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青弄回去的名目繁多:困退、病退、独生子女、招工、顶职等等。这风首先是从云南刮过来的,听说云南知青与本地人结婚的知青大都离了婚,车站一天都能拣到好多弃婴呢。雪飘听了这些传言成天心惊肉跳的。惶恐哪一天苏仲恒也会招回城。进入七月,雪飘愈加慌乱起来,在田峒里做事,总会不经意注意大路。有时,几乎每一周有一拨人来,来招知青的干部,让被招的知青拥着走过村落。招工的人向大队领导出示调动通知单,或商调函,然后让他们签字盖章,再去公社办调离手续。一旦事毕,能走的知青欢喜若狂,然后杀鸡宰狗宴请招工干部和大队干部、村干部,知青一个个喝得涕泪涟涟。他们不方便带走的东西都送给关心自己的村里师傅。于是,第二天,大路上又会出现若干拎着一袋袋黄森森烤烟、干菌、干笋的城里人。他们会回忆昨夜大块肉、酿豆腐的韵味,还会留恋米酒的香醇。被招走的知青,一年到头,实在没有有余钱剩米,心存感激之余,只能送给他们这些“土特产。”来招工的城里人目睹了知青的状况后,无不投之以同情。此后,这条路上会出现用扁担一头挑着麻袋,一头挑着编织袋的男知青,或是背个大包袱的女知青。头发乱糟糟、胡须老长的男知青缺少血色的脸上,会亢奋而脸上泛,红身形单瘦,一脸寡黄的女知青,会出现少女的动人笑靥。政策允许知青返城,这无疑是能够回城的知青的福音,但对雪飘来说,不啻是一场地震。在不长的时间内,四个村子的近百多名知青走了百分之九十九,还没有走的省城知青,都在加速度加紧办理回城手续。
清晨,天有些凉,秋风把一片片衰黄的落叶吹向水井,蝉声没了,蝈蝈的鸣声有点凄冷。四女在井台碰到洗青菜的雪飘她娘凤仙。凤仙说:“你媳妇肖孟兰与德荣不会离婚吧?”四女一边洗小白菜,一边说:“大概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罢。”
风仙说:“看得出,
四女说:“雪飘
凤仙说:“雪飘心里也很苦,她怕失去
衰黄的落叶仍在一片片无声地飘落。四女拣去落在泉井和洗衣池的黄叶,有些伤感地对凤仙说:“德荣和孟兰眼下没闹离婚不知以后有无变化,整个青溪铺史剩孟兰和苏仲恒两个知青了。近百名知青喊走就走了。可怜的是王秋鸿……
凤仙说:“四女,你说,落叶都归根吗?”
四女摇摇头,“说不准。”她拎着手里洗净的白菜直起腰,像像往常一样,快步回屋去。
3 为儿子前程忧虑
礼拜天,苏冠雄在小院内甩手、扭臀、下蹲一阵之后,吃罢早餐,就一直躺在竹套椅里。竹套椅有上好的楠竹作骨架,加之藤的柔韧度强,年代虽久仍黄中亮红,没有散架,未见脱藤。此刻,他正面对窗口,望着那株苍劲的法国梧桐出神。老梧桐枝繁叶茂,密集而厚大的碧叶遮了半个屋顶。所以尽管处面酷热,室内依然沁凉。老伴钟慧兰收拾好了屋子,擦洗净老古董之后,有些气喘吁吁的,便坐在苏冠雄左侧的长藤沙发上歇息,用依旧丰润的手端起藤茶几上的茶杯喝茶。她首先打破室内的长时间静默,说道“老苏,给仲恒的那封信,写不写?怎么写?”
苏冠雄想了想,怎么写呵?一个月前,管劳动人事的副厂长老何问苏冠雄,“苏总,你有一儿一女都在农村插队,想不想搞一个回,但是上头要求,结了婚不能招工。除非……”
苏冠雄沉默了。几天后,他找到何副厂长,说:“我那一双儿女都和本地人结了婚,能不能开个口子。”
何副厂长面有难色,说:“老苏,那可不行呵。人家北京、上海,几十万的知青从云南从北大荒回,我们市回城的知青也是数万,就业压力很大呵。就因为这个,所以这条政策省里不开口子。你看,有没有其它办法。”
苏冠雄知道,事情明摆着要么你没与本地人结婚能回,要么与本地人离了婚才能回城。父母能这样做吗?他想起女儿苏灿明去年在苏家过春节,带了女婿与一儿一女回来。女婿已经是茶场的拖拉机手,拿的固定工资。女儿也是拿工资,比城里同级工人差不了多少。女儿在茶场已经生活了八九年。已经习惯了郊野的风情,况且在茶场离省城不远,两个小时即可回到父母身边。他们知道,回省城要办离婚手续的。他们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有房子住,有自留地,四口之家已经浑然一体,女儿的心中已没有大返城的“地震。”苏冠雄父母见女儿这样,也没必要提回城的事。苏冠雄想得多的是苏仲恒,他常对老伴说:“仲恒就真的在农村过一辈子吗?”厂里人这样说,他也这样认为,仲恒有乃父之风,很执着,很勤奋,很聪明,是能够成为有用之才的。可是在农村,他能干出些什么大事呢。无非是就成天与那几十个孩子打交道。可是提出让仲恒离婚加城,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们的媳妇雪飘在省城的那些日子真让老两口感动,是让街邻绝口称赞的好媳妇。雪飘的到来,使老两口眼前一亮,她的柔美与灵动,那是一种来自山野的健康美。头两天,雪飘有些生疏与不习惯,不过,很快就适应了。每天爸呀妈呀的喊得很甜。每天她争着去买菜,也会用长沙话和城里主妇一样与菜贩讨价还价。她做的菜很快适合老两口的口味。她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连苏冠雄的那些老古董也擦得锃亮。雪飘不在跟前时,老两口说,仲恒与雪飘在他们身边就好了。免得老两口形影单吊。钟慧兰说,雪飘这女儿家性格也驯顺,但柔中有刚,是那种天分很好的女子,拿到城里俊俏的姑娘堆里比试,美丽与人品毫不逊色,只是落得个农村户口。苏冠雄对此也有同感。
钟慧兰见苏冠雄一直没作声,便说:“那给仲恒的信就不写了?”
苏冠雄叹了口气,“还是写吧。”
钟慧兰问,“那怎么写?”
苏冠雄坐直身子,“就说厂领导答应苏家在农村的子女上来一个。但是结了婚不能招工。”
钟慧兰说:“没有了?”
苏冠雄摇摇头,“没有了,让他们看着办罢。仲恒是很难离开雪飘的。”
钟慧兰仍觉得这信不好写,很难写。她虽然在书桌上摊开了稿纸,但很久也没写下几行字,最后硬着头皮写了不到一张信笺。
4 远方的两种引力
上午九时许,景湖公社的邮递员从清溪铺祥林村经过,把一封来信送到学校的苏仲恒手里。苏仲恒直到下课后才拆开信看。看着看着,他眼前浮起一片雾障,心里感到有股酸涩的液体在涌。朦胧间,他仿佛又看见那条熟悉的麻石巷,走进那栋老梧桐荫覆的旧公馆。双鬓有了很阔一片白发的父亲仍在灯下查阅技术资料。母亲已见老态,行动有些迟缓……他从信中察觉到了父母年已老迈,身边无人的感慨。
苏仲恒进屋时,雪飘去了自留地。那块地是他们婚后独自开伙时队上给的。它下临水塘,旱时可以舀水浇地,所以夏天结的番茄特别多,每次都能摘一小篮子。眼下已是白露,苏仲恒早拔了番茄树,栽了冬苞菜秧。她家的苞菜每年栽两季:冬苞和春苞,这在青溪铺是首户。高墈上有一片平冈,依次排着多块自留菜地。各人都用废砖石砌出齐腰高的隔墙,墙上压着杉树刺。雪飘家的菜地上种的辣椒有两种:牛角辣椒和黄蜂子辣椒。牛角辣椒每只有二三两,通红通红的,肉厚且不辣,在坛子里放上几天,鲜红如初,味极爽口。黄蜂子辣椒是从省城带回的种籽,她家地上种的黄蜂子辣椒结得多,也很辣。辣椒树未见衰败时,雪飘已在树下开了浅沟,埋下的蒜籽,已长得两寸高了。雪飘在菜地上伺弄了一回,提篮摘了几只秋茄子,几捧扁豆回家。
小波正在堂屋里写作业,他五岁年纪巳能读二年级的语文,算两位数的加减法了。
雪飘见火塘还冷着,以为苏仲恒没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