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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铺春秋
[续六]
有天早上,冷得很,茶铺街两边高低不平的阶级上还冒摆出饮食担子.老客"茶罐子"照例第一个走到了茶铺街巷口.喊他"茶罐子"是因为他在茶客中享有"牛饮"美誉,每天吃茶用的是一只特大号瓷杯,害得妹姐兑水不赢;说他"照例",是指从本世纪第一天起,他就天天按时从对河家里出发,搭早上第一班公车,到茶铺街,总是天蒙蒙亮.就为了他,妹姐每天起早床,把店门打开等他.那天,茶罐子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了大场面:
几个公安干警,押着一串或双手抱头或用衣蒙住头的背时鬼崽子,从胜利家楼上鱼贯而下,钻进了停在巷口的一串警车!一下子,警车就开走了,留下一股汽油味,飘在巷子口.
只有茶罐子,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是悄无声息进行的...
不过,等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胜利家垮棚哒"这个消息,已经传遍街头巷尾,掺和着巷口飘起的油巴巴面粉茶叶蛋的香味,经久不散.
"胜利家"就是马胡家."胜利"就是马胡的堂客胡胜利,这条街著名的厉害码子.
'胜利家"就在马家茶铺对面.十几年前,马胡就盘下了对门那家棚屋,又花钱重新起了三层楼房,和茶博士分开过,日子蛮红火.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讨了个又抽烟又喝酒又爱漂亮又爱赌,外加人心不足野心足的婆娘,街坊称她"五毒俱全".马胡称堂客是"五音俱全",事事处处随堂客摆布:先在一楼开茶铺,又把二楼腾空开麻将馆,赚得盆满钵满还嫌少,又把三楼腾出来开起了地下赌场,两夫妻做起了"放点"的勾当!
"良心是慢慢变黑的!"
茶客们等了半天才等到端舅舅进来.端舅舅一坐下来就发感慨."要他们做点正当生意,莫赚咯号昧心钱,'放'100元钱,收人家三分息,你不是天天剁得别个出血!板驼子,板驮子,我看咯一下要把自己'板'到牢里去!"
他说的"板驮子"就是麻将砌垛子,出庄家下注翻牌比大细.咯座城市,巷尾子,弯头旮旯,有不少"胜利家"一样的"摊头".
"我才给他们送点吃的进去,关二十几个,望哒作孽!光台子上就搜了二十几万咧!"
"你说咯一下派出所发了大财不?"勒哥哥问.
'那我不晓得.晓得我也不告诉你!
勒哥哥晓得端舅舅和马胡挂点亲戚,逼着他问:"你和所长是朋友,和马胡是亲戚,那你要出面救他们唦!"
'关我卵事!上次我堂客的一个亲戚从台湾来,不听我的,跑到'胜利家'去赌,输40几万台币,那杂胜利婆娘'点'都不肯放,说他是台湾人,放哒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看咯扎忘眼畜牲罗!亲戚,亲戚还好剁些!"
听他们议论纷纷,坐在一旁的茶罐子连不讲一句话.他晓得,顶多两天,交点保金,马胡夫妇和其它赌棍都会出来,"胜利家"垮棚了,但马胡们的日子照样好过.这倒不是坏事.人人都要有条活路,只要教得变就好.现在的问题是,做坏事付出的成本太低了,做好人又太难了!"做'放点',不想收手,听说普洱茶赚大钱,又想捞一把大的.一辈子总学泥鳅蚯蚓子,哪里土松往哪里拱,活得累不累啊!"
怕是自己也讲累了,端舅舅起身去端面吃,临出门不忘回头补一句:
"我讲过唦,咯扎马家迟早要败在马胡手里!"
咯号话只有端舅舅敢讲!其它茶客,也冒得必要讲唦。
茶铺春秋
[续七]
"茶罐子"原来是市里一家机械厂的厂长.机械厂被先进的精密数控机床冲得七零八落,玩不下去了,只能改制.厂长的意见是带全厂工人,从工业转向商业,同上头的意见不合,他就辞了公职,和厂里工人一样,拿几百元钱工资下岗了.
从下岗那一天起,他就到妹姐茶铺里来吃茶了.
妹姐这条街的茶铺,茶都一个价:一元钱一杯,外搭尽你坐尽帮你兑开.再冒得比咯便宜的消费了!
妹姐和所有的老茶客,都喊厂长做"大哥".大哥坐下来象座山,站起来柱子一根;蛮有个样子,只可惜满头白发,一脸病容,让李妹子,华姐几个茶铺里的女人,时常会生出莫名其妙的爱怜来:"大哥噯,我看你又要打瞌睡哒,我唱个歌给你听要得不?"
那年厂长从位子上退下来,跟哒就是一场大病,出哒医院,就象伍子胥过韶关,头发就全白了,还每天离不开药.咯扎药也怪,吃下去人就要打瞌睡.看哒一屋茶客谈得热火朝天,大哥一个人坐在一边,头低到胸口,还发出鼾声来,你莫讲,真有些寒心:好汉只怕病来磨啊!
华姐看看低头入睡的大哥,真的就一边敲茶杯盖,一边柔声唱起来:"手拿碟儿敲起来----"
突然,只见大哥头一晃,人一惊,竟然醒过来,站起来,唱起来,舞起来了:
"冒事唱个扯白歌咧,风吹石头滚上坡喃,麻雀子窝里生鹅蛋咧,树枝尖上马咬窝喃,砍柴砍出鲫鱼蛋咧,耙田耙出野鸡窝喃,对门山上獐咬狗咧,叫鸡公背起豺狗子走喃,后背园中菜吃羊,橱房里媳妇心肝妹子哟,打家娘哎丁丁当当海棠花,十指尖尖依那喂子哟,,哎哟打家娘哎丁丁当当----"
放了引线早收声的华姐,一步跳到屋当中,和大哥对舞;妹姐从楼梯角扯出一把大筒,塞到老康手里,老康就叽哩呀呐伴得来了神.满屋子于是招来了很多看客,都挤到阶级上,狠不得长出三只耳朵,三只眼睛!
再看大哥,唱到尾声,他作古正经摆出一个马扎步,准备照戏文里的规定动作,把华姐揽到大腿上.一副脸,早已是红堂堂,哪里能找到一丝病容呢?华姐当然不会上当,她狠拍一下大哥的大腿,丢一张餐巾纸给大哥擦汗,就躲到李妹子身后去了.
"你们晓得不,这段花鼓调,是传统地花鼓!我细时候,拜老艺人彭延崑为师,作古正经学过咧!"
"要是你不当什么厂长,一直学哒唱戏,只怕早成哒明星,不认得我们这些人咧!"毛哥,九哥异口同声刺激他.
"哎呀,进五望六的人哒,还吃什么后悔药,做什么明星梦罗!"大哥边擦汗边说.
一屋吃茶的,望哒他咯兴奋,想起他唱戏前打瞌睡无精打彩的样子,心里都翻起了五味坛子.老康把那把大筒往桌上一放,说:
"是的咧,厂长可以不当,明星可以不做!只要身体好,比麼子都强!我们都望着你身体好起来!"
"是的罗!"大家都同声响应.
大哥早已在拱手连连了!
大家正谈得兴头上,妹姐在门口喊:"大哥夫人到!"。
茶铺春秋
[续八]
妹姐的话音刚落,就涌进来一大群五短三粗的男子汉,笔笔直直站到了茶罐子面前.跟在后头的茶罐子堂客,把腰躬起,躲在人墙后,扭着头扪住嘴巴笑得岔气不上!茶罐子对这一套肯定见得多,头都冒抬起,掏出大烟斗和一只装满烟丝的绣花荷包来,准备吃烟.
待到茶罐子堂客笑饱了把腰抻直,满堂茶客都看清了:真正是一位绝代佳人!
那是一种有震撼力的美,有如天边一线初潮,浪花卷积,瞬间扑到你眼前,撞击你的心扉!
首先清醒的是李妹子,她想走拢去,差点被靠椅拌倒,一个趔趄,搭帮被茶罐子堂客扶住.涨红着一副脸,她说:"咯套衣穿在你身上好拽味的!人都显得洋气哒!"
"那你的意思是她衣架子可以人不蛮拽味不蛮洋气罗!"勒哥哥故意用报纸遮哒眼睛,阴阳怪气地策李妹子,"初次见面,你咯就蛮不义道喃!"
"你是策鬼投胎咧,你怕你是人变的呐!"李妹子边骂勒哥哥,边扯哒茶罐子堂客的衣袖子,咯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她下不得台了.她就是不想下台:这群男子汉,老色鬼,看哒一个漂亮的,就都不望我哒,我偏要遮哒她!
咯一下惹得毛哥,久哥,五筒子一干人都发宝哒,"你做好事罗!""又打翻哒醋坛子唄!""女人喃,脔心眼子细得死!"一句句都冲她甩,好象万炮齐轰金门岛!倒是茶罐子堂客很大气,望望这个,看看那个,拉着李妹子的手,坐到了毛哥一群人当中,吃起茶来.
那边,妹姐给新来的一一安顿好座位,泡好茶,就让到一边,靠在壁上,叉起两只手听茶罐子的们扯谈----今天生意真的好,茶罐子蛮带客咧!
其它人都不约而同尖起耳朵听茶罐子一群讲些什么.新来的一个个板起一副脸,不是有大事,就是坏哒事.你看罗!
"大哥哎,嫂子来哒你招呼不打屁股都不按动一下罗!"
"你尽讲口里的.我和她有暗号唦!"
"暗号?冒看见你们接头咧?"
"让你看见,天亮哒!"
满堂人都看见茶罐子举起的那只绣花荷包了."哦----"
"有狠!你到底是当厂长的料子!表达爱情都与众不同!"
"嗳,厂长哩,禾是搞罗,厂里碰哒撮骗,那甲方买地皮的三千多万块钱死活不到账!厂里不开工资,我们会一起闹到市政府去喃!"
"你莫尽讲狠!当年厂职代会讨论方案,卖地你是投了赞成票的,我是为了不投那昧心的一票才辞职的.我宁愿喝西北风,也不愿经我的手损害弟兄们的切身利益."
"大哥,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兄弟一场,你不能也不管我们死活,天天坐在咯里吃茶唦!你还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喃,你的组织关系还在厂里咧!"
钉子碰哒铁!
"慢慢细细再商量唦,莫好象天不得亮一样罗!"
"就怕天不得亮咧!"
话讲到咯里,气氛有些沉闷.那边茶罐子堂客----她叫梅英----突然一声喊,语惊四座:
"老倌哎,你咯回又加哒一百多块工资咧!"
满堂人都笑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