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戏台——从流坪到花桥(上)
我们每一缕的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1970年秋末,我被生产队派去修铁路。
经历了这一年中大半时间的饥馑,在得知修铁路每月会有45斤口粮、6块钱工资,队里还会按正劳力记满工分以后,我没有半点犹豫便上了路。
我们公社的大队人马开到了江东流坪,被编入到靖县铁路工程民兵团第二团。我不知道团长和营长是谁,但知道连长是江口大队的复员军人林扫平。第一天他就集合我们并训了话。他看起来有一点得意和兴奋,好象回到了某种他很熟悉而喜欢的状态;他喊着简短有力的口令,态度严肃但又不时开一两句玩笑以使我们不至于过分紧张。他展示着他与我们之间的差别,而实际上当他放弃他说着别扭我们听着也别扭的街上话即所谓的西南官话,操起地道的寨牙土腔时,我就觉得他其实是我们中间普通而亲切的一员。林扫平告诉我们,一团在遥远的怀化修铁路,二团的任务是为运送修铁路所需的物资而修一条便道。
这就是说,我们不是主力部队。这听起来有点扫兴。
我们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当中。每天的事情都是相同的,挖土方,凿岩石,打炮眼,清路基……紧张然而单调,疲乏却能吃饱。晚上,为了打发时间,除了看看书,就是拿起笛子乱吹一通,自得其乐。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只呜呜吁吁的笛子,竟然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一天,林扫平通知我,二团建立了文艺宣传队,我被选中了,必须马上去报到。
实际上,我更喜欢留在连队,有一种逍遥自在、如鱼得水的感觉。我对“文艺宣传队”一直抱有矛盾的概念,既向往又抵触。一方面觉得自己将要粉墨登场实在有点可笑,装模作样的象个什么?另方面又想到自己可以不再当简单劳动力,不必累得象狗一样。最终还是怀着几分好奇离开了连队。
果然,由于我的不情愿及偏见,开始我就以挑剔的眼光来审视我的新伙伴。这个宣传队有十几个人,女的比男的多(我并没有数数,但光从队里唧唧喳喳、吵闹不休的场面就可以作出正确的判断)。好象有三五个长沙知青,多数的靖县知青以及少数的本地乡村小妲。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在分男女界限的氛围中长大的,对女生一向持有莫名其妙的蔑视/恐惧态度,所以我对所有的“她们”都下了一个简单的判断:这是一群浅薄无知的来自靖县街头巷脑的所谓小家碧玉,她们没读过什么书,艺术资质中下,跳舞腰肢太硬,踢腿超不过95度,唱歌老是唱不准半音,——她们之所以能够到宣传队来,主要是靠她们还算漂亮的脸蛋。当然,还有几个男的,两个姓罗,一个姓蒋。但是以我冷眼观之,大罗有点憨,小罗小蒋怎么说呢,用他们的话说,有点“脬”。小蒋古灵精怪,喜欢做小动作,尤其喜欢在姐姐们面前撒娇卖乖,被她们半嗔半爱地骂做“豆子鬼”而面有得色。小罗看在眼里,心里羡慕却又不能照葫芦画瓢,便只好时不时丢几句酸言冷语讽刺一下。大罗有点憨厚,却不愚笨,实则聪明,在我们都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已经先知先觉,实行成家立业的长远规划,趁宣传队美女云集的大好机遇,锁定了长沙知青张经武同学。他的手段就是殷勤地献花,但不是真花,而是唱出来的花——电影《神秘的旅伴》插曲《缅桂花开十里香》。靠着这首歌深长的情意,大罗最终成功俘获了张同学的芳心。这已是后话了。
宣传队真正的核心人物是藕团的长沙知青吴庆华。当我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是怀着一种尊敬的心情。坦率地说,吴算不上漂亮,歌喉也并不宛转美妙,但她有一颗炽热的心,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以及近乎吹毛求疵的认真精神。她好象有用不完的精力,而实际上她患有严重的肾病。她酷爱着我们称之为“文艺”的所有一切:独唱、小合唱、表演唱、学唱现代京剧、舞蹈等等,确切地说,她是酷爱舞台,或一种舞台上的人生,或是在舞台上为观众表演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至于观众是谁,表演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舞台的氛围。她是个为舞台而生的人。她以前好象从事过表演。她是每个时代都会层出不穷的做着演员梦的文艺青年中的一个。抛开特定的时代背景,这种演员梦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破灭,但它所具有的内在惯性,还是会推动这些人继续向前滑行,因为他她们不可能遽然割舍曾经努力付出而学会的表演技能。
吴庆华就是在这种惯性力的驱动下继续努力着。她在宣传队担任了编导的角色,现在人们称之为“艺术总监”。但她面对的是一支基础薄弱、状态糟糕的队伍。为了调教队员,尽快搞出一台节目来,她称得上是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从本子到动作,从音乐到队形,从语言到表情,一点一点地抠,全身心投入,事必躬亲。经常累得坐下来喘气。随着接触日久,相互交流,我渐渐知道折磨他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病痛,更沉重的是家庭出身给她造成的思想包袱。现实与理想中间隔了一道鸿沟——她的不幸皆源于此。
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排练,宣传队终于搞出了一个什锦拼盘:有歌有舞,有流行的对口词,有大罗的天津快板,还有我的所谓的笛子独奏,等等,可以凑一台节目了。于是宣传队开始了工地巡演。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就是这样生涩(我不忍说蹩脚二字)的演出,居然大受欢迎。当我们在舞台上列着队、转着圈,昂着头、板着脸、踏着脚、挥着拳,有节奏地喊着口号:“三线建设要抓紧,我们要攒劲!”“抓晴天、抢雨天,麻风细雨是好天!嘿作嘿作嘿作嘿作,提前提前再提前,我们要提前!”就是这样的“舞蹈”也搏得了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其实我后来在连队了解到,象我们这样没有服装只有化妆,没有乐队只有乐器,没有艺术只有意图,直白浅陋的演出,并不能感动民工和激发他们的劳动热情。他们的鼓掌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行为,是在特定的、军事化氛围中的规定性动作,也是填饱了肚皮后便开始骚动的对于台上美女暗生绮思后的精神作用。当然,不可否定的是,形式上的效果是达到了,领导们是满意了。我们呢,也稀里糊涂地引起了领导们的注意。然后,二团宣传队大约有六七个人被调往怀化9225工程指挥部,即靖县县指和一团所在地花桥千丘田,去参加新组建的县指宣传队。这样,我又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怀化。
花桥,对我来说是开了眼界:更大的工地、更多的民工、现役军人和机关党政干部、团长、指挥长…看到这一切在便道上看不到的更大的场面,我有些激动,我喜欢大场面,喜欢热闹,我觉得这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在我的日记本上有一份名单,现在抄录在这里,尽管其中有的人我已想不起来了:王力平、王娅、罗大明、罗方其、刘捷之、杨素英、资慧兰、梁少君、贺训娴、丑建成、吴庆华、邓经桂、马真茂、洪寿书、蒋靖州、张宗岳、文济湘、赵子超、梁放、马笑天、苏海南、王小林、王继承、史家杰、夏海兰、周物华、周穗安、周倪。李指挥长、贾团长、张主任、唐司令、徐昌柏、龙懂云、韦晓明、贺衡平、张政委、莫政委、杨长秀…
王力平以下27人加我共28人是宣传队的人。其实是二团和一团的两个宣传队经过调整后陆续合并同时又从麻阳三团及连队补充了一部分人,其他人都是指挥部的头头脑脑和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