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 五 )
这天收工,刚到家门前,我见到了下茅塔的最后一位成员,福叔的二儿子—-家仁。与他的父兄相比,十七、八岁的家仁,个头矮小,眼睛里也没有他父兄的那种凶煞之气。脸上颧骨略高皮肤晒得黑里透红,显现出一付青春、健康的模样。他是刚从队上派去修沅(陵)---大(庸)公路的工地上回来的。
从一见面,我们就有一种很亲密的感觉。他说这几天落了雨,山上可能又长出了松菌,问我愿不愿意去找找。松菌(寒菌),在长沙就晓是得是好东西,我当然不会糟蹋这样的机会。顺手从张大爹屋里拿了只背篓,再拿上昨天父亲刚买回来的柴刀,同家仁一起钻进了屋后的山中。
山上的小路。一般只有尺来宽,路上不时地有长出来的野刺拦着。我们不断地用柴刀将其砍断挑开,这有点影响走路的进度。于是能绕就绕,能避就避,而有些小刺也就懒得搭理了。反正,两只脚上已经让茅草树枝刺条拉出了几十道血印子,多几道少几道无所谓了。
走到有松毛子的地方,便睁大眼睛四处搜寻。遇到松毛厚一点的地方,就用刀轻轻拨开查看。这时,家仁那边传来了兴奋的叫声:“祥生,有呢。你看!”果然,在他拨开的松毛下,一簇或大或小鲜嫩漂亮的菌子亭亭玉立般地长在地面上。令我好生羡慕。他安慰我:
“莫急,慢慢找。肯定有!”
真的,没走多远,我也发现一丛,而且比他刚才的那一簇还要多一些。我将这些菌子从地上一个一个地摘起来,再将蔸上带泥的蒂巴摘干净,轻轻地放入背篓内,生怕掰烂捏碎了。
在山上寻寻觅觅地找了一气,虽然后来又找到了几处有菌子的地方,但终究已经过了季节,所获不多,仅一菜碗。
昨天,父亲去了趟公社,按照规定:知青当时的下放安家费每人240元,可是在公社办手续时却被告之,我们是属于被遣送对象,下放安家费每人只有120元。这比我们预想中的少了一半。
本来不多的钱现在又少了这么多,这让父母有点犯难。昨天,张大爹来跟父母借钱。说是房子破旧得已经不行了,随时有倒塌的可能。早二年就在准备材料,现在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点钱了。如果有可能,希望我们能借一百元钱用于建房。父母当时就答应了。既然一言既出,现在也不能反悔。最后两人的意见,是先将钱借给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吃过晚饭,大家照例又陆续聚到我家听父亲讲古。家仁特地从家里带了几根干杂木棒,为我们才买的锄头柴刀装上把。
闲谈中,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升官发财上。正在敞开衣襟(当时,当地的老年人都是穿那种斜襟的妇母装衣服。而且都有敞开胸膛烤火的习惯。也怪,如果有个胸闷肚涨这类的毛病,让大火烤一烤,确有改善症状的功效)烤火的龙王---我们叫他毛大爹,问父亲:“你过去是当官的,应该发过财吧?”
母亲接过话说:“他官是升过,甚至一年升几级的事都有过。但,从来就没看他留过一分钱,就是混了这把口,更莫说发财了。他生来就是个把钱看得很随便的人。当年他父亲要他去乡下收租,他却经常搞些‘不但---而且’的事----走到那户人家收租,人家说:‘小少爷,今年年成不好,明年吃饭都会成问题,是不是高抬贵手减免算了。’他是个出生在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从来衣食无忧,有求必应。关于钱的概念,在他的心里就是---我家多得很!’听了人家的话说得恳切、可怜,便说:‘好!以后我家里问,就说我收过了。’反过来又从已经收的租谷里面拿出几担谷送给人家。还有,他在广州读中学。有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困难。他父亲每次寄钱来后---那时还是一封封的光洋,他便从中一掰,一人一半。”
这倒引起了父亲谈“天”的兴趣,他对母亲说:“搭帮平时疏财仗义,不然我这条老命也许活不到今天。”随着,向大伙讲述了他过去的一段经历:四九年,父亲离开家乡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老家亲人的挂念;父亲对家乡、亲人的思念,驱使他请假离开部队,带着戎马倥偬中结婚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回家省亲。
回家不久。一天,忽然接到一份部队拍发的加急电报。大意是:限他即刻归队,否则后果自负。父亲对这份电报,大为光火。自恃自己正春风得意,平步青云,走到哪里不是个“香饽饽”?采取了一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去的态度。因此,对这份电报未予理睬。
作为“国军”的特种机械化王牌部队,在一定范围的战斗中,可能是所向披靡。殊不知,在战略战役上,此时的“国民政府”已是大厦将倾,岂能一木持之。不久,他所在的部队“哗啦啦”,全部跑到了台湾,留下他光棍一个;又不久,县城解放,实行土地改革。父亲彻底:“溃流”。这,就是“军人不问政治”的后果。
五十年代初,全国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不问政治的军人”,此时,正在祖母的病榻前,端汤奉药。一天,他的那位老同学悄悄进门告诉父亲一个情况,父亲脸上顿时大惊失色。(到此,反正二位当事人都以作古。有一点小秘密,诸位请允许我作一点补充介绍:当年父亲回家后,这位老同学便前来探望。当看到我父亲带回来的几支作为把玩的崭新“勃朗宁”和德国造驳壳枪之后,眼睛都“绿”了,欣喜若狂。在编造了种种理由之后,最终,这几支手枪都落到了他的手里。原来,他已是共产党地下游击队的负责人。解放后,成了县政府领导。这时,他冒着撤职、坐牢的风险,告诉父亲的情况是:整个县里当官到你这个职位的,只有二人。那个已经被枪毙,你要三思!)
是夜,父亲用包匆忙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便在母亲的陪同下向船码头走去。半路,遇人盘查,因拿不出通行证件,被迫打道回府。坐在家里一想,反倒越想越怕。便只身一人,找到当年送谷的那户人家,找了一条小划子船,绕过检查关卡,坐车直奔广州。
也就在那晚,来了一帮人找我父亲。得知父亲外出,下落不明后,那帮人将我母亲“请”到了那个本不该她去的地方。然而,他们也遇到了一个对爱情忠贞不二的硬骨头。打晕了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父亲到了广州。然后从广州到武汉,想找与他年龄相仿,在武汉当工程师的亲侄儿,去他那儿躲躲风。谁知,侄儿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办法!那就只有抱着要杀要剐,听天由命的想法,回家!
回家,从武汉到广州。坐在车上脑子里忽然灵光一显,咦---!长沙我不是还有个干弟弟么?去他那里看看,也许能碰碰运气;就是没机会,反正火车票的有效期有几天,住一晚就走也没什么。于是,车到长沙便下了车。
干弟弟---陈长庆,祖藉长沙近郊杨家山人氏。世代书香门第。至近代,家道中落。而且,父亲早逝,留下老母亲带着几兄妹艰难度日。几兄妹出身书香门第,最大的获益---就是人人都戴一付高度近视眼镜和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板。当年父亲参加“长沙会战”,驻扎在他家附近。那时,他家里一贫如洗,时常揭不开锅。见此情景,父亲便时常从自己的薪水中分出一部份,予以接济。对于父亲的慷慨,陈家人都非常感激,一来二去便认了干亲。
当父亲来到陈家后,将自己的处境向这位干弟弟作了全面介绍并将投奔之意也作了说明,得到了陈家人的一致接纳。
第二天,在派出所办理户口登记时,民警要求出示相关证明。陈长庆拍着胸脯说:“我是个纯粹的无产阶级,我就是他的证明!”民警本来同他也熟悉,所以也没再为难父亲。
从此,我们一家就在长沙扎下了根。也就有了后来的我等“废废”(狒狒---废废---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