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岁月·五中往事(上)
1974年8月下旬,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永顺县第五中学教书。那是一个炎热寂寥的午后,我心情忐忑地敲开了姚主任的房门,不知道今后将在一个怎样的领导手下工作。姚是学校革委会主任,中年人,黑黄的胖子,满脸的胡茬,一件粗布衬衫只扣了下面两粒扣子。后来我才知道,扣两三粒扣子是姚主任比较严谨的时候,他高兴起来,一粒也不扣,又圆又黑的大肚皮常常令女老师们尴尬不已。其时他正在午休,从床上坐起来,接过我的“报到通知书”,淡淡地表示欢迎后,说学校还没开学,管后勤的没回来,暂时不好安排住宿。我马上表示这几天自己解决,不麻烦领导。跟姚主任告辞后走出来,才发现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操场边野草一蓬蓬的几乎半人高,领操台后面是栋两层六间的主教学楼,其他教室都是青砖灰瓦的平房,虽然有些陈旧,倒也显得清爽幽静。校园后面是三栋刷成土红色的木楼和一排平砖房围成的生活区,“红楼”据说是当年红军住过的房子。
五中在塔卧镇的东南角。小镇四面环山,小溪从中蜿蜒而过,一派田园风光。四十年前,塔卧是风云际会的地方——贺龙率领红二方面军北上前,曾在这里建立湘鄂川黔省革命根据地,是红色政权和红二方面军军部所在地。现在的塔卧是远离县城的山区小镇,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街,区公所、邮政所、医院、供销社、水产站、小旅馆散落两边。平时的小镇淡泊而清冷,但到了“赶场”的日子,七里八乡的都汇聚到这里来,摩肩接踵,箩筐扁担,热闹非凡。
开学了,校园里热闹起来。到处是山里孩子兴高采烈的面庞和老师们热情忙碌的身影。五中中老年教师多,不少是从县城“发配”下来的,脸上满是谦卑和惴惴的神色,对我们这些“工农兵大学生”,他们似乎刻意保持着距离。七十年代前几年,中小学刚从闹剧中恢复过来,沦落为“臭老九”、“牛鬼蛇神”的老师们如“特赦”般,从“牛棚”,从田间地头回到久违的校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作为“下乡知青”出身的我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很快就消除隔膜交谈甚欢了。每天最放松,扯谈最放得开是晚饭后,男老师相邀去学校后面小溪沐浴的时候。夕阳西下,远山如黛。在小溪的石滩上用卵石围成一个个“浴盆”,大家“坦诚相见”,一个个脱得精光,领导也不例外。坐在清冽的溪水里,神清气爽,暑气顿消,便天南海北胡扯瞎侃起来。暮霭升起,溪水渐凉,方才尽兴而归。
天快黑了,孙老师就会走进“红楼”后面一间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那里是发电机房,全校晚上照明用电就来自这里。孙老师名昌球,物理老师,四十多岁的瘦小个子,不苟言笑,治教很严,学生十分敬畏。每天傍晚光线暗淡下来了,老师们会走出一格格的房间,在“红楼”走廊上等待孙老师出现,我因此尊称他为“光明之神”。随着突突的柴油机声响起来,校园里所有的电灯顿时大放光明,教室里会传来同学们的一阵欢呼。有一次,孙老师进机房很久不见有动静,我便下楼去看。见他满头大汗在忙乎,便问有什么能帮忙的没有?“光明之神”阴沉着脸,不置可否。过了一阵,他将曲柄插进柴油机问我能否帮手,那时柴油机发动要用手摇。我接过曲柄一使劲,感觉不轻松,便叉开两腿,摆出架势,一阵猛摇,一连三次发力,柴油机终于突突突地转动起来。孙老师合上电闸,远处传来教室里的欢呼声。我因憋气太久,用力过猛,竟有点晕眩的感觉。看来以孙老师瘦小的个子,每天发动柴油机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但从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
那个时候,学校安排工作,没有工作量的严格计算,没有公平不公平的考虑,更没有课时津贴、奖金那些东西。孙老师是教物理的,摇柴油机的差事自然就归他了。我因为有时会傻乎乎地做一些大叫“皇帝没穿衣服”之类的事情,被老师们推荐义务担任教工食堂粮油保管员,尽管我同时是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有一次食堂主管王某买了一筐鲜鱼,将几条大点的用木桶提到自己房里去了。杨老师悄悄地告了密,我便推开王某的房门,二话不说,径直从床下拖出木桶,提到食堂哗啦一下倒在地上,扔下目瞪口呆的王主管扬长而去。
那几年中小学主要是“学工学农学军”、唱歌跳舞演样板戏,学生无须苦读考大学——上大学靠推荐,教师也就没什么教学压力,课堂上师生都比较随意,纪律自然就有些松弛,上课铃响过很久了,经常还是乱糟糟的。张安国是个热情而风趣的地理教师,有天他走进初(8)班教室很久还安静不下来,便开口道:“左边的小鸟已经安静了,怎么右边的小鸟还在叽叽喳喳呢!”。这一下教室里更热闹了,捣蛋的孩子们互相指着鼻子大叫:“老师!老师!这只小鸟也在叫哩!”,一节课就这样“百鸟争鸣”完了。还有一次他在高(34)班上完新课后提问,结果一男一女两同学南辕北辙答非所问,他也不气恼,笑吟吟地冒出一句:“公鸡叫,母鸡叫,怎么搞的各叫各的不同套呢?”教室里便开了锅般沸腾起来,被指“母鸡”的女同学则抹着眼泪跑了出去。张老师其实教学很有一套,恢复高考后,他的诙谐性情和业务功底使他的课大受学生欢迎,地理也成为五中高考成绩最好的学科之一。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很多有才华的老师变得心灰意冷无所用心。有位黄姓数学老师,解题能力公认是最强的,却十分热衷“赶场”闲逛。有一次在集市上看中一只脚鱼,想买回去炖汤改善一下生活。但脚鱼吊在那里老流涎水,他便在集市上转啊转,远远地观望着,一直等到脚鱼的口水滴得差不多了,才靠上前来讨价还价。成交后得意地提着战利品在同事面前炫耀说他计算过了,两个多钟头,至少滴掉了一两二钱涎水哩!
不久,学校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党支部悄悄地开过两次会了,内容没有透露出来一点。几个党员在交谈着什么,有人凑过去,他们马上就散开。正在大家迷惑不解十分郁闷的时候,谜底揭开了,原来“红楼”发生了“桃色事件”:男主角就是住在我隔壁的唐老师,女主角是他以前的学生。他们曾在我隔壁幽会过几次,不幸被学校好事者举报。党支部精心策划部署了严密的“捉奸”方案,终于在“作案现场”将两人一举擒获。这无异于平静的池塘里掉下一块石头,乏味的校园生活变得生动起来。人们茶余饭后有了津津乐道的话题。傍晚在小溪洗澡时,大家好奇的打听着“捉奸”的过程,领导透露的“作案”细节,更是令我们几个未婚青年心跳不已。唐是湖南师范学院六十年代初的毕业生,高高瘦瘦的个子,教书很认真,待人也热忱,见人总是憨厚地笑。只是老婆身体欠佳,又远在芦溪乡下务农,竟闹出这样档子事来。后来据说组织上还是做了“宽大处理”——保留公职,行政处分,降一级工资,调回老家乡下学校。
五中有个校办工厂,生产测量用的平板仪。木工车间有两个人,其中有个张老师,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原来是县一中的老校长。课余时,我常到他的工作台跟他聊天看他做木工活。慢慢地我对斧头锯子产生了兴趣,便同他商量说,年纪大了做体力活很累,不如同我换,他去教书,我来做木工。他马上表示只要领导同意他没有意见。这样,教了两年书后,我就到校办工厂抡起斧头刨子来了。做平板的工艺比较简单。每天,我系上蓝色的粗布围裙,在木工台上砍啊,锯啊,刨啊,虽然汗流浃背的,但做好的平板码在一起,瞧着很有点成就感。利用休息时间,我应同事们要求做了些床头柜、小书架、小饭桌、小板凳之类,还给学校文艺宣传队做过一把低音二胡,还异想天开的准备做把大提琴,但用梨木雕了一个琴头后,就难以继续下去了,因为我甚至没有近距离见过那个东西,只是从广播里听过它优美的令人着迷的声音。我因此荣获“秋木匠”的头衔。
做木匠这年暑假,学校又分来几位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位女生,学外语的,也是长沙知青出身。我很快就在校园里发现了新来的女老师:高挑身材,热情开朗,落落大方,在山区的校园里十分显眼。据说在大学里是品学兼优的女篮队长,可惜看起来似乎是“意有所属”的样子,这令我十分沮丧。不过,最终她还是成为了我的妻子,当然,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年,国家将要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了,几位老教师推荐我担任高中重点班的班主任。新任领导谈过了话,说要高考了,还是教书去吧。我于是解下蓝布围裙重新走上了讲台。校园里读书风气渐浓,老师们也变得精神抖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