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我写好有一两年了,一直觉得不合时宜没有发到网上。昨天到凤凰岛,先一天晚上与芳菲同寝长谈,已稍触及这个话题而有所感触。第二天独自撑排漂于湖心,小卧竹排之上,清波绿水,低天阴云,虽无景诵明月之诗,但仍“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虽无“羽化而登仙”之幻觉,亦有“不知其所止”之怀想。这一想,想到苏子的话:“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苏子知道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恩赐的无尽财富,大家可以一同享用。但不知苏子是否知道,甚至我们自己是否知道,造物者还把更多的看不见的财富也与清风明月一道已经赐予我们了呢?——阳光照耀富人,也照耀穷人。我们每一个人,原本可以象享用阳光雨露一样也可以“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啊。这让我想起了往事,我们共同的一段苦难经历,以及在那段历史里我的心路历程。所以决定将它作为一个多余的话题发上来。
高天、阔水、孤人,难免多想了点事情。请原谅扫了大家旅游的兴。
人性的觉醒——一个多余的话题
小时候,曾听妈妈讲过这样几个故事,那是关于穷人和富人的故事。
其一。有一年圣诞夜,在一家餐馆里,一个富人静静地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一个穷人狼吞虎咽,餐毕,富人付完餐费,与穷人一块步出餐馆,分手前,那富人对那穷人说:“很抱歉,这是我请你吃的最后一个圣诞晚餐了,因为我已经破产了。”妈妈说,这故事的背景是这个富人已经多年保持在这样一个夜晚请这位穷人吃大餐的传统。
其二。也是在一家餐馆里,一位讨吃的乞丐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糕点准备往嘴里送。这时,餐桌上的富人从他手上拿走这块脏点心,然后默默地从自己的餐盘里夹一个新鲜的餐点递给他。妈妈告诉我,这事就发生在大众电影院对面的红梅冷饮店。
其三,一个礼拜日,教堂外面照例坐着一群等待施舍的乞求。礼拜散了,一个富人从教堂出来,随手将一个硬币铛啷一声扔进乞丐的盘子里。不一会,那乞丐追上了那富人,退给他刚才那枚硬币说:“先生,您刚才错给了我一个金币,请您换个小钱给我。”
也许很多人会质疑它们的真实性,但客观地说,我就是在这种教化中慢慢开始了我的人生。
这三个故事给了我一个很奇怪的感觉,从小就蒙蒙胧胧觉得穷人与富人之间一定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那东西决不是钱,也不是我能看到能摸到的东西。那是什么呢?那样虚无飘渺,却又清晰呈现眼前,如此深深打动我?也许就是妈妈的故事让我对这东西产生了神往。
后来,懵懵懂懂地长大了,在没人管束也因而无人引导的那个年代,瞎打误撞地看到了一本书,书中的一段故事象铁锤一般震动了我,已沉到记忆深处的虚无飘渺的东西从遥远年代又一下推到眼前。
那是文革时期,我们人生的学习期戛然而止,老师都还没来得及教我们世界史,这部史诗般的小说就传到了我手上。
朋友们,还记得吗?在那个年代里,看巴尔扎克是很时髦的事,虽然只能秘而不宣地在地下流行。但老巴的书看多了,也就不觉得有新意,多是一些老旧得发霉长毛的人,看得心情很压抑,丝毫也吊不起我们“革命青年”的胃口。在老巴那群搔首弄姿的外省娘们和拼命向上层社会冲刺的男人流中,突然翻开雨果的《九三年》,在青春体内时时涌动的激情似乎一下找到了渲泻口。书页中还嗅得出咸味的血雨腥风在整片法兰西土地上狂啸,空气里廻荡着“革命!革命!革命!”,象狂风一样惊掠大地。我还没学过这段历史,只觉得那种天翻地覆、惊世骇俗、无法无天、横扫一切的劲头,与当时文革初期的动乱局势神形十分相似,简直妙不可言。于是,对它有了特殊的兴趣。
我屏息静气一口气看完了让我瞠目结舌的最后几章,还大段大段抄下了我喜欢的文字。
然而,令我们的革命导师有些失望,我并没有随法国大革命的洪流前行多远,而是很意外地拐了个大弯,在保王党与共和军的搏杀中我找到了那片神往久,心悸一生的神奇港湾。
这本书有个很重要的情节:保王党叛军首领、布列塔尼亲王朗特纳克被共和军围困在城堡,并绑架了三个穷孩子想与共和军军官郭文交换自己的性命,被郭文拒绝,可是朗特纳克还是想法从地道逃走了。就在出洞口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三个孩子快要被大火吞噬了。这个旧贵族,一个“老爷”,革命的敌人,却居然转身回去,救出即将毁于烈焰的穷孩子,自己则再次落入共和军手中。这个意外举动震惊了郭文,郭文很悲情地将自己的斗蓬披到他身上,蒙过卫兵换走了朗特纳克,自己则一腔浩气坐在关押朗特纳克的羁押室里等来了第二天以革命的名义下达的死刑。最让人震惊的是,就在铡刀响起的同时,一声出人意料的枪响,这是西穆尔丹——郭文的恩师兼上级,铁面无私地坚持要处死郭文的人,却对着自己的前胸开了一枪。这一刻,“这两个悲壮的姊妹灵魂一同飞上了天。”
文革中自认看的书很多,可几十年不忘的主人公却很少,但朗特纳克、郭文、西穆尔丹,这三个名字却从没忘记过。
这是一个让所有“革命青年”诧异到极点的故事,一个富人竟置自己的生命不顾去救出穷人,一个革命军官竟情愿走上断头台执意放走革命的敌人,一个坚决执行革命铁律的斗士竟因自己的革命行为自杀。这是一些什么人?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在那个阶级对立高于一切的年代,我想都不敢往下想。他们高贵吗?不。
从小受绝对正统的革命传统教育,最初对“高贵”的理解应该是来自这首陈然的诗:
。。。。。。。。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
给尔自由
我不需要什么自由
革命者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
这恐怕是我从课本上第一次念到“高贵”这个词,从此,“高贵”就与“革命”紧紧联在了一起。随着当时读这首诗时突然涌出来的泪水,我把“高贵”和“革命”都归到了不可亵渎的一类。一个反革命,一个叛徒,一个自绝于革命的人,怎么会“高贵”呢?但我当时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个词呢?为什么也突然流下了为陈然而流过的眼泪呢?
在全国人民都跟着伟大舵手轰轰烈烈干革命的时候,我却躲在房间里为朗特纳克们悄悄地痛彻心脾,一种犯罪感在咬我的心。我感觉就象苏联老大哥在选中国苹果,留在筛眼上的就是个大够尺寸的,可以运回老家,从筛眼里漏下来的,那就是革命的废品。我和我的同龄人大约都在这面筛上滚过。为了不漏下来滚到反动阵营里去,我只有努力让自己膨胀起来。而眼下要做的就是培养对朗特纳克的仇恨。
但是,朗特纳克们太让人费解了,穷尽我的脑力也没理由否定他们。想向谁求求教吧,父母都被“革命”了,身边的老师很多剃了阴阳头(我估摸头发齐全的也回答不了我的问题),革命导师又远在天边。
我试试一种很灵的方法:对一件事无法理解的时候,最简单的就是用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去注释它。这有点象初学外语者,常用中文标出外语的读音。于是,我拼命把发生在差不多200年前的法国大革命与当时的文革形势类比。文革中阶级阵线清清楚楚,两个阶级的对垒清晰可见,很容易就给朗特纳克找到了位置:朗特纳克是保王党、反革命,那就是邓拓吴晗廖沫沙。这样一比,感觉自己成熟不少,能活学活用了。
郭文和西穆尔丹,应该把他们归到哪一类呢?
郭文革命前就是朗特纳克的本族,但他既然从反动阵营里杀出来了,归了革命的真道,那就没有理由再为朗特纳克去送死了。不过好在文革中也不乏范本:刘少奇革了那么多年头的命,到头来不也还是个“叛徒内奸卖国贼”吗?虽然说刘少奇的事本来就很难令人信服,不过有舵手在掌着舵,咱坐船的也就听个囫囵得了,反正那会儿脑袋全被没收了,也没长在自己颈上。这么一想,总算把郭文处置妥了——一个我应该要痛恨的叛徒。
但最后一个西穆尔丹,怎么也囫囵不过去,要是连他也给囫囵了,觉得会对不住我妈给我的智商。他在借着郭文人头落地正好显出英雄本色时为什么却要开枪自杀呢?难道他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执行革命铁律,另一个却在否定革命行为?真要如此,那我该随哪个西穆尔丹去呢?——砍郭文头的西穆尔丹,还是自杀的西穆尔丹?显然,我被那响枪声已震得不知东南西北了。至今,只要想起这书,那枪声还让我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我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以前每一次站在歧途,总会有人生导师及时伸出手牵着我顺着他们的路走。但,这一次,茫茫乾坤,四顾无人,我只好孤独前行了。哪怕冒险,冒天下之大不违。
前行的结果,就是在自感与一个合格的革命青年只有一步之遥时,不幸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一不小心从那筛眼里漏下来了。(我至今都为我的错误感到冤屈,看来就是要培养革命人材也是不能废除大学的)。但从此也让我获得了一个重大的人生体验:原来正品与废品只有一念之差,往前一步,可能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海阔天空,只不过很多人为了安全安逸而不肯往前走这最后的也许是最精彩最接近终点的一步。
显然,当时,用我被革命传统教育训练出来的思维无论怎样也是没法理解这样复杂的事理的。而妈妈的教化在此时此地则慢慢发酵了。
妈妈和雨果,都是我人生的指路人。他们都让我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穷人和富人除了财产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是一样多的呢?两个阶级的人会不会有共同利益呢?
对于思考过程,发文前我删去了,我想每个人会因自己的个体经历而有不同的思考方法和路径(当然,除了从来也不肯思考的人)。
我把它叫作人性觉醒之路。
穷人与富人在人格上是相通的,在权利上是平等的,至少在这两点上面,它们绝不以贫富来区分,它们是不应该被烙上印记的。(请注意, “穷人”和“富人” 的传统意义在不同时代已被相应更新)。
直言不讳,这就是使我对西方文化深感亲切,并在多年后选择了我的信仰之路的一个最有影响力的个人事件。
人性觉醒之路是很曲折艰难的。我的路如此,我们大家的路大抵也如此,我们国家、民族的路也应该会是如此的罢。
如今,我们中,那些地富反坏右子女、黑五类黑六类子女、臭老九子女、21种人子女、凡此种种子女,甚至走资派子女都随同他们的父辈一起已经摘帽多年了。我们,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们的孩子。。。。。。无穷匮的子子孙孙,也许不会再因为出身和背景以及人性以外的任何一个偏见而被扣上任何一顶帽子。“人”的历史似乎进入了一个转折点,人性也好象有机会在充满历史遗迹的土地上获得新生,在这些遗迹上都曾带有过种族的、阶级的、阶层的也就是非人性的印记。而且,无疑,我们自己就是亲历者和见证者。但,我们可望成为埋葬者吗?——前面的路遥遥无期。在此,我本应该引用我最尊敬的先祖屈原的话结束本文,那句话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那么,我还是用另一句话吧,它出自小说家艾。巴。辛格:“我觉得,尽管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尽管生活永远不会带来我们要它带来的天堂,但仍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生活。”
快乐地生活吧!消除任何偏见和差别快快乐乐地生活吧!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我也把它告诉你们——我的同甘共苦过的知青朋友们!不论你们曾经和现在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和境遇,但生活的真谛早已露出了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