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岭随想
华夏大地,莽莽山川,仿佛自古以来就是为文人而铺展的。也许有的山并不巍峨,亦不雄伟,只是偶然地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适逢一两位文人墨客,留下几首诗赋,几曲词章,不经意间,小山便悄然走进我们民族的文化史,随之也就名传千古了。
苏仙岭像一座翡翠屏障矗立在郴州市区的东北角,山势不高,也说不上险峻,犹如一位小家碧玉,安安静静地伫立在祖国群峦叠嶂的南方。在他的不远处,是举世闻名的衡山,南岳七十二峰的宏伟气势足以让他诚惶诚恐,俯首称臣。然而苏仙岭竟然在湘南衡山一统天下的山岳格局中顽强地挺立了下来,保留着自己的独特风貌,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这奇迹的创造者,自然少不了文人。
公元1096年,北宋绍圣年间,苏仙岭迎来了一位大词人,名字叫秦观。
秦观,字太虚,一字少游,号邗沟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高邮(今属江苏)人。他少年豪俊,胸怀壮志,攻读兵书,准备驰骋疆场,建不朽功业,并以为“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不料世事难料,37岁才中进士,43岁才在朝廷谋得秘书省正字一职,不久便卷入党争的政治漩涡。他因与苏轼关系密切而被视为旧党,新党为他罗织罪名,他被一贬再贬,远徙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郴州。
秦观寄居在苏仙岭山下的郴州旅社里,旅社只有几间简陋的屋舍,但出可见苏仙岭满山古松笼翠,入可听夜半松涛阵阵,本是一个清幽的好地方。然而他是徙徒之身,人也已入中年,功业不见半分踪影,却遭另一种形式的流放,羁旅他乡,自当忧愁苦闷,触目皆是凄凉。
不久前他接到圣上的旨意,马上就要被贬去横州了,这凄凉的地方也不能久呆了。这一天夜里,他又独自在小屋子里漫步,向外望去,只见窗外月色凄迷,树影重叠,其时正值初春,还很有些寒意,山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应当有很多夜晚都难以入眠了,山腰苏星观的青灯一定还亮着吧,道士们若有若无的诵经声还能隐隐地随风传下来。他沉思良久,然后磨好墨,铺开纸,提笔写下《踏莎行·郴州旅社》的千古名词 。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
这一首词境界开阔,意蕴深远,把词人对世事的无常,光阴的流逝,孤独的忧愁,被排挤的苦闷表达得淋漓尽致。作为一首绝妙好词,在当时就应该流传得很广了,他的老师苏轼见了一定大加赞赏,亲自为他作跋,书法家米芾一定也是赞不绝口,挥毫泼墨,提笔写下此词。后人将此书刻于苏仙岭白鹿洞上的天然石壁上,称为“三绝碑”。或许他们都有同感吧,谁叫他们都是文人呢。千年之后的我偶然读来,也觉得满身的凉意。是的,我们应该感到悲哀,为秦观的境遇感到悲哀,为古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境遇感到悲哀。望着三绝碑上面镌刻的词句,我不禁限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中国古代,文人与政治联系紧密,学而优则仕,为官、济民、匡扶天下,是许多文人最大目标和终极理想。文人喜欢从政,而政治却往往并不喜欢文人。官场是一个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地方,投机钻营、溜须拍马的小人往往能春风得意,青云直上。而文人从小就受到诗书的熏染和教化,一般都是不谙于人情世故和阴谋诡计的,因此也就很难得到提升的机会。被贬的文人更甚,任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空有满腔报国热情,也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只好到祖国的山水之间去排谴苦闷,寻找心灵的乐土。几首诗、几曲词,哪怕才华旷世,也只能笑傲于江湖、空老于林泉之间,难以为国家和民族出力。北宋的秦观被政敌算计,不为朝廷所用,先后被一贬再贬,有国难报,有翅难展,实在是中国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境遇的缩影我深深地感到了悲哀,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某一部分而悲哀。
我们上山时,已是薄暮,没有夕阳,天色也将暗下去,山顶寺庙的晚钟声声传来,山下涌起淡淡的白雾,鸟雀已开始归巢。我看见铜铸的秦观塑像依旧轮廓分明,他微皱起眉头,伫目远方,若有所思,仿佛是想要向我们诉说一点什么。我感觉铜像的身后突然迸射出两道光茫来,一道通红,一道漆黑。
仅仅这一词,苏仙岭就足够消受千年了。
仅仅这一人,苏仙岭就有足够的文化底蕴而名传四方了。
南华大学校园网 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