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过抹布吗?没有!可是我吃过,不但吃过,而且那味道的鲜美,使我终生难忘。真的,不骗你。
吃抹布的事,发生在我们八个要好的同学下放到农村一年后的一次“晚宴”中。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开始转化成要扎根农村、要安心在农村干一辈子的宣传了。宣传的调子变了,做法上也得跟着变。我们就不能再寄居在贫下中农家,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了,因为外人是永远无法融成他们的家庭成员。嫁给贫下中农,或是给贫下中农做上门女婿,成为贫下中农后代的,可算他们的家庭成员,但这要看贫下中农相不相得中你。公社决定各生产队的四五个知青自然组合成一个集体户,有的还是借住在贫下中农家的某一间房间,有的由队上安排住处,要等有了钱给知识青年盖了屋子,我们再另住。下放时政府拨发的半年口粮、半个立方木材指标、几百元安家费头一年已经分了一部分钱粮给住户,剩余的部分和木材指标大队挪作了他用,全部使用完,第二年也没有钱粮再给贫下中农,住贫下中农家的条件没了。伙食就从贫下中农家分割出来,独立门户。大家打灶架锅,便单独开火吃饭了。
独立门户后,我们几个常找借口,到八子和雁子她们两“家”去聚餐。
一日,雁子她们用15斤谷子换了一只鸭,于是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千真万确”可以聚会的理由。九九带来他们集体户自己种的娃娃菜,去扯菜时,还顺便从生产队的港子里“偷”来几根高笋。
收了晚工,我们从各自队里出来汇集到雁子她们“家”,热火朝天地做起晚饭来。挑水、扛柴的重活通常是老唐干,他气力大也勤快。我们并不像贫下中农那样有过长日子的打算,很少自己有必备的家用工具。每到做饭时,看谁家的水桶有空,去挑一担水桶,挑回水来做饭,待还水桶时,顺便挑上一担水送过去了事。同时老唐渴望表达,把这活做完后,他就可以在灶边心安理得向大家发表长篇演说,我们称之为“政治报告”。八子刷锅、生火,烧开了一锅开水。烧火是八子的事常,因为她个子矮小,不忍心让她干别的。火塘里燃起一片灼红,火舌在鼎锅下飞动着,炒熟菜的香味呀,把整个堂屋都充满了。九九很快将鸭子杀好、去毛,从宰杀到开膛破肚总共花了好几十分钟,说起杀鸭子,不得不还要交待一个细节,那时我们刚从贫下中农家分开出来单吃不久,杀鸡宰鸭的事情还不太会,是不是第一次不记得了,但为了杀死它确实把我们折腾了好久,看着那只被绑双脚伸长颈项的鸭子,我们都不知从何下手。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再三,最后决定将一根筷子插进鸭子的嘴里,使鸭子的颈项直起来,再用一块黑布包住鸭子头,免得它看见我们,我们几个女同学围着它,对它说:“对不起了,我们想吃你。”都弄妥当后,九九举起刀朝鸭子的颈项砍去,砍下去的时候九九也没敢正面看它,几个女同学都吓得“喔……”地朝后退,我早闭上了眼睛,没敢看,鸭子在我们“残忍”的屠刀下被活生生的杀死了。这工作我是干不了的,对所有动物我都不忍心下手,包括破鱼这样简单的活计,我也没敢干过,不但那时,如今依旧不敢。我被公认为干活仔细、讲究,于是选菜、洗菜之类的活计每次都是我。利霞爱表现,她说她的菜炒得最好吃,不让她炒,她也会霸着锅铲,由她去吧。雁子性情比较柔和,能听使唤,她来来回回从屋里往灶边拿盐拿碗,从灶边往屋内送菜送汤。所谓的灶,其实只是在大堂屋的角落里,用三块大泥砖架一口小菜锅,屋梁上挂一个可以活动的火塘铁钩,火塘钩上挂着一口小鼎锅而已。林佳仕平日最谨小慎微,每次聚餐时,他总是考虑再三。来,他怕贫下中农批评;不来,又怕大家不高兴,因此每回到了,也不出来和大家一起干活,总躲在雁子她们“家”的屋里等饭吃。他最合算,每次不需干活,又有吃的,还从没被贫下中农批评过。后来有一个笑话足以说明他的谨慎人缘好:从农村回来他又上学读书,一次他们班长代替班主任写学期鉴定,班长几乎给每个同学都写下了一条缺点,最后班长说,我硬是冇有找出林佳仕的缺点。“蔡九哥”的生产队在对面屋场,离我们稍远,等他到来时,每次差不多就吃饭了。
我们那时做饭菜的手艺,已足够如今开一个“乡里菜”饭馆。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饭菜做好,乡里有句俗话:“夜饭夜饭,点灯吃饭”。在雁子她们那个没有窗户,只留了一张门,即使是夏季大白天,关起门来也伸手不见五指的称作为“家”的黑屋子里,我们点起用墨水瓶做成的自制煤油灯,在闪闪跳跃的昏暗灯火中就餐。有酒吗?好像有,当时,谷酒也是可以用谷子换的,于是我们就有了对酒当歌的快乐。八个二十岁不到,成天干体力活的青年,都有着极好的胃口,很快就把脸盆大的瓦钵里菜的实体消灭了,只留下汤。大家都赞不绝口:“今天的菜,味道真好,尤其是娃娃菜,味道最鲜。”
不知是谁,余兴未尽,又将筷子伸进那装菜汤的大瓦钵里捞。突然,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呼唤起来:“还有一把大的!还有一把大的!”几乎是在呼唤的同一时间内,他站起身来,将捞到的那一大把“娃娃菜”从菜汤里提起。
“这是什么?”八只脑袋一齐凑近。
一挂灰黑色的物体被提出汤外。
“噢!”八颗脑袋齐向后仰,“一块抹布!”
肯定是在昏暗中炒菜,与娃娃菜一同放进了锅里。
“哎呀,还有这么好的没有吃……”不知是谁说的。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八子抢先说。
“干净,高温消毒了的。”蔡九哥说。
“难怪今日的汤这样鲜,原来是油多,油抹布煮出来的”。林佳仕说的。“还加了味精。”
七嘴八舌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前合后仰地笑,没完没了地开心。
我们快乐极了。那种火热、狂放的场景,比今日城里人强装温文尔雅的所谓聚餐不知要强多少倍!绝没有如今上餐馆吃饭发现一小点异物,就有一番大惊小怪的“小姐”、“绅士”的作秀派头。
在我的记忆里,那日的晚餐不是美食,简直是“醍醐”。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