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尘梦》及其幕后故事
“湘西王”陈渠珍及他的笔记小说《艽野尘梦》这本奇书,是2007年底从湖南知青网网友晏生兄《我与父亲陈渠珍》一文获悉。通过此文以及搜集的相关资料,我才知道了许多鲜为人知的背景材料。
一
“ 现在人们说我是湘西王的公子。可怜我从来没有过一天湘西王儿子的生活。父亲是用省人民政府发给的工资抚养了我一岁零四个月便离我而去(一九五二年二月病故长沙麻园岭)。”晏生兄在上文如是说。
晏生兄说,1962年《湘西剿匪记》之“擒魔记”把陈渠珍写成湘西大土匪,不符事实,乃父不是被俘而是起义的。而且他父本不是土匪,从民国至解放前夕历任湘西军政长官,解放前夕一度组织残部对抗解放军,但在湖南和平解放时选择了起义的道路。1949年11月7日在凤凰起义,1950年4月被任命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同年10月小儿子太稚出生,又名晏生,取此名,意其来得太迟(此时陈将军巳60高龄)。
街坊和同学都知他和兄太正是陈第八个老婆养的崽。他在陈的儿子中排老八,因此讽他为“湘西王”的“八公子”。父逝后,他与七哥太正全靠妈妈在街道小厂的微薄工资过活。文革前夕他因出身不好15岁高小毕业即被赶到农村,在乡下娶妻生有3子生活之穷困非常人所知,呆了13年才返省城。确实没享过一天“湘西王”公子之福,倒备受多年“湘西王”公子之厄!
不过,他以“游客晏生”网名在知青网诙谐地以“笑声中的眼泪”讲述下放地“金麦堂”轶事,他3个儿子胞衣埋藏的破屋,为赶走骚扰知青夜深不走的队干部制造“半夜鸡叫”新版故事……都是知青网中出彩的故事。在他最近发《我与父亲陈渠珍》帖知其父作《艽野尘梦》之文彩后,许多朋友不由惊叹:只读高小的晏生兄文笔如此生动,有乃父的遗传细胞耶!(好文笔不一定是高学历,否则大学里文学教授个个都成名作家?实则有的文学教授文笔也很平庸。而在晏生兄之父帐下当文书、日后成名作家的沈从文,不也是高小学历?)
有比我高几届知青网友回忆,返城后曾去过其兄太正家,蜗居于长沙华夏路2间低矮破土坯房,马路比房顶还高,尘土飞扬,谁知其乃名门之后?除了七公子太正与八公子太稚(晏生)乃一母所生,据晏生兄称共有15个同父异母兄妹。我问晏生兄,网上称2006年广播电视出版社再版《艽野尘梦》编者曾得陈渠珍儿子陈同初帮助,参阅了其珍藏的陈渠珍自印《艽野尘梦》等书,你与此兄可有往来?晏生兄说,陈同初为其同父异母大哥,巳于2005年去世。他与兄弟对一些出版社无视版权再版本欲诉诸法律,念身为湘西文史工作者的编者为宣扬其父遗作做了不少工作作罢;不过,他们这些子女巳联系了出版社,计划近期以1936年版为蓝本自己主持再版(1936年版疑为原作者自印本?)。出版后要送我们轶事栏目版主几本。晏生兄近年下岗并不宽裕,我们当奉上书款。
二
查了陈将军的有关资料。生于1882年,七岁入私塾,后在芷江明山学院就读,继之考入长沙武备学堂,1906年任湖南新军49标队官。1909年因参加同盟会逃避清军搜捕,投奔鄂督赵尔巽。后经赵尔巽介绍,到其兄弟、川督赵尔丰手下川军65标当队官。参加入藏平叛,期间辛亥革命爆发,驻藏军内乱,乃率手下少数子弟兵跋涉万里出生入死绕道青海逃出。后回家乡凤凰,1925年任湘西屯边使、独立师师长。1940年客居川南赋闲。1949年初任湘鄂川黔自卫军政委员会主任、湘西行署主住。1949年湖南和平解放,在解放军代表动员下在凤凰宣布起义。有关资料称,其回忆清末入藏平叛经历的文言笔记小说《艽野尘梦》为1936年赋闲长沙时作,距其入藏时隔30年。曾于1940前后连载于现巳绝迹的《康导月刊》,近年更由于其历史价值和精美文笔为人们称道而多次再版,有1982年重庆版、1999年西藏版和2006年广电出版社版等。有论者称,《艽野尘梦》文采比之《边城》毫不逊色,如果陈将军从文,其成就定不亚于曾在其帐下任文书的沈从文。更有评论称其为“文化军人”。
沈从文高小毕业即投奔陈渠珍湘西部队,19岁任参谋处上士司书。《沈从文自传》中对其上司陈将军评价较公允: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望文会义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甚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同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感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筸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谈到陈将军在湘西大办教育,并把许多有志青年送往国内著名院校深造时,20岁欲去北京深造的沈说,“当我把这点意见,这样打算,怯怯地同我上司谈及时,感谢他,尽我拿了三个月薪水以外,还给我鼓励。临走时他说,‘你到那儿看看,能进什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只是这一走,沈从文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再未回到湘西军中。
晏生兄也为此在其《我与父亲陈渠珍》文中有所不满:
“凤凰是我的老家,到现在我还没有去过一次,主要原因是我们没有祖屋。父亲也算是凤凰四大名人之一,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他们都有故居,惟独我父亲陈渠珍:国民党起义将领,湖南省政府委员,全国第一届政协委员连故居都不留一间,我搞不清楚这是湖南的统战政策?还是对起义将领的‘特殊待遇’?凤凰现在旅游事业搞得红红火火。惟独没有当年湘西统领陈渠珍故居的旅游观光之地!”
而网友的跟帖中说明,凤凰当地还是有不少人是知道当年“湘西王”公馆所在。“看了帖子,里面说陈死后,没留下半点财产,可是凤凰的老人们,至今还将凤凰县人民法院办公和住宅连在一起的那所大宅子叫‘老师长公馆’,这不就是‘湘西王’陈渠珍师长的府地么?”
我曾于不久前的2007年12月初游凤凰,确实不见一点当年“湘西王”之痕迹。愿当地有关部门从尊重历史的角度出发,与推出民国总理熊希龄故居、著名作家沈从文故居、前凤凰首富崇德堂等遗址一样,重整“湘西王”官邸。
三
从晏生兄文中知道有《艽野尘梦》这本书,留心网络,有不少推崇其为“奇书”之言,乃从网上搜到1982年重庆版的电子版一睹为快。深然本书校注者、巳故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之序言:“(得书稿后)一夜读之竟。寝巳鸡鸣,不觉其晏,但觉其人奇,事奇……为西陲难得之史料。”7万多字的文言笔记体小说,我虽不是“一夜读之竟”,却也是两夜浏览了一遍。
据说饱读诗书的陈渠珍把自己的笔记体小说名《艽野尘梦》,取自《小雅》“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之句。《说文》解“艽”为“荒野”,恰好喻当年之青藏高原。
1904年英军入侵西藏,十三世达赖逃离拉萨,1907年辗转进京觐见慈禧太后与光绪帝,并求清廷相助。及1908年川军入藏,十三世达赖不满驻藏大臣联豫在西藏所为(驻藏大臣清雍正五年始设,宣统三年废。原为清廷驻藏代表,乾隆五十八年平廓尔喀之乱后赋驻藏大臣军政实权),调藏军在江达一带阻川军入藏。陈渠珍书中所述即川军入藏平叛一段经历。川军由腊左、昌都、江达、波密进藏路线,乃43年后西藏和平解放时解放军进藏路线,故此书所述有重要历史价值。
觉书中两大看点,一为乱军中人性之思,一为与藏女西原之情。
第七章“波密兵变退江达”述,“既而武昌起义消息,由‘太晤士报’传至拉萨。钦署洋文翻译某,乃长裿所推荐者,急由驿传快马,密缄告长裿,长裿惶急。急召余至春多寺,引至内室,出示拉萨密缄谓余曰:‘大局已生戏变,三数日后,消息传遍全藏,军队恐生动摇。奈何?’”密谋诛杀军中哥老会首领的协统罗长裿为哥老会控制的倾向起义士兵绞杀,驻藏大臣联豫被造反士兵软禁,驻藏川军士兵抢劫寺庙与客商,十三世达赖控制的藏军与藏民围攻驻藏川军,西藏局面失控。及后所述谢营造反士兵劫夺宝物杀人等事,令人也想发法国大革命时掉脑袋的罗兰夫人著名叹息:“自由,自由,多少罪名假汝之名而行!”陈渠珍等部分欲由昌都返川的官兵则被川督赵尔丰所派三营川边军堵住归路,因赵视所有驻藏川军为革命党。
离开乱军返川无望,身为管带的陈渠珍乃密约手下湘西籍同乡士兵及少数滇黔士兵一百一十一人,加上藏族妻子西原、护兵刘金声等共一百一十五人,拟脱离乱军绕道险途青海返回内地。“入藏两年,薪俸所入,积有藏币(每枚值银三钱三分)六千余元,皆分给士兵携之……亦虑多财贾祸也。”陈将入藏后积攒的珍贵药材麝香一百七十两装满一篓,令护兵刘金声负之。哪知才到江达,刘金声就携宝物逃走。后为“乌拉番人”(赶牦牛为人驼运货物藏人)知晓,追杀金声。“乌拉番人”黑夜过江达,又为谢管带手下士兵追杀,夺此宝物。后谢营兵败,复落藏人之手。为追夺此巨额财货,先后死了十多人。陈离藏前散财正是其过人处,否则乱军之中必为财死。
第八章“入青海”述,从酱通(今作羌塘)无人区过通天河至柴达木,睡雪地,遭狼群,猎杀野兽吃生肉,除去病饿而亡的士兵,出发时一百一十五人仅余一十六人。历经两百多天,行程数千里,野外兽食的一些士兵巳失人性。第九章“过通天河”述,“时冰雪凛冽日甚,士兵绝食两日,四出行猎,皆空手回。饥甚,无可为计,乃密议欲杀余随身藏娃(陈收留的藏族少年),以延残喘。”几到生食人肉地步,幸被陈以其太瘦不足为食制止!第十章“遇蒙古喇嘛”述,士兵谢海舞为几句争执枪杀同伴严少武,有几个狂暴的士兵巳不听陈管带指挥,且有威逼之势。他们为夺财追杀救助自己于绝境的几个喇嘛,结果忘恩负义的谢海舞等几人也在枪战中伤亡……乱世绝境中贪欲及为生存的不择手段,一些人尽失人性令人读之心惊。
作者在书中述与藏女西原相识至生离死别几节,令人随之所述而喜,而悲。如第四章“收复工布”述,“地上每三四十步,立球竿一。竿高尺许。乘马女子,皆束丝带,袒右臂,鞭策疾驰,其行如飞,至立竿处,则俯身拔之。以拔竿多少定输赢,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余皆拔一二竿而已。众皆鼓掌。彭错引余回,复观其楼上大经堂,佛像庄严,陈设雅洁。惟佛前一碗不甚圆,又饰以金花,怪而问之,乃人骨天灵盖所制。遂恶其不脱野蛮气,不欲再观。闻藏地各喇嘛寺皆如此,殊不可解,观毕,入室坐。进面食。众咸称番女体力之强,马术之精,余亦盛夸乘马女子连拔五竿,虽丈夫不及也。彭错曰:‘此即侄女西原。’余称不绝口。第巴笑曰:‘公如属意,即以奉巾栉如何?’众皆大笑。余亦大笑漫应之。”一位活泼而果敢的藏族少女形象跃然纸上。
西原与作者同生共死,历经二百多天磨难与一百一十五位同行者中活下来的另七人到了西宁。而到西安后,西原突然发病:“是夜,西原卧床不起,次日,又不食……余急延医诊治,一剂未终,周身忽现天花,余大骇。襄昔在成都,即闻番女居内地,无不发痘死,百无一生者……从此药饵无效,病日加剧。一日早醒,泣告余曰,‘吾命不久矣’……哽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陈要老家寄盘缠之书信)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言讫,长吁者再。遂一瞑不视。时冬月日也。余抚尸号哭,几经皆绝。强起,检视囊中,仅钱一千五百文,陈尸榻上,何以为殓,不由伤心大哭……”幸得陕西督署副官、老乡禹麓支助银三十六两,才得厝葬雁塔寺。
末节作者书,“余既伤死者,复悲身世,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渊波(禹麓内戚)百端劝慰,始含泪归。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将军乃至性至情之人,读之亦令读者涕下。据说前些年某女士据此书一些内容改编成白话小说《如意高地》,曾获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