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青朋友:
新年好!
该文是写陈乃广、潇雨的知青经历,请大家批评指正,并恳请大家提供材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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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支歌叫“天堂”
演出完毕,陈乃广和余慧卸了妆便像年轻人似的手挽着手从剧场走了出来。此刻,他俩的心情是无法言喻的,就像头顶上那纯净、广阔的天空,这可以从他俩的眼睛里看得出来。现在的都市,夜晚比白天更显得喧嚣与嘈杂,街两边的商场、店铺,茶楼、酒肆、歌吧、舞厅、发廊、休闲屋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男人、女人的眼里都流露出最本质的欲望。金钱与贫穷、幻想与疯狂在这里得到最佳组合与注释。然而,他俩似乎不属于这支浩浩荡荡的夜生活一族,他们只管沿着大街往前走去。他们没去留意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却喜欢去看大街两旁支形柱灯的光彩,一串串,一朵朵,分外的绚烂、明媚,还带点潇洒,好像一小片一小片要飘起来的洁白透明的云,好像要引着他们走到天的尽头。他们心里有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激动。
他俩是随着省知青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一个大型文艺演出的。他俩当年都是下乡知青,一晃就四十多年了,两人都已到了花甲之年,却仍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那种朝气。两人从年轻时候起,就都能歌善舞,一副天生的舞蹈坯子,都长的风姿秀逸,尤其是那两条腿,仿佛灌注了一股跳动的生命和旋律,只一味地挺拔和修长。不过,乃广多了几分俊秀,余慧却多了几分婀娜。
那是一个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剧场,剧场座无虚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前来观看的,不仅有市里的领导,还有省里的领导。他俩跳的是双人舞《天堂》,舞台音响效果出奇的好,很亮很清晰,腾格尔沧桑的声音融在单纯的吉他声里,干净得让人感动: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的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他们随着歌唱起舞,他们舞技是很精湛的,能用身体的各部分使之达到心领意会的程度,由此,两人配合很是默契。他们的舞姿轻盈时如春燕展翅,欢快时似鼓点跳动,显得潇洒、优美、舒展。瞧瞧乃广吧,他带着快活的得意的神气跳着,突然间用一只脚跺了一下,便像皮球一样从台上跳起来,然后提着他的对手飞旋起来。余慧的舞裙则像怒放的花瓣,向四周骄傲地张开。他们舞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给人一种亲切和无限广大的感觉,仿佛那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地展开在你面前一样。
全场掌声雷动。这热烈的掌声就足以使他俩感动。在泪光莹莹中,他和她都看见了,坐在前排观众席上的市长居然站起来了。市长是位文化人,是诗人,作家,他拍着手,望着他俩,笑意随着嘴的轮廓荡漾开去,一瞬间满脸都是笑了。
此刻,他俩在街上走着,心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和兴奋里。
“乃广,”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边走一边说,“我俩一块跳过多少次了,都没法统计,每次都配合得很默契,好像一个人一样。”
“这就叫心灵相通吧,”他甜甜地笑着,瞥了她一眼,眉棱子一闪一闪地说,“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对,叫夫唱妇随吧。”
“就你得意!”她用手轻轻地捶了他一下,心却跟一头麂子样,在春天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奔跑。她不知又想起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一晃就几十年过去了,我总觉得过去许多事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们头顶迅速地划过。
“是啊!一晃就几十年了。”他感慨万端地凝视着远远的天际那颗流星坠落的地方,那地方,莫非唤起他许多对往事的回忆?也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东西永远也无法忘掉,就像地下深厚的煤层一般埋藏在人的内心深处。
一
1964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动员和组织城市知识青年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决定》,指出:“在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有必要动员和组织大批知识青年下乡参加农业生产。”同年5月下旬至6月中旬,中共湖南省委安置城市知识青年领导小组与共青团湖南省委组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巡回报告团到长沙、衡阳、益阳、湘潭、邵阳、常德、株洲等市巡回报告,动员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陈乃广自然成了下乡对象。他10岁那年,父亲因历史问题而离开了家,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他和一个小他五岁的弟弟艰难度日。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父亲出事后,她以代课为业,四处打听哪个学校有老师请病假或休产假就去顶替,每月工资才30几元,用这不稳定的微薄收入维持母子三人的最低生活水平。
艰难的生活处境,沉重的思想包袱,使母亲身心憔悴,疲惫不堪,而当时愈演愈烈的极左政治气氛也让母亲预感到她的两个孩子前途莫测,将会有诸多磨难,这让她忧心忡忡,甚至感到绝望。
他从小酷爱美术,母亲一直非常支持,1964年他高中毕业,母亲四处找人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送他到北京报考美术学院,他顺利地通过了专业考试,可是却落榜了。在那个年代,父亲的历史问题注定了他没有上大学的资格。
而就在这时,母亲终于忧劳成疾,在一次批改学生作业时突然口鼻流血昏迷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就在他母亲撒手人寰不到一个月,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一次接一次地上门动员。来人是一位中年女干部,剪着齐耳短发,面孔铁板,不苟言笑。她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肯下乡呢?你自己想想,一个这么高高大大的年轻人,却呆在城里吃闲饭,能不脸红吗?”
“我可没有吃闭饭,”他分辩道,“我天天出去推板车、挑土、捡煤碴,自己凭劳动养活自己,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呀!”
女干部就变得更为严肃,她大概今生是一个与温柔绝缘的女人,那双眼睛瞪着他,闪烁着威严的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是坚定地走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还是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一种态度,这里边有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你仔细掂量掂量一下吧。”
“我下去,”他说,“但我弟弟还小,留在城里总可以吧?”
“好吧,你们这些人呀,真得好好地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女干部站了起来,拧着眉头一扭身走了。
他呆立了半响,一种莫名奇妙的委曲之感,使他的喉咙滚过了一股酸涩。只能下到农村去,他已别无选择。一个家,就只剩下他弟兄俩。平日,兄弟俩相依为命,可是,他一走,谁来照顾弟弟呢?如果他不走,难道能让年幼的弟弟下到农村去吗?当时,我们这个社会太重视立场了,无论什么事,首先必须端正态度改变立场,亦即首先应该确定爱什么,恨什么,拥护什么,反对什么,然后再去辨别是非。而没有人会去想首先应该考虑的不是立场,而是对真理本身的追求。长期以来我们都是按照敌人赞成的就要反对或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样一种模式去办事,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以及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他感到一种无奈,感到一种孤独无援的痛苦。他没有告诉弟弟自己要下到农村去,他害怕看到弟弟那伤痛欲绝的样子,害怕听到弟弟那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弟弟放学回来后,他像往常一样给弟弟做好饭菜,辅导弟弟做好作业,然后安排弟弟睡下。
都市的夜,直到夜深才变得安静了。
可他睡不着,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只觉得心里焦渴。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巡夜的民兵走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他听来并不能使人感到一份安宁,而是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便又把头放回到枕上,拼命地闭上眼睛,一种难耐的孤寂感又一次涨潮似地漫过他的胸口,他忽然觉得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孤寂和凄凉的体验使他满心里顿生悲哀,眼泪便有如喷泉一样忍勒不住地倾泻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竟然爬到他这一头来睡下,用手摸着他的脸问:“哥,你怎么哭了?”
“没,没哭。”他说。
“哥,你哭了,是想妈妈了吗?”
“嗯,想妈妈”
“我也好想妈妈,”弟弟说,“你记得吗?你上中学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在别人家里搭餐,那年月缺油少米,难得吃上一顿饱饭。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做作业,你读课文读到‘红军长征时用野菜充饥’这一句时,我说:‘啊,鸡呀?好吃好吃!’原来是我把‘饥’字听成‘鸡’啦。你听了呵呵直笑,妈妈却没笑,搂着我俩竟然哭了。”
“别说了,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学哩。”
“哥,我……我睡……睡不着,好想……想妈妈……”弟弟嘴里喃喃着,声音竟然小了下去。终究还是小孩子,瞌睡大,而且也无法理解作为兄长的他此刻的心情,便紧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睡觉很不老实,一只瘦小的胳膊赤露在被子上。他替弟弟盖好被子,便盯着弟弟着,像看一幅画,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第二天早上,噪晓的乌雀打破了城市的沉寂,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绚丽的朝霞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之上。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很美好的早晨。可是他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老想哭,他却极力地忍住。他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送着弟弟去上学,并且叮嘱他不可以耽误上课,一定要好好学习。他没有告诉他今天自己要下到江永去,他担心弟弟知道他今天要走而恋恋不舍一定要来送他。其实,他更不愿意让弟弟感受离别的痛苦。
弟弟很听话的上学去了,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正需要关爱的时候,亲人却一个个离开他,丢下他孤独一人将怎样度过这艰难岁月呢?
火车徐徐启动了,车厢内响起了歌声:
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车窗外的阳光非常刺眼,被风吹得像火焰一样轻轻飘动着。他望着渐渐逝去的城市,望着窗外掠过的各种建筑,想到刚逝去不久的母亲,想到他们兄弟的命运,想到未来的前途,心中一片茫然,潜伏多时的委屈从心底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豁然爬了出来,在脸上爬成了两队通体透明的蚯蚓。
二
余慧与乃广的相识是在1967年夏天。余慧是1965年的下乡知青。1965年9月,长沙市先后动员知识青年共1018人下放到浏阳、江永、靖县等农村。余慧的父亲原是长沙市粮食局的干部、工作一直兢兢业业,解放初期还是市人民代表,1957年却被打成右派,属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之列,余慧也就归属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这次下农村,也就理所当然地轮着她了。她是随街道青年下到浏阳大围山白沙公社的,尽管还只有15岁。我们这一代,曾经被命运剥夺过许多生命中属于自己的权利,比如升学读书,比如拥有一个温馨的家。
1967年的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是如火如荼地展开,人们一面度日如年地承受这场闹剧带给自己的巨大苦难,一面又对这场闹剧趋之若鹜,不惜赴汤蹈火。人们有序的生活已被打乱,年轻的共和国被权力扭曲成一座疯人院,到处都是失去了理智、发狂的人群吼叫着“造反有理”。当时,许多知青都纷纷返城造户口反,于是,她也随着大家回到了长沙。
其时,长沙城里各造反派组织林应,今天冒出一个“东方红造反兵团”,明天又蹦出一支“青年近卫军”,大字报铺天盖地,满街都是。大家都一律高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坚决砸烂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狗头!”分不请谁是谁非。分不清就不去想,何况她一个女孩子,就怕看到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听说长沙城里有知青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爱好文艺的她在家中呆不住了,当即邀了女友同去报考。17岁的她,正值花开的年龄,一双眼睛乌黑乌黑像晶莹剔透的葡萄,身个子就像长在春月天里的一支翠竹,充满着勃勃生机。
考点设在市十六中,走进校园,她们不禁被火热激昂的场面所吸引。当时学校已停课闹革命,操场上聚集着很多年轻人,几个年轻小伙子正挥舞着木棍汗流浃背地排练大刀舞,另一角有几位把锣鼓敲得震耳欲聋,十分起劲地喊着“三句半”。教室那边传来笛子二胡之类的器乐声,有人在引吭高唱毛主席语录歌……她正看得发呆,身边的女友拉拉她的衣服在她耳边说:“哎,余慧,你看那个伢子身材几多好,跳舞你和他搭配最好哒。”她朝女友讲的方向望去,只见跳大刀舞的人中有一位身着蓝色运动衫的小伙子,身材高挑匀称,五官英俊,十分精神。那小伙子可能感觉到有人窥视,转身朝他们望来,她不由得脸上一热,急忙拖着女友走向报考教室。
那个文艺宣传队便是后来的知青“红一线”文艺宣传队,那个小伙子就是陈乃广。在宣传队里,他们一道排练演出,大约是身高般配的原因,跳舞他俩总被排成一对。他舞跳的极好,出场时,他总是紧紧地握起她的手,把头摆向后方,伸出一条腿,等候音乐的拍子。一听到适当的音乐拍子,他便牵引着她舞起来。一开始,他拉着她转,一会儿用左手握着她,一会儿用右手握着她,然后一膝着地使她围着他转,然后又跳起来,那未猛地冲向前方去,好像他要一口气飞上那辽阔的天宇,有着一种很大的震撼力,让她的心瓣都似乎是颤微微地绽开了。
他很会画画,每次休息他作画时,她喜欢守在一旁,久久不愿离去,也许最开始他是以画笔俘虏了她的心吧。
这天,他骑着单车背上画夹要到野外写生,在街上,正巧碰着了余慧。她是往学校去的,她要去宣传队里参加排练。
“你要出去画画吗?”她问。
“是啊!”
“那我也去。”
“好呗,上车吧!”他拍了拍车子后座。
这是一辆不知是他从哪里借来的旧单车,除了铃铛不响外,其余地方都响了,一路“嘎嘎喳喳”不堪重负地哼哼着向郊外驶去。
两人来到一个小山坡上,选了一处草地坐了下来。他支好画板,朝她笑了笑,便专心致志地画了起来。他常常出来画写生,他之所以热爱野外写生,不是为了那些可以描绘的景物,而是想通过水彩的氤氲之气,去体悟和感受山水的养育,抒发和寻找自己对灵魂的拷问,对生命的体验。在他看来,烟云薄暮、高天飞鸟、山川江湖,都是何等苍茫壮阔的境界。它不仅可以洗尘,可以沉静世俗的心境,而且最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蕴藏的哲学智慧。它们正是我们生命中所缺乏的质地。
他在画远处的那座山村。那村子不大,藏匿在大山脚下那一片翠竹林里,都是坍旧的平屋,各家的门前都高高地堆着一堆稻柴,有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村子就有了活气。天很蓝,纯净得令人惊叹,简直可以净化世间的一切事物。
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些异样,回过头去,只见她正望着他画的那幅画,眼睛里尽是笑,那张脸内容太多,是本耐读的书。
“你在笑话我?”他有点窘。
“哪能呢,你画得真不错,我都能感觉到那村子里的温馨和安宁。”她说。
“是吗?”他朝她笑了笑,那笑却有点凄苦的味道。他说:“我一直就渴望着温馨和安宁,哪怕能给予一点点都行,可是老天不公啊!”
“怎么,难道你家里也对你不好吗?”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我哪还有什么家,”他心像被什么拽了一下,想哭,可眼睛只是涩,“我父亲因历史问题被关押已十多年了,母亲又因积劳成疾,在一次批改学生作业时突然口鼻流血昏迷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我别无选择,只能下乡,而弟弟在我下乡一年后也被下到郴州华塘农场。其时按当时政策,每家每户有一人下乡就行了,然而学校为了完成下乡指标,硬是动员他下了乡。我不知道弟弟一个人当时是怎样收拾东西、打点行装的,但当时的困难可想而知,他一定比我艰难得多,当时他才不过16岁啊!”
她没有吭声,如遭雷击一般木然地矗在那儿,恍惚听见灵魂深处咔啦一声巨响,心里像刀割一般的疼。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瓷白的玉牙把下唇咬出几点血红的齿痕。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只能无奈地话着,”他说:“什么是无奈?知道这事是不合理却没法去改变,我们没有办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就只能努力让自己去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