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 七 )
从到下茅塔的那天起,我就深切地知道,父母年事已高,两个弟弟年纪又小,今后将要由我挑起家中的大梁。所以,在我的心中早就要求自己,必须要像蜜蜂一样从早到晚的辛勤劳动。并将每天的事都周密安排,一环套一环,争取多做一点事,为父母多分一点忧。
清晨,我伴着公鸡打鸣的尾声,扛起锄头拿了把柴刀,经过白果树下,向自家的自留地走去。
这个时侯的白果树已褪去了华丽的“衣装”,只留下几片残存的金黄色树叶,在微微地晨风中摇曳。周围的群山,仍浸润在一片浓浓的黛色之中。
自从分到自留地之后,我们利用早晚的时间,将它一锄一锄地挖过来,之后再分成一畦畦的菜土。
先播撒地萝卜白菜种,已开始发芽长叶。但,由于本来土质就差,我们初来又没储备足够的粪肥浇施,所以,一棵棵的小苗,瘦小黄多。
昨晚已与家仁约好,今天早上他来帮我在自留地的周围用树围一圈栅栏,以防本队或外队的牛,践踏和吃地里的菜。
围栅栏要用藤条和树,我想趁他这段时间还没起床,先将藤条准备好。
沿着自留地边上的一条小路,我向周围的山中走去。
走到一个拐角,忽然冒出一个人来,将我吓了一跳。从他腰上的刀匣里插着柴刀来看,应该是邻队的人,赶早到这里来砍柴的。真是:
在一条山沟的坎边上,长着几棵叫“洋火木”的树。这种树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特性---很难烧燃,大概用它来烧火,要耗费不少火柴而得名吧?而且烧起来有点异味,闻着臭臭的。所以,在当地哪怕这些树长得再高大,也没人将它砍着做柴烧,任其自生自灭。而在这些树上面,却横七竖八地爬满了我所需要的藤条,
我一根根的将这些藤条砍断,然后从树上往下扯。
当扯了两捆之后,便一手夹一捆往回走。走着走着,我想,这山沟里又没人,我也学着唱几句山歌,听听自已唱得怎么样---于是,放开喉咙学着本地山歌的韵味、腔调唱了起来:
十七八岁好唱歌,
二十七八伢崽多。
扯的扯来拖的拖,
哪有闲心来唱歌。
从小我就喜欢唱歌,哪怕现在,我还基本上保持着关起门来,每天一“嚎”地习惯。听了自己刚才唱的山歌,觉得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从此,在这空旷、寂寞的大山中,又增加了一缕稚嫩的歌声。
回到自留地,刚好家仁也夹着把斧头来了。他说连着我家自留地边的那块荒地上的杉树,长大了会影响我家自留地的阳光。把那些长得差点的,砍掉几棵做栅栏,剩下的将枝杆砍去一些,以后就没事。得空,还可把树周围的荒地都挖出来。种不得菜,种点芝麻花生也许还可以。我说行!
于是,俩人便动手将那长得差的树砍掉,留下长得粗壮笔直的加以修整,让它继续生长。
砍下的树,稍大的便逢中劈开成两半。然后,在自留地的四周打下一排桩。将那劈或没劈的小树,用藤条捆扎牢实在木桩上。经过一早上的努力,围档的栅栏,便大功告成。
没想到,过后不久。大队召开“掀起新的一轮‘农业学大寨’高潮动员大会”。会前,特意安排了一个“新人见面会”。在会上将父亲隆重推出。另外,还将原来的几位“老同志”拉来作陪。
父亲低着头,站在主席台前,接受着贫下中农代表的轮番声讨。讲句老实话,父亲虽是“阶级敌人”,平生却与这里的人们素无往来。也许,有大部份的人是在三分钟前,才认识这么一个老头的。因此,对他的过去---粗鲁点讲,叫作“卵都不晓得一筒”。望着父亲慈祥、谦恭的态度,实在也激不起他们所谓的“阶级义愤”。
但是,不上台“意思意思”。会让主办者下不了台,自己也就会跟着过不得“门”。(当然,也有利用这个机会,这个舞台,图表现,显积极的人---如大队治保主任,疤瘌眼覃功德之流。覃功德,人又长得丑,斗大的字又不认得一箩。搭帮当了几年兵回来,好不容易捞了个大队干部当当。平时一脚泥一脚水在生产队挣工分,当了干部又可以在大队拿一份补贴工分。合二为一,名利双收,几多好。尽管有时吼了别人几句,也会遭人侧目而视。但更多时侯还是受人抬举、恭维。你说不抓住这些机会表现一下,黄鼠狼打拳---露一小手。如果人家说他不积极,丢了这份差事,几多划不来。)于是,一个个装着义愤填膺的样子,走到父亲面前。但是,所说的话,却都是空洞无物的官话、套话。唯一有实据的:就是前段时间砍了那几根树、挖了屁股大块土的所谓“毁林开荒”。而在作为木材主产区的那个地方,像那样的几根鸡巴卵样的小杉树。一般,人们做柴烧都嫌不熬火。
所以,当一群代表所说的仅仅就是这么一点鸟事,人们看稀奇的热情也在渐渐消减。主办者看到这种情况,怕影响下面的正式会议,便草草收场,言归正传。
到了下茅塔之后,我们深切知道,挣工分才是我们能够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因此,父母和我都积极投入了生产队的生产劳动。就连八、九岁的四弟,父母也向队长提出,是否能分条牛看养。可是队上统共三条牛,目前都由家林家看养,他家又是队上最大的超支户、困难户。分条牛出来,势必减少他家一条牛的工分---那他家肯定不会同意。此事,只得作罢。
将两个小的放在家里,父母不放心。因此,出工时便“全体出动”。我们在田里、山里做事,两个小弟便在旁边捡柴、扯野菜。收工时,便将他们和我们工间休息时砍的柴和扯的野菜,一并背的背,扛的扛---带着回家。有时为了争取时间到自家的自留地或做别的事情。我只好撇下他们慢慢走,我独自去忙我的事。
这天刚到家,阿婆(队长母亲)给我送来一封大哥从江永寄来的信。在这举目无亲的穷乡僻壤,能够收到一封从外面寄来的信,已足够我们兴奋好多天。何况,是自己的亲人---我自小崇拜、信赖的大哥。欣喜之情自然难表,只差没跳段“啦哆唻咪”了。难怪,一首“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能够流传千古!尤其是,信中说:他已经约好二哥,过段时间准备携妻、女和他一起来我们这里过年。并视情况,如有可能将户口迁来,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大哥的这封信,像一颗“重磅炸弹”,将一家人炸得心花怒放。正如:《小二黑结婚》中的插曲---《清粼粼的水来蓝莹莹的天》中,歌词所唱的……我前晌也等,后晌也盼。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安…….每个人---每天都在掰着手指计算着亲人的到来时刻。
就在手指都快要掰断的时侯,腊月二十几的一个傍晚。我们终于迎来了我们的亲人---两位挑着行李的老兄和怀抱着侄女的嫂嫂。一家人,顿时沉浸于无比的欢乐和幸福中。
可是,一家人见面的欢乐刚揭幕,二位老兄看着头发长长、胡子拉渣的父亲和面容憔悴的母亲以及几位衣衫褴褛的弟弟。二位老兄眼眶一红,禁不住“叭哒---叭哒地掉下眼泪来。母亲以为兄嫂在路上受了委屈,也跟着掉起泪来。于是,一家人,子拥父、母拥子、兄拥弟,哭成一团。还是嫂子着、镇定,抱着侄女在一旁好一番劝慰:“算哒,算哒。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见面,应该高兴才好。”于是,一家人又破涕为笑。
亲人的到来,给我们家增添了无穷的欢乐。父亲和大哥健谈和擅长拉二胡,母亲和这些兄弟都爱唱歌。所以一到夜晚,我们家就成了欢乐的海洋。抄家后与我们家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怕受牵连的人们,这时也禁不住诱惑,慢慢地聚拢来。因此,我们家便充满欢声笑语和琴声悠悠……
幸福总是短暂。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吃完团年饭。便在大哥的一曲欢快地二胡独奏《赛马》中,拉开了狂欢之夜的序幕,不会拉的就跟着旋律哼,总之,人人参与。大哥拉了一阵,将二胡让给父亲。父亲便拉起了他老家的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之后,又是《花好月圆》、《梅花三弄》,而拉到《苏武牧羊》时,气氛便开始凝重。最后,琴声歌声在《松花江上》的末尾:
爹娘啊,
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嘎然而止。
如诉如泣,悲壮悲愤的歌声将我们拉回到现实当中……
经过几天的了解和家人的共同商量,最后的结果是各归各位。其理由有三:
一、下茅塔的各方面条件比江永差,比宁乡更差。
二、下茅塔只有这么多田土,承载不了这么多人。
三、也是最主要的:文革中,有些地方采取了极端做法。在杀尽阶级异已份子的口号下,有的四类份子一家被杀光。为了避免此类悲剧重演,有必要采取“狡兔三窟”的策略,以免到时被“一锅端”。
既然不能长留,过年后即将各奔东西。骨肉分离,在所难免。生离死别的阴影,此刻,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也为了能够帮大哥大嫂带看小侄女。决定,让与我朝夕相处、同衾共枕的四弟,跟他们一起走。
亲人离去的时刻来临了。吃过早饭,母亲将带在路上吃的干粮,塞在两位哥哥挑的行李担中。在父母一番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声中;在一家人一路走好的祝福声中。几位亲人,便一步一回头地挑着行李离我们而去。
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头,一直目送着一步步远去的亲人。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流汩,不能流泪!我若流泪,那会让母亲更伤心。可是,当哥哥嫂嫂四弟和小侄女的身影,最后隐没在山下转角的那一瞬。一股强烈的离愁别绪,猛然涌上我的心头。眼睛一红,止不住就“呜呜”地哽咽起来。回头一看,父亲也像我一样,在哽咽着,一双眼睛红红的。母亲,则早已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