
山路崎岖难行路,暗夜里火把晦暝晦暗,脚步跌撞深浅不一,谷儿懂事,不吵不闹,真叫人心疼。前面听到水声潺潺,谷儿要喝水,高烧已经把他的喉咙燎起了一溜水泡,我好心痛。还是这口泉井殷勤守望,还是用金钢藤叶折成杯子,我把清凉泉水一口一口给谷儿喂上。只等到谷儿睡熟了,扔下烬灭的火把,打开昏黄的电筒,再攒一把劲,翻过人迹罕到的山路,来到了公路边。
这时东方的一抹晨曦亮起,有汽车声响打破寂静,谷儿惊醒了。我抱紧儿子说不要怕,这是汽车。我还告诉他,长沙的汽车比这里多得多;还有火车,轮船,飞机。
谷儿忽然问到:“爸爸,我们为什么不住到长沙去呀?”
我无言,要回长沙何其难,我和翘妹子结婚八年已成家,有了三个儿子。数遍靖县的知青族群,我们不但在农村的生活最苦,而且回城的路最难。但是再难也要回长沙,不为别的,就为我的儿子我的家。
现在这担米好像是希望所在,我挑着十里路上不歇担,一股作气到了铺口公社仓库。
铺口仓库喜见我一担白花花的大米,就满口答应收下,然后开出收据,要我到县粮食局去兑换“划拨票”。可巧,正好有一辆运粮的汽车去县粮食局。我顺风搭上了便车。
往下顺利,很快换得了“划拨票”,很快到邮局办妥了邮寄。我买了几个“马打滚”,吃两个再包上了两个给儿子带的。天太热,还咕嘟咕嘟灌下一杯冰水。满心畅快,到了这一步,那长沙好像不再遥远。
现在开始想着回家了,从县城到铺口23里公路,从浦口到金麦我家17里山路,一共40里。这时墙上的挂钟响点报时5时正,蓦然惊觉还不相信,再问旁边有戴表的,一看没错。天呐,谷儿还在家等着我呢,快走赶路。
到汽车站,一问没有去铺口的车。我家在金麦乡间单门独户,天黑了谷儿怎么办?这时说不定正在眼巴巴地望着呢,不行,我要赶回去,没有车,就马拉松长跑。
跑着跑着听见身后车轮响,一辆拖拉机“脱脱脱”地开来,我连连招手车不停。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个箭步追上,抓住车厢板上用力一撑,一个跟头翻下栽进了车厢。车厢里满是石灰,我一头青丝变白发,全身白花花的。
那司机回头望望不做声,照样开车“脱脱脱”。忽然一个右转弯。我叫停车他不应,只得往下一跳。一跳跳在天埂上,身一歪噗然摔倒水田里。这下好了,本是雪白的一身变成了泥巴糊撸湿漉漉的。我从田里拔手撑起全身,洗去脸上浆水,先缓行几步又开起跑来。
前面是一陡岭,跑上去站在岭上往后张望,看见开来一辆汽车,汽车比拖拉机开得快,要想扒车必须选陡坡。果然,那汽车上陡坡时换挡,车速慢了下来。我紧跟其后追上,先双手抓紧车厢板,然后吊起身子伸脚过去跨上,再斜过身子挪进去。前次扒拖拉机有教训,这次不翻跟斗倒栽葱了。
那汽车也不顺风,临到前面又转弯,没办法,只有跳车。汽车可比拖拉机跑的快,我抓住车厢不敢跳,先吊脚下来拖着跑,然后试着松开手。这时一个屁股墩,着实趴到了一堆稀泥上。
我正扯草擦拭身上的稀泥时,又见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再连忙赶上,一下就爬进了车厢。这是一辆运煤的车,翻腾的煤尘顿时裹扑上身。可怜我出门一身衣,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那司机回头过来看着我直乐,准是那套原来上白下蓝做客穿的“常礼服”,现在又有土泥巴、又有白石灰、又有黑煤印,成了新版迷彩服。
到铺口了。我跳下车又跑马拉松。回家的路程已过大半,只剩17里路了,天已见暗,不能耽搁,希望在前头。
一口气跑过上铺口,前面一路上岭偏坡界,过后又跑到冲耙界上,眺望远处有了金麦寨,眼之所见,是暮霭重重,炊烟缕缕,夕阳晚照,映出农夫与牵牛回寨的剪影;心之所急,是我儿正饥肠辘辘打坐在门槛上等爸爸,他的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划上了多少道道泪痕。
“谷儿莫急,爸爸快到了。”我不停地心中默念,还有七里山路,好似向马拉松的终点跑了。我不停地提快脚步,体力越过极限倒没了吃力,只剩下两腿机械地迈动。一路下山脚跟得上,只是嘘嘘气喘接不上,我张开嘴巴大口换气,加油,金坑、三拱桥等地擦肩而过;加油,过了木溪到了桂花树脚下,我终于进寨了。
天已昏暗,寨子里亮起了火光,那条鳞次栉比的青石板路还依稀渍亮,指认着我的家。
来到了家门口,谷儿呢。我急得腿软打跪,话都不记得喊了。几丈远处有堆木垛,木垛上仿佛有个黑点在晃动,我慌不迭地喊一声:“谷儿”。
“爸爸,你哟恩(为什么)才回来哟?我在这里老等老等啊!”谷儿哭着跑过来了。
我泪流纵横,把谷儿一把搂进怀里。谷儿惊魂未定,小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死不松手。“爸爸,我怕你不回来了,我一个人好怕。”他哽咽着抽泣着,一下一下地揪扯我的心。
我把谷儿的脸紧贴上我的脸,就像心贴着心一样紧。我们抬头凝视苍穹,仰望星空。知青和知青的孩子莫再流泪,命运不相信眼泪。扼住命运的咽喉,我要我的儿子我的家,一同回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