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洞是湘西的一个小山村,名字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其实村里什么“洞”也没有。差不多四十年前,我“上山下乡”来到这里。全村十几户人家,大多是土家族。山里人个子不高,精瘦,极能吃苦耐劳。男人挑担子女人背背篓,百多斤的东西压在身上,还可以在很陡的山路上攀爬。山里民风剽悍,解放前很多人白天种田晚上为匪,或者说主业务农,兼职做土匪,四十几岁以上的人做过几天土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属于“一般历史问题”。现在天下太平了,男人出门仍习惯带把弯刀或柴刀,用刀夹子别在腰上。我们下乡没几天,最早的装备就是弯刀,屁股后面挎着把刀,似乎就有了点豪侠之气,独自在山里赶路可以壮壮胆。其实刀只是山里人用得较多的农具,兵荒马乱的年代才兼有武器的功能。山里人真正的武器是“火铳”,一种从枪口往里灌火药和铁砂的自造火枪,每家每户至少都有一杆挂在墙上,冬天大雪封山“赶山”(围猎)的时候才发挥用场。
山里人更多的是淳朴和友善。落月洞很闭塞,少有外人来,知青的到来使寂静的小山村变得热闹起来。每天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就成了村里男女老幼的聚会,我们不会烧火做饭,大家早早地吃了饭就来围在“火坑”(湘西人家中条石砌成的方形坑,用来做饭或取暖)边,七嘴八舌地教我们怎样烧火,怎样用“鼎罐”煮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家或蹲或站或席地而坐,围在旁边看热闹。饭吃完了,年轻妹子帮着收拾餐具,后生们帮着把火烧旺了,大家就开始天南海北地“扯卵谈”,村里人大多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我们讲的外面世界的任何话题,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个叫“三幺”(三叔)的老汉,几乎天天晚上都会来,叼着根长长的烟袋,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只是安静地听,没什么话讲,有时睡着了打起鼾来,大家便疯笑一阵。夜深了,年轻后生不想回家就同我们挤在一起睡。“林儿”大我几岁,平时做农活对知青特别关照,有天晚上钻进被子时碰到我冰凉的脚,大叫一声:哇!冰棍子!揽过我的脚紧紧地抱在胸口(山里后生喜裸睡),任我怎么挣扎也不松手,直到我的两只脚慢慢地暖和起来。
土家人住的是吊脚楼,刚下乡的时候,我们住在一栋老旧的吊脚楼里。有三层高,底层是牛栏,中间四面敞开没有墙板像个戏台,后来女知青带着些年轻人真把它当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排练场,第三层才是我们的卧室,并列两间,三个男的一间,两个女的一间。围绕卧室的是走廊,凭栏远眺,可以看到山坳中的田畴,一条小径从山上蜿蜒而来。三层吊脚楼只是偏楼,居中的是一排三大间正房,左边的一间是我们的厨房,中间是堂屋,原来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贴着伟大领袖的画像,下面是我用宋体字写的大幅标语“向贫下中农学习!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后来这里就成了生产队的政治夜校,我被指定为政治辅导员。全村成年人多数是文盲,在夜校里,乡亲们燃起“枞膏油”(多油脂的枞树木片)照明,学习热情特高。遗憾的是当年我照本宣科的都是一些极无聊的东西,什么“批林批孔”、“狠斗私字一闪念”、“站在田头,胸怀世界”诸如此类,现在想起来真是无地自容,甚至有点“忽悠”山民的感觉——人家肚子都填不饱,还要“批”这个“斗”那个!还要他们“胸怀世界”,操心别人是不是“水深火热”!——当然我自己也在被“忽悠”之列。
落月洞水田不多,大多是山地,且刀耕火种,收成很少,一天只吃两餐饭,一年的口粮半是包谷、红薯和洋芋。搞得我们整天气鼓气胀的,放起屁来此起彼伏。看谁的放得响,“连发”次数多,成了男知青们苦中作乐的把戏。山地多干活就要爬山越岭,有时背犁牵牛翻几个坡累得半死,就为了几分大的一小丘田,最小的被称为“蓑衣(用棕树剥下的棕片编织的雨具)田”,意即一件蓑衣就能盖得住。在山上干活口渴了可以就地找山泉水喝。一次我渴了,贵生哥(生产队长)往山下一指:下面有山泉哩!可我往山下跑了老远也没找到,又不好意思回去说找不到,又渴又累的情况下,发现路边有个牛脚坑里有积水,便趴下去喝光了,似乎也没什么太多异味。那时我们天天大瓢大瓢喝生水,从来不会拉肚子。有一次上山收麦子却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是下乡几个月后队长派工收麦子,男女搭配分成几个小组,每组一个“扮桶”(一米五左右的方形木桶,收稻谷麦子时脱粒用的农具),我和罗四爷算男劳力,搭上几个妇女小孩分在一组,罗四爷年近花甲执意要背“扮桶”上山,大嫂大婶们则建议几个人抬,但我坚持这个活应该由我负责。背“扮桶”不同于挑担子,整个桶罩在头上很难受,这个“桶”又是大家挑剩最重的一个,刚一起肩我就感到难以支持,但我仍然极力支撑摇摇晃晃往前走,走了一会腿开始发起抖来,不知碰到什么东西,身子一摇晃就倒了下去,万幸的是路下面是水田,我被百多斤重的大木桶压进松软的泥水里,大家慌忙把桶抬开,我才像个泥猴似的爬了出来。腰和腿受了点伤,不算很严重,如果下面是硬土,后果真不堪设想。
村里有座破败的尼姑庵,经过文革的“洗礼”,早就没了香火,院子里杂草丛生,但有个尼姑还守在里面,慈眉善目的一个老人,大家尊称她“施公”。庵堂的一侧改成了生产队的粮仓,庵堂就成了村里开会议事的场所,外面石板铺就的地坪就变成了生产队的晒谷坪。这年八月晒谷子时,知青小曹从颓废的院墙夹缝里找到一尊菩萨,木雕的,一米来高。我们自以为挖出了“暗藏的阶级敌人”,欢呼着抬到地坪上,几个人你争我夺用斧头劈成了一堆碎块。施公神情凄然,躲得远远的,我揣度这可能是她刻意藏起来的最后一尊菩萨了——那时的我们多么无知和狠心啊!更不堪的行径还在后头。那年的秋天,大队党支部在庵里开什么会,我和马拉生产队的知青小秦也应邀参加。休息时我俩钻到院墙外施公的菜园子里,在乱草丛里发现一块石碑,推倒后下面露出一块石板,石板掀开下面是一口大瓦缸,里面黑乎乎的水。用木棍在里面搅了几圈,似乎有什么东西,捞起来竟然是个骷髅,便用木棍插到里面举起来,像擎着个战利品般嚷嚷着,大队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人叹息着说:那是施公师傅的师傅的圆寂之地哩!我们俩自知闯了祸,大家七手八脚将遗骸送回瓦缸,盖上石板扶起石碑。施公却从不提起我们干的这些坏事,待我们依然那样和善可亲。我上大学后曾经在暑假回落月洞看望过她,离开时她还送了我一碗绿豆——我为年少时“红卫兵”式的“恶搞”感到羞愧难当!不知施公(已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辞世)和她的师傅们九泉之下,是否愿意宽恕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红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