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绥宁，是和一位叫老郁的老知青一起去的。老郁年轻时在绥宁西河（当年叫公社，如今叫乡）长溪（当年叫大队，如今叫村）插队落户十几年，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为妻，并生儿育女。后来老郁率全家返城。这次来，虽说也要去长溪访旧，但我们却在县城长铺镇被人冒雨迎接，领到了濑濑水村。
濑濑水村在县城前走二十几里、距解放前的老县城在市十几里、221省道左手边进去两里多一点的一条小溪旁，属长铺子乡（不是县城所属的长铺镇哦）。进村跨溪的一座小石桥，叫曾家桥——后来人家告诉我，濑濑水在解放初期便叫曾家。溪水两旁的农舍，或密集或分散；溪水两旁的农田，或开阔或狭小；然后一眼望去，便是连绵不绝的高山。正逢雨季，溪水轰鸣着从山谷中奔涌而出，山色却更显得苍翠如黛。
我们在濑濑水村受到村民酆文方夫妇的热情接待。
蒋丙莲是老郁妻子蒋乙妹的堂姐，是从长溪嫁到濑濑水酆家来的。光凭这点亲戚关系，还不是酆文方夫妇殷切期盼老郁来临的原委。先天，听说绥宁降大雨，部分地区遇山洪，开车的老鄙——也是一位当年的老知——说，不去了吧。结果酆文方听到这个消息，急得有一个电话冇一个电话打给老郁，告诉说他们那里哪里有什么山洪，抱怨说你几次说要来濑濑水都是空话，……电话打到半夜。老郁一早说给老鄙听，老鄙无话可说，口里只吐出一个字：去！至于老郁和酆家的故事，则是后来在老郁零零碎碎的说话中，我们才大致有所了解。
老郁是个有点懒惰、有点邋遢、但却还是个有点性情的爷们。几十年来如此，我行我素。或许有人因此认为他不好接近。但是，二十几年前，当山民酆文方的一个儿子因中耳炎遗误诊治并发化脓性脑膜炎转到邵阳时，面对这个他不熟悉的城市尽管内心火急火燎但眼前一片茫然，他只好鼓起勇气去求助于有点姻亲的老郁。老郁听后，二话没说，马上去帮助他找医院、找医生，跑这跑那，忙上忙下。但是，老酆的儿子还是死去了。老酆痛苦万分，先是执意要把儿子运回埋葬，后来听从老郁劝告，把儿子送到火葬场。老郁回忆说，烧了，骨灰也不要了，老酆就对同去的人说：走，喝酒去，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老酆也是一个有个性的汉子呢。
这是一桩旧事。还有一桩呢，是老酆的老婆后来得病了：她的一只手上长了个什么东西，破溃了，老是不愈，只好到邵阳去治疗，就住在老郁家中。一住，就是八个月。俗话说，久病逗人嫌。谁都嫌弃了，但老郁没有。后来，确诊为皮肤癌，把那只手锯掉了。这个叫蒋丙莲的女人坚强地活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吧。我们见到她时，她常常把那只残手藏在身后。但说起老郁，这个山村农妇，虽不善言辞，仍可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活着，也不容易。酆家原来是住在山上。他们一共生过两儿一女，一个儿子死去了，另一个儿子也早就过继给了自己的老兄，还有一个女儿，招了一个城步过来的上门女婿，一起在珠三角打工。他们在山下修了一幢新屋。蒋丙莲平时就住在山下的新屋里，一只手不仅要自理生活，照料女儿读小学的儿子，还要做许多家务农活。酆文方如今也老了，六十几岁的人，一条腿因摔伤未得妥善医治，变得有点瘸，并经常痛，但还执意要一个人住在山上，养一条牛，种好些田，喂许多鸡，以及负责山上一个庵子的事务。我们来，住在山下的屋里。老酆常常一手拿着根棍子做柱杖，一手拿着个充电灯具照明，好晚还上山去，天还未明就又下山来了。劝说，无用。
为老郁的这次成行，老酆和他通过好些电话。山上没讯号，他跑到山下来打；山下讯号不好，他跑到村口去打。我拍下一张他拿出手机对老郁诉说电话难打的照片，当时，在一旁的我也感动得无言以喻，明白老郁何以一早要找老鄙。为了我们的到来，老酆还事先就叫了自己一个家住县城的堂妹，来自己家帮忙。堂妹问：家里要做么子喜事？老酆笑而不答。我们来了，老酆便老是向老郁打听大家到乡下来想吃点什么。他记得老郁以前喜欢吃羊肉，我们来之前他曾四处打听，也是这个季节实在没人宰羊方才作罢。他包了粽子留着，他打了粢粑留着，吃的时候听说要蘸白糖，马上去买，虽然买回来大家已经吃过了。他还请人到县城去买菜，买乡下没有的菜。我们实在吃腻了餐餐大鱼大肉，就在他自家菜土里摘了南瓜藤、萝卜缨搞了一餐饭，他负疚似地在一边喃喃自语：咦咯，何嘎要得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老酆身上，我们深深体会到这种质朴的中国传统美德。一点儿不虚伪，不做作。真切地从心内自然流露。
尽管山里的夜晚，屋外是一片漆黑，只有溪水喧哗、蛙鸣不已，但老酆夫妇盛情难却，老郁和我们还是在濑濑水住了两天。临走时，老鄙从车后箱里拿出一支自己备而未用的不锈钢拐杖，送给老酆。老酆当时简直吃惊不已：这如何要得？但老酆对另一个满足他心愿的举措，却没有推辞、欣然接受了——他不懂这么矮的车子如何能坐这么多的人，老鄙让他坐进去，在村道上兜风，一直开到221省道再送他回到家门口。咦咯，他叹道，啧啧！
老郁说：阿木，我们俩到这里，比如说山上的庵子里，住上几个月，好不？
我笑了笑，说：要得。
是呀，濑濑水村，一两天时间里，就你那明净无瑕空气中质朴浓郁的人情，也够人留恋，何况长伴那山间的清风明月做一个桃花源人，又该是如何美妙无比的遐想？
但老鄙不说话，他已经足踏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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