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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知青知青大学长篇连载 → [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八至第十四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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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八至第十四章节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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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两年多,才六七十斤,出不得栏,村里人称之为“亘古佬。”意思是只吃潲不长膘的老小猪。肖孟兰当时看了一眼木瓢舀出的潲,竟是清汤寡水。当时,她想,这潲能长膘啊。想不到这头“亘古佬”今日交到了她手上,让“亘古佬”长肥出栏是她棘手的头道难题。下午,她正准备离开猪场,德荣走进来,他手中拎着一方赭红色的磨石。这是大冲谷才能找到的石纹细密的天然磨石。他说:“我看到桂香嫂在猪场用的磨石,已经磨得凹进去,不好磨刀了,昨日打猎过大冲谷,看到这方磨石带了回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长方形磨石放在原来放磨石的地方。“你先试试看,每天要剁许多猪饲料,刀会很损的。”

肖孟兰心里一热,看不出,他还这么细心。自己刚到猪场,还来不及想到的,他已想到了,“谢谢你,德荣哥。”她心存感激地说。

“没什么。”德荣说:“以后猪场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的,你直管说。”

猪场除肖孟兰外,打烧柴、种饲料的是一个叫大苟的中年男人。大苟四十七八岁,家中只有一个老娘,妻子早年误吃林子里的毒菌死后,没再续弦,拉扯大了一女一男。女儿已许配给了农机厂一位工人。女婿颇懂事,女儿有孝心,不时捎上东西来看望他,或者接他去女儿那边住。小崽在农场中学读高中,用功读书的崽是他此生的骄傲。

大苟是个耿直的汉子,不多说话,听不得疯言怪语。他一直与桂香不和。他说桂香很阴损,太自私,队里薯块炸裂土垅,红薯送进猪场时,她总拣大个的煨在灶膛里自个吃,她的伢妹细崽一个个都来猪场玩,桂香常拿煨熟的红薯给她们吃。大苟向年旺反映了此事,桂香知道后,反告大苟出工时在岭上放为自家砍生柴。大苟气极,说桂香诬告,岭上的柴是他假日砍的。桂香是年旺堂兄的婆娘,大苟是年旺的远房新戚,两人争来吵去,常常不了了之。大苟几次闹着要回队里出工,但都被年旺回绝了。他知道自家堂嫂依着性子行事,再换个男人,也注定和桂香合不来。这天,德荣刚送完磨刀石离去,大苟挑着一担湿柴进了猪场。

肖孟兰见大苟大汗淋漓,待他码好柴后,给他递过一张矮凳,说:“大苟叔,累了,坐下歇歇。”

大苟坐下来,用家织布衣揩揩额上的汗。心里默神,还是孟兰体恤人。

肖孟兰说:“今年队上要求的牲猪出栏数蛮大,你是老贫农,又是老经验,猪场喂好猪,缺了你的帮衬是不行的。我刚喂猪,今后还得你多多帮我。”一席话说得大苟心里热呼呼的。

肖孟兰又说:“喂猪没巧,栏干潲好。靠过去那样,清汤寡水是喂不好猪的。我想建议队里挖个水浮莲池种水浮莲比水浮芦营养价值更高,二者营养价值高,猪也爱吃。”

“水浮莲好是好,在田里没法过冬。”大苟说:“其实我也想过养水浮莲。”

肖孟兰兴奋地说:“永济亭边的石崖下有一口冬日冒热气的洞子,还有温水,水浮莲冬天就搁那越冬。天气一暖就再取出来放进莲池里发棵。”

大苟笑了,“好是好,不过年旺长肯不肯拨块水田养水浮莲,那不一定。”

“试试看。”肖孟兰胸有成竹地一笑。她今天发现,平素只闷头干活,难得在猪场落坐的大苟对养猪充满了热情。“大苟伯,我知道在祥林村就你的南瓜种得好,我在朝阳队时,就知道知青食堂常去你家买南瓜。你种的柿饼南瓜又大又甜,还粉坨坨的。”

大苟听得舒舒服服的,眯着小眼睛笑起来。

“大苟伯,猪场后面不是有片向阳的荒坡么,那里土质也不差,我想让那片坡地种上南瓜,你说行不,不过,我只是想法,成不成,还是你说了算。”

大苟笑起来。他种的南瓜养人,难道不能让猪长膘吗?他对肖孟兰说,“你说种南瓜,我就种。”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大苟在一块田里筑水浮莲池的田埂。肖孟兰喂完潲后,扎高裤脚,也提着一把大挂耙来帮忙。

大苟问肖孟兰,“你怎么让年旺舍得拨这块肥田给猪场的?”

肖孟兰说:“软磨硬缠嘛,我说年旺,你要猪场为队上里养好猪,那得拨块水田给猪场种水浮莲。我一天去他家两回,两天去四回。后来,连年旺婆娘都帮我说好话呢。”她边说边咯咯笑起来。

大苟觉得猪场早换上她就好了。他还发现,肖孟兰笑的样子很好看,不像桂香那张人见人烦的脸。

肖孟兰到猪场的第二个月,公社召开畜牧工作现场会议,时间一天。上头要求生产队派一名副队长和主要饲养员参加。年旺说,肖孟兰你一人去足够了。肖孟兰是背着小云去开会的。为了不影响喂猪,她开会这天的潲是去开会前熬好的,她让大苟在潲冷后帮她喂猪。会上,公社领导对公社发展万头牲猪造势很大,也格外重视对基层猪场饲养员的培训,这让肖孟兰开了眼界。她一回队,就咋咋呼呼说开了。她告诉年旺,祥林村的猪场要跟上形势,增加出栏猪,得化大气力解决两个问题,一是逐步实现良种化。她说:公社领导推介周边农场的长白猪场,那边喂的都是瘦肉型猪,个头有八九尺长,像条壮水牯,出口一条猪能换一台小轿车。人家还从国外引进约克夏、巴格夏公猪与本地母猪杂交一只只,都肥肥壮壮的,能长到四五百斤。祥林村没条件,养不了长白猪、约克夏、巴格夏,但可以养杂交猪。杂交猪也能喂到三四百斤左右。她还当场和那家猪场的场长说好,以后他那儿买杂交猪,价钱绝对便宜。你没见呀,那些杂交猪,毛白肉红,骨架大,肉墩墩的,很快长个。第二是多种饲料,采用生饲料喂猪。这次好几个猪场都采用了生饲料喂猪。什么国外引进的象草呀,南瓜呀,菜叶呀,红薯藤呀,都鲜活的洗净往栏里丢;一天要丢好多次。那些杂交猪,一天能长一斤多,仔猪半年都能出栏屠宰或出口。不过生饲料喂猪,要靠多种饲料。她建议队里多插几亩红薯。冬天把红薯和干藤叶留得足足的。肖孟兰由于情绪激动,语速很快,像子弹连发似的,临末,她怕年旺忘记,又重提去买杂交猪仔的事,说生饲料喂猪就从那批杂交猪仔开始。

“行。”年旺有些招架不住。他忽发奇想,“队上一只母猪跑了,一只母猪不行,就从那批杂交猪中留两只做后备母猪。怎么样?”年旺显然被肖孟兰的一番话打动了。

“还是队长英明。”肖孟兰的心情绪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

德荣自从给肖孟兰送过磨刀石以后,晚上来猪场帮肖孟兰剁青饲料的日子多了起来。他第一次晚上来猪场时,有点腼腆地说:“猪一天天肥壮起来,尤其是喂生饲料的猪吃得更多。所以我来帮帮你。”

肖孟兰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默认了他来猪场帮忙。

猪场有两把沉重的菜刀,正好两人一齐剁。德荣虽男人一个,但猪草剁得碎,也剁得快。隔两三天,他便会在天井里给肖孟兰磨菜刀,把两面刀口都磨得很平,很锋利,不像肖孟兰自己磨菜刀那样,求快速而把刀口磨得陡而利。那样的磨刀法,剁一天猪饲料,刀就钝了。德荣来到猪场,会带来煮熟的苞谷或者煨熟的红薯。那黄森森的苞谷棒,又甜又粉的红薯让小云格外快活,他还不时耐心地逗小云玩,表现出一份慈祥和爱心。肖孟兰少有时间砍柴,德荣会悄然码些干柴棒子在她的火塘边。肖孟兰道谢时,反而使德荣有些脸红,她也就不再为此道谢了。

一个春光温煦的上午,德荣赶着牛车,带着几只大竹猪笼,随肖孟兰去晨光猪场进购杂交仔猪。肖孟兰坐在牛车上,那头脊平腰圆宽臀的黄牯子遮住她的视线。她这是第二次坐德荣赶的牛车了。第一次是德荣赶牛车去公社医院接病愈的她回祥林村。

“你喂的猪比先前时候好多了,我觉得干就要干个样儿出来。”德荣一边说,左手往右提了一下牛绹,让牛牯偏右一点,走到较平坦的路中央。

“你也这样想?” 肖孟兰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知音。

“许多人习惯了按老套套养猪,要改变它,决非一朝一夕,”德荣说。

“我想了许多,谁叫我们多读了几年书?读了书,有了知识要用到实际中的,”肖孟兰说。

过了一片青苍的茶山,是邻队的田峒,七八头水牛正在水田踏起“哗哗”水声,扶犁人在后吆喝着,齐膝高的金黄色油菜花,随着牛的疾走,犁铧的闪动,压进犁坯里。两人都在想着自自的心事。临近中午时,两人回程经过这片菜花田时,铺满的菜花田已关满了丘丘春水。看得见祥林村时,肖孟兰还在回想在晨光猪场捉仔猪的情景:当她去捉那看中的仔猪时,好不容易抓上它的双脚,仔猪一抖动,绵软的身子一挨着她,手一软,仔猪又跑了。而德荣却抓一只,是一只,任猪怎么踹,怎么蹿,都挣不脱。德荣提起就往猪笼里塞。他的双手那么有力,虎虎实实的身板那么剽悍。到后来,她干脆指挥德荣抓猪,她指哪只,秋旺抓哪只。

牛车快进祥林村时,德荣说:“要喂好猪,种好饲料是头等的事,除了做大苟的工作,年旺那里的工作也很重要。队上的那些果园里也可间种些红薯、洋苋菜什么的。队上收红薯,猪场可以收薯藤。”

“嗯,”肖孟兰点点头。

“你这次抓回的十几只杂交仔猪,不继续准备丰足的猪饲料,不解决栏干,同样喂不好。你是看到了的,晨光猪场的猪,吃潲有吃潲的地方,拉屎尿是拉屎尿的地方,栏里干爽得很。”德荣说。

“我回去准备建议年旺把猪栏改装一下,上面垫枞木板,从墙洞里往外出猪粪,栏板用冲洗的解决干爽的问题。”

“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你呢?”

“我知道的。就说这十几只杂交仔猪吧,喂得不好,也会像桂香嫂喂的亘古佬一样。”

“你会把杂交仔猪喂好的。”德荣真诚地说。

肖孟兰向德荣投去自信的眼光,“我会的。”

晚上,德荣帮肖孟兰剁完薯藤后,把剁散的碎薯藤稍稍扒拢。肖孟兰在去屋角拿竹扫把时,看见一条灰褐色,长尺许的蛇蜷缩着,她蹲下来,拿起一根小木棍照蛇打去,刚举棍,那蛇便闪电似地跳上她虎口咬了一口。她马上感到针扎似地剧痛,转身对德荣说,“我被蛇咬了。”

德荣捧着肖孟芳的手一看,只见右手虎口上有两个细小的牙印。他问清肖孟兰蛇的大小和色泽后,说道,“你被剧毒的蝮蛇咬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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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6/7 7:3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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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手帕吗?”                                                                                                                                                                                                                                                                                                                                                                                                                                                                                                                                                                                                                                                              

肖孟兰说有手帕。德荣接过花手帕,一撕两半,结成一条,结结实实地扎紧在她的右臂上,然后俯下头,在肖孟兰的虎口上使劲吸吮。肖孟兰心里一热,连忙惊叫,“别、别。”她知道德荣是以身试险。只见德荣一边吸,一边用掌力从她手臂向虎口处推移。吸了一会,他吐出血水,又吸第二次。他的举动把肖孟兰惊呆了。德荣第三次吐出有毒的血水后,镇定地说,“我陪你去找土养医生,他的蛇药很好,药到病除。”

从祥林村到关霞村只有一里多路。在去土养家时,肖孟兰的手很快从虎口处往上肿胀。德荣一直在注视肖孟兰的手臂,叮嘱她不要紧张,尽量放松,到土养医生家时,肖孟兰的右臂已肿至手帕扎紧的边沿。热心助人的土养一见,忙忙给肖孟兰捣药、敷药,劝慰她别急,没事的。这是肖孟兰第二次求医了,第一次是苏仲恒请土养治她脚的崴伤,心中不免有些尴尬,脸红地说,又来麻烦您了。土养说,谁不遇上点小灾小难啊。肖孟兰心想,蛇咬人时,幸亏德荣在场,迟来可要误大事。土养给肖孟兰疗完伤时,把存量不多的治蛇伤内服药全给了肖孟兰。回祥林村的路上,德荣不停地安慰肖孟兰,说土养的蛇药很灵验,手臂会很快消肿。德荣送肖孟兰上楼后,让肖孟兰靠床坐着,德荣直到肖孟兰伤情没有恶化时,才在肖孟兰的催促下离去。

肖孟兰的肿毒通过一周后才慢慢消肿,她右手不敢使力,就左手剁猪草,提潲桶,一天也不间断。每天晚饭后或正午,德荣会不声不响地来猪场帮忙,剁猪草、提水冲扫猪栏。

早上,肖孟兰一走进猪场,马上被惊住了:昨夜还剩下的大半桶潲不见了,连潲桶都打翻了。她扶正潲桶,心想,是哪只猪晚上跳出栏偷吃了这大半桶潲呢?她逐一逡巡了每间猪栏,栏栓没有动,也没有这么一条野气的跨栏猪。她发现北墙挡住扒粪口的木板拱倒了,粪泥上有四只很大的猪脚印。难道是野猪来了偷潲吃。她一边说,绕到扒粪口的外墙,湿粪上,果真还有一排猪脚印,一直踏到山边。她有一种预感:可能是失踪的那只母猪晚上回来了。

当晚,肖孟兰依旧留了半桶潲,潲里还放了碎米和红薯。第二天早晨,那半桶潲又吃光了。她一连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她邀了德荣暗中潜伏在猪场外的暗处,听到猪场有响动时,她和德荣马上挡住墙外的出粪口,猪一下懵了,她关上死粪门,赶进猪栏,果真是那只出走的母猪又回来了。母猪见扒粪口已被堵死,无奈地被肖孟兰赶进了曾关过这只母猪的旧栏。第二天,她对这只曾出逃的母猪没作任何惩罚,见她肚子大多了,还给它开了小灶,让它吃得更好。但是几天后它还是趁夜黑越栏逃走了。她摇摇头,嗔怪这只母猪真没感情,为什么那么迷恋山林。这天晚上,她还是留了半桶潲,但那只母猪再没回来。

几天后那只出走的母猪一步一回头,慢慢向猪场走过来,它的身边跟着一窝黑底起白花的小猪。小家伙不全像本地猪,尖尖嘴,身子比本地仔猪短而壮。母猪带着这群小猪是从扒粪口进来的,当它看见发楞站着的肖孟兰时,晃晃猪耳朵,领着小猪朝它的旧栏走去。

肖孟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跑上去,点数了一下,整整八只小猪。小仔猪一个个结结实实,肉墩墩的,直往母猪的肚皮下拱,争着吃奶。她忍不住笑道:母猪失踪的这些日子,原来是与它的野猪郎公幽会,还带来了八只仔猪。年旺和一帮社员闻讯后来都猪场看稀奇。第二天,关这只重归母猪的木栏进行了加高加固。

4  乡村猎手抱得“玉女”归

“匡当,”肖孟兰听到了猪场门口那块青石板踩响的声音。听那脚步的重响,她知道是德荣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似乎成了生活中的一种需要。

“来了。”肖孟兰柔柔地说。把她身后不远的那只凳子递过去。

“叔叔。”坐在旁边的小云快活地喊着。

“小云。”德荣慈蔼地回应着。坐下来剁脚边的水葫芦。“猪场的水浮芦发满一塘了,水浮莲长势也很好,大苟叔今年真崭了把劲。”他高兴地说。

“他没少往池中泼粪,所以水浮芦越捞越发得快,不过水浮莲发得稍慢点。”肖孟兰说。

“水浮莲除了要肥,水温要高。那块水浮莲池原是冬水田,又在低洼处,升温来得慢些。过些日子,会赶上水浮芦的。”德荣说,“我建议,猪场蒸点酒卖。青溪铺是天然的片石场,公社请来为水库打石方的,为基建队准备木料的,还有开茶山的,都住在附近,那些祁阳人、衡阳人收入高,附近几个村子的肉呀、鸡呀,都让他们买贵了。这些人喝酒都海量。我们如果蒸米酒卖,可以让他们用米来换,一斤米,二毛钱换一斤米酒,猪场既赚了钱,又赚了酒渣喂猪。”

肖孟兰停住菜刀,眼睛大大地望定德荣,“这主意太好了。我想大苟叔也会答应的。他家酿的酒是队里出了名的,而且他家里有现成蒸酒家什。”

两人谈话间,脚边的猪饲料很快剁完了。肖孟兰拣清场,洗净双手,抱起了小云。德荣在后面替肖孟兰锁了猪场的门。他说,“孟芳,我才看了一下‘亘古佬’,约莫百十斤重了,你能催肥壮它,已经不容易,建议队里宰了它,亘古佬很难长膘了。”

肖孟兰回头说,“我也早有这个想法。”

两人分手时,德荣说,“明天队里休息,我约了附近几个村子的十几个男人准备去回峰山下赶山围猎。打了野物请你娘俩吃晚饭。”

肖孟兰说,“好呀,正好改善生活。”他知道,德荣是大队的武装基干民兵,步枪和鸟铳的枪法都很准。

第二天午后,四女喜滋滋地走进猪场,对刚喂完潲的肖孟兰说,“今天德荣他们运气好,打着了野猪,你别做饭了,和小云一道来尝野猪肉吧。”

“哎。”肖孟兰爽快地点点头。

肖孟兰家与四女家一墙之隔,肖孟兰到德荣家时,德荣正在剁野猪肉,四女正在一边用盐搓揉猪肠子。

一见肖孟兰,德荣快活地说:“今天上午,我们十几个男人在回峰岭下展开了围猎。林间的雾帷刚刚撩开,露水刚刚晒干,我们扛着鸟铳,佩着勾刀,各人带着猎狗进山了。我们分几个方向向鸟山合围。粗豪的‘啊嗬’声此起彼伏。你没见那鸟雀惊飞,山鸡、野兔奔走的场面,才雄气呢。野猪的栖身处我们头天踩了点,麂子有麂子的路,野猪有野猪的出没之地,随着包围圈的缩小,我们看见一只野猪以极快速度向一处石崖冲去,它呲牙咧嘴时,亮出锋利獠牙。它看来是想以石崖为障碍物,躲一会,再伺机逃脱。十多条狗狂吠着,围住野猪狂吼。几只凶猛的狗正在撕咬着猪的耳朵、双脚或猪屁股。我们的人伏在大石后,藏在大树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只待野猪一出现,即扣动扳机。这时,那只呲牙咧嘴的黑底起白花的野猪被狗群逼出了石丛,它刚一出现,我开了头一枪。打中了腰上,偏左了一点,没射中头部要害。它喘了一下粗气,瘸着腿,瞪着血红的眼冲过来。大家都捏了一把汗,谁心里都明白,未命中的野猪不仅獠牙极为锋利,可以剜去你任何部位的肉块,而且它的力气仍不弱于一头奔牛,它的撞击,它的撕咬足可以使人送命。这时,同伴“硑硑”几声鸟铳,分别打中了野猪的身上、腿上,它大声地惨嚎着,有人又补了一鸟铳,打在野猪的天灵盖上,它一命呜呼了。回来的路上,我又打了一只野鸡。”德荣说到精采处,让肖孟兰感也到十分快意。

小云听着,听着,偎到肖孟兰膝前,“妈,野猪是什么,好吓人的。”

“野猪糟蹋庄稼,与乡亲争口粮,山里没野兽治得住它,所以叔叔伯伯们去消灭它们。”肖孟兰在小云的前额轻轻吻了一下,“野猪不可怕的。”

这时,四女从里屋忙碌了一阵出来,对肖孟兰和德荣说:“我去队里石灰屋拿砣石灰来,小云很喜欢吃石灰蒸蛋,顺便还去园地里摘几只辣椒。”

小云挣脱肖孟兰的怀抱,“我跟四女奶奶去摘辣椒。”小云曾让肖孟兰抱着进过四女家的菜园,觉得那里简直是一座花园,苚菜的紫喇叭花,丝瓜的黄花,辣椒的小朵白花,茄子的紫花,还有挂得高高的扁豆紫色花,开得五彩缤纷,小云觉得很美丽,很新鲜。

四女临别虚掩上门。肖孟兰和德荣听到大门因被拉上发出的“匡当”声。

德荣忙完后用热水洗净手。他的手是红的,脸膛也是红的,他还在兴奋着。肖孟兰已从他刚才绘神绘色的描述中松弛下来。她想,这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忽然间,德荣慢慢走过来,从她身后一个熊抱,脸凑近她的脸上,“我从去打野猪时,就想,我一定打得到的,要让你和小云饱餐一顿野猪肉。”

“真的吗?”肖孟兰的心跳得很快,那心跳使她闭上了眼睛。这是她值得心仪的一位男人。也许他没有城里男人那种热烈,那么能说会道,说如何如何爱你,想你;他也没有频献殷勤,但确实能让女人实实在在地感到温馨和爱心。她回顾到祥林村的这些日子,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曾经的爱人又使她不堪回首……她太需要一堵遮风挡雨的墙,有一位能给她分忧解难的挚友;小云也需要父爱。她还年轻,难道她不能再一次接受一份真爱吗?

“你会接受我吗?”德荣突然说了一句有文化的话。看得出他有点惊惶不安。德荣刚说完,肖孟兰的两手慢慢箍住他的两只大手。她转过身,让他那双厚厚的嘴唇贴住了自己灼热的嘴唇。一种很久未有过的躁动,使她感到她原本是那么饥渴地追求爱的拥抱和抚摸,她闭上了眼睛……

“妈。”小云在喊肖孟兰,不知什么时候,小云在堂屋里惊喜地望着她妈和德荣叔。

四女在旁露出了惬意的一笑后,匆匆地去厨房准备晚餐。德荣尴尬而脸红地站直身子,红着脸对小云说,“你在菜园看见什么菜又开花了?”

“又有几株辣椒树开花了,好美好美的。”小云笑得像一朵花。

第十一章

       学生眼中最喜欢的人

星期六这天,苏仲恒带着20多名背背篓的学生去摘茶籽。一进茶山,学生们都像雀儿似地奔向茶岭。桂苟个子瘦小,却背着一只大背篓,进山时,他拦住牛高马大的亚男,“今天,我们比赛。”春天摘茶叶时,桂苟输给了亚男,很不服气,他想在这次摘茶籽时,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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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

亚男头上扎了一对翘尾巴,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呀,有一点,刺篷中的茶树你得钻,不能漏下不摘。”  

桂苟挺着胸,“再高的茶籽树你也得上。”

亚男不服气地说:“草丛里落下的炸了果的茶籽你也要拣干净。”

苏仲恒也背了一只背篓进了油茶山。他望着桂苟和亚男,无声地笑了。这时他注意到,国茂今天赤着脚,但他对脚下的草丛,远处的灌木丛毫无惧色。苏仲恒紧走几步,望着他那双又宽又厚的脚,叮嘱道:“国茂,你得小心树蔸把。”他对那年曾被竹尖戳伤至今心有余悸。他知道这孩子住在最远的回峰岭下,每天早出晚归,中餐带几个红薯和酸咸作中餐。

国茂回过头,毫不在意地说:“老师,不碍事,我从小赤脚惯了的。”

苏仲恒目送着国茂进山,只见他敏捷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油茶树。顷候间,满山里响起“啊嗬”的喊山声。

太阳快落岭时,一名学生跑来说,桂苟出事了。苏仲恒急急奔过去。只见桂苟一脸煞白地坐在地上。见苏仲恒过来,桂苟撩起左裤脚,只见一条两寸多长的带血的伤痕正在慢慢渗出血珠。桂苟移身时,感到左脚一阵剧痛,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哼了一声。他望了一眼围观的同学们,瞪了一眼,“有什么好笑的,不过破了点皮。”

苏仲恒哑然失笑。他叫几个孩子替桂苟把滚出背篓的油茶籽拣进背篓。自个拿起钩刀,在一棵粗茶树前蹲下来,用雪亮的刀锋在树身轻轻刮了一撮褐黄色的树皮灰,匀匀撒在桂苟的伤口上,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小方格手帕一撕两半,接长后不紧不松地包住桂苟的伤口。

桂苟感到老师那双手是那样温软。他受伤的脚包上油茶树皮灰后,血不流了,痛感减轻了许多。

苏仲恒对桂苟说:“我背你回去。”

桂苟说:“我能走,没事。”他试着扶着油茶树站起来,刚一动,感到钻心地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国茂赤着脚走过来,“老师,桂苟的背篓我背。” 他说着,把桂苟的背篓一起背上。

苏仲恒点点头。他背对着桂苟蹲下来,一边催促着,“来呀,磨蹭什么。”

夕阳里,金色的光影一圈圈从林子里退隐,莽莽苍苍的山林踱上墨绿色。田峒里,挺着圆鼓似肚腹的牛们回牛栏时,一边发出“哞,哞”的悠长叫声。

桂苟伏在苏仲恒的后背上,在时陡时平的路上晃荡着。刚开始觉得有些尴尬,慢慢地,他感到心境平和了,腿脚也不那么痛了。

苏仲恒把桂苟背进村放下后,桂苟再三叮嘱:“老师,一定要告诉他摘的油茶籽多重,他因为和亚男比赛了的。”苏仲恒一边回应, 一边飞奔而去。因为同学们还等着他和队里会计为同学们摘的油茶籽过称呢。

开山摘茶籽季节,是油榨房忙碌的季节。苏仲恒走进油榨房时,两个壮汉子把晒干后已去了壳的茶籽倒进碾槽。碾碎后蒸熟的茶籽,则由一个赤脚男人助力,嵌在两三个男人方能合拢的“龙口”里,再以几个榫头塞满塞紧。一切工作就绪后,两个精壮有力的男人,抱了一根两丈长短的锃亮圆木,向榫头砸去。落点沉重而准确,每一次撞击,都会发出“嘭”的重响,声音沉宏,有力。随着每一次撞击,榫头会进一截,在榫头的推进中,茶油顺着榫头的缝隙中滴下来。那股股细细的油线,能在一两个小时辰内,注满一只大桶。他无心细细地观赏油榨房的风景,从榨房里拉着会计泰旺走出油榨房。门外,同学们都急着知道当天自己摘茶籽的数字,争着挤向会计,眼睛盯着那杆大枰。亚男挤在头里称完自己的油茶籽后,等着桂苟摘茶籽的数字出来。桂苟的油茶籽是国茂帮他称的。让亚男等了老半天,等桂苟的油茶籽重量出来以后,亚男的头垂了下去,半信半疑地说:“桂苟怎么比我多一斤二两。”她一边说,一边提着空背篓沮丧地回去。

灯下,苏仲恒正在批阅学生们的作文。这次的作文题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学生们有写爹娘的,写姐姐或爷爷奶奶的,只有桂苟与众不同,写的是他的老师苏仲恒。这是苏仲恒没想到的,便慢慢看起来。

“我最喜欢的人是青溪铺村校的老师。他不像学校过去的女老师,说话尖刻,喜欢骂人,动辄发脾气,还上门向家长告状,让人受不了。老师有点不同,是关心你,贴近你,用道理说服你。我不论犯错,或是表现不好,他都不生气,用感情打动我。记得前不久,我在摘油茶籽时,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没说一句批评我不小心的话,而是替我包扎伤口,还背我回家。我伏在他背上,让他背进村,感到有些难为情。后来伤口也不那么痛了。老师是城里人,像他那么有文化,怎么会在我们青溪铺村校呢?今后我要努力学好文化,像他那样,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

苏仲恒看到这里,好像看到一颗纯朴的心。他想:孩子的喜爱或反对,是对老师教学方法的最好检验。他又看了一遍,感觉眼睛有些潮湿。

2、一位知青家长的困惑

市中心一条麻右老街边的小巷里,有一栋旧公馆,公馆里很安静。旧公馆的主人是苏仲恒的父亲苏冠雄。苏冠雄年过半百,双宾有了不少白发。他戴着深度近视,正坐在一条油光泛亮的旧藤椅上,伏在老式的书桌边,在台灯下看着刚收到的苏仲恒的来信,神情显得有些忧郁。他看完信,递给正在一部医学著中查阅资料的妻子钟慧兰,“你看看仲恒的信吧。”说完,他摘下黑边眼镜,陷入沉思里。

苏冠雄出生于城郊一家富户,家中有房产,有土地。兄弟三人中,他排行老二,老大是姐,老三是妹妹。他父亲医文双修,在他们达到入学年龄时,父亲将他们分别送进了学校读书。大姐读完了医科大后当了医生。弟弟走上了仕途,而他东渡日本留学。他攻读的是化工,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进入了一家私营化工厂,厂主是肖孟兰的父亲肖鼎仁。不久,苏冠雄担上了工程师。肖鼎仁倒是个深明大义的有抱负的民族资本家,他经营的这家化工企业,其产品市场覆盖率高,且有诚信。公私合营后至“文革”前,苏冠雄是这家化工企业的副总工程师。后来,他被作为“反动权威”打倒了,目前还在车间寂寂无闻地工作着。他四顾周遭,家中一切如旧,荸荠色的雕花大床,高高的藏青色书柜,大樟木箱,但是三个孩子却在一瞬间长大了。大女儿远在重庆,数年难得一见,三女儿苏灿明在苏仲恒下乡第三年也下放到了郊区的金井茶场。苏灿明很孝顺,有机会常回家看看。那些年见回城无望,她嫁给了当地的一名茶场工人。现在有了一男一女,日子也紧巴巴的。每次回到长沙,省俭的父母总让女儿带些腊猪头、香干回去。茶场的收入也不高,女儿女婿拉扯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钟慧兰一字一句地看完了苏仲恒的信,而且看了两遍,她放下信时,眼角有了晶莹的泪珠,“冠雄,看来仲恒要和这位叫卢雪飘的村姑在农村成家了。”

苏冠雄默然。他知道儿子原来的梦。仲恒读书时,从读初中到读高中,成绩一直排全班第一,全年级头三名以内,高中毕业那一年担任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兼学习部长,他是有望考上大学的,然而他落榜了,后来才知道是出身的原因。他知道仲恒有很重的失落感,未接到高考通知的许多天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知道儿子内心的痛苦,给他说了很多道理。不久,在上山下乡的感召和动员下,他报名去了永明县插队落户。那时,苏冠雄是没法反对的,再说,那也是大势所趋。仲恒走后,苏冠雄感到怅然若失。在妻子和同事的眼里,他的三个儿女中,仲恒最有乃父之风,假以时日,他是可造之才,有可能在日后一展身手。可是,他走了,一走就是八年,现在收到儿子的信,却分明是要娶一个当地贫农的女儿为妻,在那里安家,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与钟慧兰相信叶落归根,儿子总会回家的。可是,儿子的信却分明地告诉他们,他要长留在农村那块土地上了。许多年前,他不就是农村的儿子吗?那里很艰苦,缺乏文化生活,没有较好的受教育的条件。他又想回来,这不正是仲恒这代人需要改变的农村现状么。

钟慧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仲恒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恐怕难以改变。”

苏冠雄轻轻地说:“我们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

钟慧兰说:“我总觉得仲恒留在乡下当一个村校老师有些浪费。雪飘,这是一位怎样的贫农女儿呢?他竟能让我们的儿子这么痴迷而宁愿在农村呆一辈子。”

3、记录人的旅程

    肖孟兰与德荣的关系很快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她觉得以后不会后悔,况且小云也很快接纳了德荣。德荣与肖孟兰结婚这一天,天一下子变得奇冷,巷口里的青石板路都结了冰凌。村里年轻人闹洞房时,肖孟兰冷得真受不了。婚礼一散,她与德荣一同在木盆里泡完脚,套上棉鞋急急进了新房,她撩开被子,脱了棉衣、毛线衣钻进了被窝。德荣随后进了新房,拴上了门。肖孟兰在被子里喊,“太冷了。”上牙磕着下牙直打冷噤。

德荣赤裸着上身进了被窝,对直打冷噤的肖孟兰笑道,“你怎么盖两床被子,不会热出汗吗?”

肖孟兰一下子抱住了德荣的壮健身子,“快扎紧被子,以免透风。”

德荣一睡下来,肖孟兰把头靠进他的臂弯里,一条腿搭在他的健壮的腿上。德荣倒抽了一口冷气,像贴了一根冰棍。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胶合在一起,双方均没有作声。德荣的大手抚摸着肖孟兰并不丰隆的乳房,觉得她很瘦。不像那有着一对雪白大奶的女人。他想,这不是她的错,是过去她感情生活的不幸,现间生活的重负带来的。他想到自己已成为这个女人的丈夫,以后就要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让她丰满起来。

肖孟兰沉醉在一种宁静和甜蜜中,那遥远了的情欲,随着德荣给她的温暖慢慢达到沸点。她无限欢悦地说,“德荣,你真像一炉火,尤其那里温度高。”

德荣不停地吻着她的嘴唇,“那你就把腿脚放在那地方吧。”

肖孟兰吻着德荣厚厚的唇。“真的,我每晚会把冰凉的脚放在你那里。”

德荣真诚地说:“好。不过你每晚在睡前泡脚时间可以长一点,热水放深一点,这样上床时,双脚不至于这么冰冷。”

肖孟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今天像个乖女孩。

那事儿过后,德荣说:“想不到今晚婚礼上,你的歌唱得那么好,《在北京的金山上》那个舞也跳得蛮好。”

肖孟兰自豪地说,“我上幼儿园时,舞就跳得不错了。上初中时,学校推荐我参加了市红领巾歌舞团,还得过奖呢。下乡后不久,零陵地区的一次文艺会演中,地区文工团的领导见我舞跳得好,想招我去文工团,但是因为出身问题被卡住了。”

灯光里,德荣望着陷入幸福回忆中的她,脸是那么红润,眸子因含情而泛亮,好像是双青春少女无瑕的、充满向往的美丽眼睛。“我看,你各方面条件不比王秋鸿差。”

肖孟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运气比她差。但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那就是找到了你。”

德荣吻着肖孟兰的脸颊,感到身边传来了妻子细微的鼻息,那样柔和、匀徐。忽然,他触到了微湿,他轻轻抹了一下肖孟兰的眼角,原来是肖孟兰的泪水,从微咸的泪珠里,他体味到了这个女人的艰辛。

天刚亮时,德荣醒了。他轻捷地从被窝挪出身子,在房间里穿好衣,又将肖孟兰的被子扎紧,拉开房门,又轻轻关上。他想,自己有些日子,没进山打猎了,但鸟铳没锈,硝药和铁码子都在,阿黄脚力尚健,他想重返大山打猎,打些山中的野兔、野猪什么的,以滋补肖孟兰的身子。德荣在火塘边拿鸟铳时,阿黄从堂屋的狗窝里蹿过来,跺着脚,吐着舌,晃着头,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德荣在鸟铳上装好铁码子,把装硝药的牛角别在腰上,背着鸟铳走出了大门。他脚底下的薄冰发出“嚓嚓”声,走上田峒时,阿黄已箭一样地射向山脚。

昨夜,在德荣家闹洞房的一帮后生折腾到深夜,四女来不及收拾屋子,公鸡一叫,她怎么也睡不着了。待她整理好屋子时,天已大亮。她拎着一堆衣裤去村口井台洗濯。这时睡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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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的二崽德旺也起来了。两天前,肖孟兰便嘱咐四女,她与丫头的衣裤要用肥皂,由她自己洗,还说浅色衣服不用肥皂搓,洗不干净。四女知道城里女人不兴在井台上用棒槌洗衣的。所以,她洗的是自己与德荣、冬成的三套衣裤。但她总觉得,一家人两种洗衣法子有点那个。在洗衣池,四女碰到了正在槌洗衣服的士英。

士英对四女说,“昨晚的婚礼蛮热闹,也蛮风光。你收了个能干的城里媳妇。”

四女说:“是了。也医了我一块心病,也遂了我死去男人的一份心愿。德荣他爹死得早,也没攒下钱,如果不是孟兰与德荣情投意合,德荣讨婆娘难哪。唉,家里只有德旺没讨亲了,不过德旺还小,还可以等几年成家。”

四女停下槌,翻动了一下家织布衣裤,这时,村路上走动的人多了。男人们都牵着牛出村去,将牛绹在草坪上吃草。

士英说:“这些年,孟兰拉扯着丫头,也蛮苦的,找个老实汉子,又有你这么个好娘,也是她的福份。”

四女说:“说来也是我们的福份。孟兰田里地里的活都能干,人也乖巧,譬如这场婚事都是她铺排的,钱也花得不是很多。”

士英表示赞同,“我看村里人讲的礼数,她都想到了。那几桌饭菜,村里人都说吃得新鲜,吃得有味,像上馆子里吃的饭菜。不像村里的吃法:大块肉或蔬菜,都是盖上锅盖一锅煮。”

四女笑起来,“也亏了孟兰有人缘,炒菜的,是她请来的省城知青。人家见过大世面,吃过大场合,自然花样多,味道好。我还从孟兰那里学了一句新名词,什么吃要讲究色香味型具佳,讲究科学和营养。”

四女与士英洗完了各自的衣裤,离开了井台。

德荣家的新三门柜里,有一本很大的像册。一天,德荣好奇地翻开了像册,像纸墨黑色,每一页用彩色像角固定着像片。前面几页看来是肖孟兰的家人,有带着圆绒帽穿长袍马褂的老者,有梳着油亮头发,穿西装的俊朗青年,也有梳着髻,穿着旧式华丽衣裙和绣鞋的女人。德荣知道那是肖孟兰的祖父母和父母。听肖孟兰说,她的父亲毕业于福旦大学,还参加过北伐,……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大概是肖孟兰的爹。他发现,肖孟兰小时的像片,并不怎么漂亮,留着短发,一副顽皮的小男孩模样。他向后翻去,像册上出现了多张黑白照,都是肖孟兰的,有赶牛照、插田照、锄地照,还有与老乡的合影。一张知青合影吸引住了德荣。照片上是一群脸上充满稚气的小青年。他从合影中认出了肖孟兰、史蛮子、苏仲恒,有几个认识,但喊不出名字。肖孟兰那时梳着一对翘尾巴,显得单瘦而清纯。知青合影的背景是直入云天的大山,山下是一排打垒的土砖墙,前面是一片葱绿的田峒。他知道这是知青刚下乡时的朝阳队。还有几张肖孟兰与苏仲恒的演出照片,德荣也认真看了看。他接着翻过去,里面有许多张肖孟兰身着军装,带着红卫兵袖章的泛黄照片。她脸上红光勃勃,一副飒爽英姿。这一张张照片的背景上看,是她先后在长沙、武汉、郑州、石家庄、北京以及西安、广州等地照的。

他想,孟兰跑了好宽的地方呀,他还记得孟兰口中曾蹦出过一个名词叫“大串联,”这些照片想必是大串联时拍的。

这时,门“匡当”一声开了,“好呀,你偷看我的照片。”随着喊声,肖孟兰笑涔涔地走到德荣面前。

德荣好奇地说:“大串联是什么意思?”

肖孟兰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我们下乡的第三年,发生了“文革”,那时,我们着了魔似的在农村“破四旧,”立“四新,”后来都成了红卫兵。那一年我佩着红卫兵袖章参加了全国大串联。我们每到一地就联合当地造反派揪斗“走资派。”那时到处有红卫兵接待站,你就是走遍全国,也不用担心没饭吃,没地方睡觉,没有车坐。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文革”像是闹剧,我们像是风魔的一群。”

德荣还记得,当年青溪铺的庵子有菩萨、有香炉,还有主持,他猜想,当年砸庵子的红卫兵当中也许有肖孟兰。“那时你们蛮好玩的,要是农民也跟着一道大串联,真要喝西北风了。”德荣笑着说。

肖孟兰听罢,沉寂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往事哪堪言呵,她就是那次大串联时认识前夫、小云她爸的,几年后,那个当年给了她极好印像大学生,一封信把她召唤到了省城,后来又绝然地与自己分手。“那时,我太任性、太不懂事了。”肖孟兰喃喃地说。

4、先斩后奏

婚后的日子里,肖孟兰感到四女娘崽没对小云另眼相看。四女知道小云喜欢吃石灰蒸蛋,家里总留着一砣新鲜石灰备用,每天早、中餐都给小云做一个石灰蒸蛋。春节前,四女给小云做了两套新衣,其中有一件花棉衣。小云穿上之后,悄悄对肖孟兰说:“妈,就是太厚了点,穿上像个花刺猬。”孟兰笑着叫女儿赶快住嘴。其实,她心里也觉得那花色土了点。德荣上永明城关圩市,或者去麦岭赶闹子,总给小云带些糖和水果。小云也对德荣十分亲近。

德荣的阿黄对新来的女主人和小云,也表忠诚。肖孟兰回家时,阿黄总会远远地迎上来,轻轻地叫,一边舔她的脚,舔她的手。女主人进屋之后,它会静静地伏在德荣和肖孟兰之间,似乎随时听从他们的差遣。偶尔,阿黄会去猪场,远远地看女主人剁猪饲料,或是跟着她去水井边挑水。有一回,肖孟兰挑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便坐在路边揉生痛的脚。阿黄一见,箭似地彪了出去。不一会,他领着附近做事的德荣急急赶来了。那担空桶让德荣重新盛满水后挑回猪场。回猪场的路上,阿黄在肖孟兰前面慢慢走着,不时回头望望肖孟兰,那是一种关切和忧伤的眼神,让肖孟兰异常感动。阿黄对小云也一样,小云坐在小矮凳上时,阿黄会让小云或轻或重地揪它摸它,它不时亲她的小手。小云最不能忍受和骇怕的,是她拉完屎后,阿黄舔尽地上的屎后,而且想舔干净她的屁股,那回小云乱挥着小手,吓得哭起来。她没能理解阿黄的好意。有一次,正好被德荣看到了,他喝住阿黄,做了制止它莽撞的手势,还训斥了阿黄几句。这以后阿黄再没让小云骇怕了。

四女发现,孟兰搬过来后有一样不和,那就是鸡群不和。孟兰原来养的九只鸡用一只竹鸡笼关着,让德荣提了过来。傍晚,孟兰家的鸡挤挤挨挨,硬是不肯进德荣家的鸡埘。德荣笑着,这一家人两窝鸡还认生呢,鸡埘又不是黄鼠狼洞。他打先拎起那只俊美的黑公鸡塞进去然后一只只送进鸡埘,黑公鸡似乎有些不快,在里面“嗯嗯”直叫。

清早,两只公鸡一先一后在鸡埘里叫起来,显得十分热闹。四女家屋后是一片空坪,种着二十来蔸无核蜜桔,如今蜜桔树冠阔大,枝叶披垂,凝着青碧色。二十来只鸡,一只只争先恐后地过了浅沟,来到了桔园里寻食。肖孟兰的那窝鸡,有两只公鸡还未开叫,鸡冠虽不大,但血红血红的。几只浅黄色鸡婆都开始生蛋了。其中一只还是生头个蛋,蛋壳上满是血丝。那只黑色大公鸡在那群鸡中分外俊挺,它通体纯黑色,鸡冠极大,鲜红如血。随着它昂奋地拍翅,尾部那绺黑羽格外翘起,使它显得更雄气。几只仔公鸡、母鸡围绕在它身边,一如众星捧月。

德荣家那窝母鸡毛色与肖孟兰带过来的鸡毛色大多近似,只是个头略大,毛色更鲜亮。鸡群中那只纯白色的大公鸡,显得威武雄壮。说时迟,那时快,黑公鸡振动着颈下的绒毛,翎毛怒张,朝白公鸡直冲过来,白公鸡稍稍退后,粗着脖子迎上去,一场恶战开始了。两只公鸡劲道十足,一忽儿跳起扑斗,一忽儿仰头猛啄,互相以狠啄对方的冠顶为目的。黑公鸡似乎不及白公鸡个体大,但斗劲十足,斗着斗着,小云过来了,她觉得很好玩。听到小云的叫好声,德荣也出来了,他发现小云是在为那只黑公鸡喊加油。四女也出来了,见两只鸡往死里斗,一边喊,有什么好斗的,从门后拿出一只扫帚,往相斗的两只公鸡中猛压下去,两只公鸡骤然躲开。见斗鸡散了,四女也就离去。

德荣抚着小云的头,“斗鸡好看吗?可惜你妈没看见这场斗鸡。”

小云似乎有些遗憾,低声地说:“好看,只是让外奶奶搅散了。”

德荣笑起来。这时,只见黑白两只公鸡各自带着原来的鸡群,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寻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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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傍晚,德荣去了四女房里,娘崽之间似乎发生了争执,但很快悄无声息。两人走出房间时,正碰上肖孟兰,肖孟兰看出了婆婆脸上少见的不快神色。

第二天晚上,四女家的餐桌上,比平常多了一碗炒鸡。肖孟兰心中纳闷,火塘边的熏腊架上还挂了半边新鲜鸡,但不知道宰了哪条鸡。转念一想,横竖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哪家的。

德荣知道肖孟兰喜欢吃鸡的活肉,不吃呆肉。活肉是指只鸡的活动部位,如翅、爪。他将一对鸡爪、一对鸡翅挟进肖孟兰碗里,鸡腿挟给小云吃。然后对娘说,“你吃呵。”

四女应了一声,“你们吃罢。”话音里仍有些不快。

小云添第二碗时,德荣将另一只鸡腿挟进小云碗里。肖孟兰与德荣相视一笑。她望着菜碗里的那硕大高冠的鸡头,对德荣说,“你吃鸡头”。晚上,肖孟兰听德荣说,家里黑白两只公鸡斗得很厉害,是娘打散的。她马上明白晚餐吃鸡是怎么回事。晚上,肖孟兰枕在德荣的臂弯里,柔柔地说:“你好伟大。”

德荣故作不知,“怎么啦?”

肖孟兰说:“你杀那只白公鸡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德荣笑起来,“让我说杀原先你们家的那只黑公鸡?”

肖孟兰轻捶了一下德荣结实的胸脯,忧郁地说:“多俊美的一只白公鸡呵。”

德荣幽默地说,“不杀掉一只公鸡,会经常发生战争呵,我没杀白公鸡前,每天早晨一打开鸡埘,黑白两只公鸡各自带着一窝鸡分两个方向走了,这叫一窝鸡,南辕北辙呀,你明早看,现在鸡群一出鸡埘,都会跟着你原先的那只黑公鸡走了。”

肖孟兰身上有3个月没来了。早上起床后,心里有点想呕。同时,又出奇地想吃坛子里的酸咸。她收工一进屋,便直奔火塘边碗柜下一排酸水坛子,挑那酸萝卜、酸豆角、酸菜梗子吃。这让四女偷偷地乐,让德荣也当着肖孟兰发笑。

一天傍晚,德荣在肖孟兰面前弯下腰来,一边撩开她棉衣的下摆说:“我想听听我们的奶崽是不是在动。”

肖孟兰轻轻推开他,“没有那么早,才三个月哪能听出什么。你想得美,假如是女崽呢?”

德荣知道肖孟兰误会了他的意思,“哦,哦,是女崽也好。你看村里的年旺,他婆娘两年一胎,生了四个女崽,还想生个奶崽。”

肖孟兰不理德荣,瞪了他一眼,“谁跟你生那么多啦?又不是下猪崽”说罢,去了他们的睡房里。她想,村里生育条件差,还是回省城生孩子,那里各方面条件都好。后母冷眼嘛,不管那些了,为了孩子。再说,她也有好几年没回省城了,她知道父亲还念着她。她暗暗拿定了主意,在省城生孩子,孩子满月就回来。

天刚亮,德荣去大源冲收拣昨天傍晚安置的“炸弹。”说是炸弹,其实是用新鲜猪大肠装上硝药和雷管,然后把“炸弹”安置在野猪夜间出没的小路上。他刚跃上田峒,便听到一声沉宏的“炸弹”响声,他判断出是安在大源冲的炸弹响了。不由得庆幸昨天雨后进了大冲谷。雨后林地湿,野兽经过处,无不留下蹄印。哪怕是穿林而过的竹鸡,蹄细身轻的山麂。野猪体重,它走过的地方,往往留下深深的脚迹窝。他在山林中发现,自从那次围捕后,那处密林中的野猪脚迹窝不见了。他在另一处灌木丛发现了野猪新的脚迹窝,他猜想可能就是那次围捕中逃脱的野猪。他还发现它选择得更加隐秘,它潜伏的那片林地,堆着厚厚的松毛须和落叶,而且三面可进可退。一旦发现猎人进击,它马上可逃入周围的群山。德荣搞清了它进出的通道,而且算准了它会晚间出去寻食,便把炸弹埋在野猪可能出去和回窝的小径上。搜寻了一阵,德荣发现了一滩血迹,顺着血迹,看见了伏于叶丛里一只头黑乎乎的黑底带白花的野猪,一动也不动。他狂喜地跑上去,蹲下来,一看,果然是上回逃脱的那只大野猪。它推了推,约有三百来斤,凭一人之力背不动它。为了防备其它人听见炸声弹响后进山找死伤的猎物,他费了好大的劲,将死野猪推到附近一处草窝里,用脚踏去血迹,用刀砍了一些枝叶盖上,直到看不出掩藏痕迹之后,才奔出山回村里找二弟德旺来抬死野猪。

德荣炸了一条三百斤野猪的消息在青溪铺不胫而走。都说,德荣祖坟开了坼,可以一年吃香的喝辣的,不用上闹子砍肉。一天,神仙峒的一位叫莫湘铭的男知青提着一对桂林山花酒到德荣家拜师。德荣说,我只是那天运气好。酒酣耳热之际,向莫湘铭讲了一些放炸弹的方法。想不到,莫湘铭在一天傍晚去放炸弹时,脚踩空了,身子重重压在背后的背篓上,引爆了几颗炸弹,臀部炸出了一个大洞,血流如注,等峒上来人看究竟时,他早断了气。那一夜,德荣很难过,饭也咽不下。

肖孟兰对德荣说,“你带了一个徒弟,却让他送了一条命。”

德荣此后不再放炸弹炸野猪,也不与人说放炸弹的事。不久,他在邻村的彭铁匠那里,打了一把沉重的铁夹子回来。他觉得安放铁夹子捕猎物来得安全,也让家里人放心。

第十二章

1、旅行结婚让村姑开了眼界

雪飘一心一意与苏仲恒相好,苏仲恒在青溪铺的口碑,雪飘她爹娘全看在眼里,觉得也有脸面,便不再反对两人的婚事。苏仲恒熟知这边婚嫁礼数,自然对岳父母和近亲的礼数悉数考虑,使他们皆大欢喜。苏仲恒父母得知儿子决定与雪飘结婚后,喜忧参半。儿子年纪不小了,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爱他,是他的福气。忧的是儿子真要在那偏远的穷山村过上一辈子了。忧喜之余,苏父说,他想见见雪飘。妻子善解人意,顺水推舟说,那就叫他俩回一趟家吧。

苏仲恒收到父母的来信兴奋异常。他对雪飘说,我们就来个旅行结婚吧。雪飘不解其意。苏仲恒告诉她,旅行结婚即是不在村里,也不在省城大办酒席,收受礼金,在旅途中结婚。此后只需请双方父母和近亲吃餐饭,向祥林村乡亲发包糖果即可。雪飘听罢,拍着手说,这太好了,既不铺张,礼数又到了。

雪飘与苏仲恒去省城旅行结婚,回村的那一天,村里忽然间热闹起来。晚上,一伴儿的年轻人和近邻都来了。苏仲恒忙着给来人发从省城带回的五颜六色的糖果。几个妹崽便争着看雪飘在省城照的彩色照片。一张奇大的结婚彩照,惹得几个妹崽“啧啧”惊叹:这多大呀,看我们雪飘姐,真像电影里的美女,去省城才一个月,白了,胖了。

一个妹崽好奇地问:“你穿的白色衣真洋气,叫什么。”

雪飘回答说:“婚纱。城里人结婚都兴女的穿婚纱,男的穿西装。女人穿的婚妙是租的,租了穿一次,以及照一张相都要好几十元。结婚照冲洗后,都在卧室挂着。”

另一个妹崽也“啧啧”起来,“这乡下屋子都让柴烟熏得黑黑的,哪挂得出来呀。”

一个妹崽翻到一张苏仲恒与雪飘的合影。俩人身后是一片绿莹莹的水,叫道“城里的水库好宽哟。”

雪飘笑起来,“这是长沙烈士公园内的人工湖,才宽哩,从湖中的桥径直走过去,也得半个钟头。”她开始向姐妹们介绍岳麓山,岳麓山是毛主席青年时读过书的地方,进岳麓山都是水泥路,走路很舒坦,但没有永明的山高峻奇峭。难怪苏仲恒说永明回来不看山。”

雪飘告诉姐妹们:“苏仲恒的家离白沙井很近。他样去那儿看过一回景致。白沙井依山而砌,并排的四口井都是用麻石铺的,泉井不深,但清澈见底。奇怪的是泉井随舀随满,不论是旱是涝,从不漫溢。据说白沙井已流了千百年。附近的居民,包括住得很远的人,都爱喝白沙井水,用手提或用单车拖。什么时候去都是人挤挤的。但不论老少,都守秩序,一个一个地挨着用壶、桶、瓶装水,才有趣哩。”雪飘说着说着,一脸好看的红晕。她说:“我们这次带回去一些干笋、南风菌,城里都拿它当宝贝,我婆婆用干笋蒸肉,每次舍不得放多了,只放一小扎。她说,多好多嫩的笋子,只有山的灵气才长得出来呢。我告诉婆婆,一到春天,清溪铺道道山岭都有掰不尽的嫩笋。夏天,枞树林里的南风菌逢雨就发。婆婆还把干笋、南风菌当宝贝似的送给亲友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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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肖孟兰大着肚子从人墙外挤进来。苏仲恒忙把替猪场买的甜菜籽、青菜籽、洋苋菜种籽交给肖孟兰。

肖孟兰道过谢后问雪飘,“到省城感觉怎么样?”

雪飘说:“城里走步路都舒服,也不像乡间一到晚间黑灯瞎火,死气沉沉的。城里晚上比白天还生动。只是有一处不好。”

肖孟兰忙问,“什么不好?”

雪飘小声说:“在大街上尿憋了找不到厕所。”

雪飘的话逗得肖孟兰哈哈大笑起来。

苏钟恒与雪飘从省城旅行结婚回来,给村里每户送了一小塑料袋糖果。也送去了王秋鸿家里给她带的东西。苏仲恒给雪飘她爹买了一顶棉帽,给雪飘她娘和士英伯娘各买了一顶黑色的平绒软帽。两位老人都十分喜欢。他没有忘掉学生们,给每人买了铅笔。这种笔县里买不到,它比本地买的铅笔铅芯粗黑,而且不容易断。在复式班读书的三个年级,期末成绩排一至三名的,他带回了一套12支的彩色笔作奖品。从省城回来,苏仲恒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雪飘却一直沉缅在亢奋的回忆里。

2、女教师恶梦连连

一天傍黑,王秋鸿在学校吃过晚饭,刚开始改作业时,卢俊明一身酒气地闯进来,劈头就是一句,“你今晚又不回去?”

王秋鸿一算,是有五六天没回关霞村了,见男人凶神一样,没搭理他。

卢俊明一声“哎嘿,”很大一股酒气喷到王秋鸿脸上,呛得她十分难受,站起来倒退数步。卢俊明站在房门口,冲着王秋鸿开骂起来。

王秋鸿先是不理他,见他骂得越来越难听,锐声吼道,“你要骂,回关霞村去骂,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卢俊明一听更来气,借着酒威,提高了嗓门,毫无顾忌地骂起来。一边骂,一边拖王秋鸿回去,“老子要把你拖回关霞村去,看我怎么治你。你以为你当了国家教师,翅膀硬了。没有我,你能当教师?你当了教师又怎么样,你还是我老婆。我仍可以打你骂你。我今晚就是要丢你的脸面……”

王秋鸿与卢俊明的争吵惊动了中心学校。看热闹的老师和家属远远地在自家门口观望,只不近前。王秋鸿与她男人的争吵是家里的事,谁也不便调解。忽然,王秋鸿奋力挣脱卢俊明的手,气咻咻地跑到宿舍北头,一下冲到青宜家门口,用力推开她家的门,奔进去,“匡”地一声从里把门栓上。

卢俊明猝不及防,眼睁睁望着王秋鸿从他身边挣脱,跑了。愣怔了一下,在那扇关紧的门外擂起来,“开门,开门,王秋鸿你出来。”

“你擂什么门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青宜落落大方地站在门口,“别骂了。俊明哥,我看这样影响也不好,老师怎样在学校呆呀。”她声音不冷不热,瞟了卢俊明一眼。“你?”卢俊明一怔,傻傻望着十分镇定的青宜,“青宜,是你家……”他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青宜虽曾在清溪铺教过书,但现在人家是公社蒋副书记的媳妇。听说,这媳妇还深为蒋副书记喜欢。

青宜像是在下逐客令,“俊明哥,这不是解决家庭矛盾的办法,你还是回吧。”

卢俊明瞪了一眼青宜的房门,无奈地转身,离开学校,溶入夜色里。

卢俊明一走,王秋鸿跑进自己屋子,关上门啜泣起来。

王秋鸿刚经历了一场惊恐,朦胧间睡着了。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王秋鸿吃罢晚饭到大队部去送一个材料,这是大队副支书卢俊明叫她写好送交的。卢支书管知青和文教工作,正在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他说,王秋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从卢支书的话里感受到了党组织的温暖,也对卢支书心存感激。

大队部设在祥林村,离朝阳队有三四里路。卢支书说,她一个人送材料来就行了,谈思想也方便些。王秋鸿想,也是。也就免了邀请肖孟兰作伴同去大队部的念头。那一夜,天上虽有银星亮月,过高门楼队冈地那一段,麂子在山边凄惨地啸叫着。刚收罢花生的黄土坡上,远远听见野猪在撬地上残存花生时发出的“哧哧”声。她走过那块地时,牯牛似的野猪见有人过,轰然朝山边奔去。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大队部是一间有天井、有厢房的独立大屋。走进天井时,感到阴森森的,只有一盏煤油灯亮着。卢俊明在他的办公桌边等着王秋鸿的到来。王秋鸿恭恭敬敬地递交了她的那份思想汇报材料。卢俊明一目十行地看完后,表扬了王秋鸿几句后,关上门,拴上木拴,急不可待地抱住了她,用酒气很重的嘴强吻她,拿粗蛮的手抓捏她的胸部。她吓懵了,又不敢喊叫,一番挣扎之后,她跑出了那间让人惊怕的屋子。几天后,卢俊明告诉王秋鸿,大队推荐她去零陵师范,但政审没有通过。正在她情绪不稳定之际,卢俊明说,他可以让她先在青溪铺村校教书,以后再获得培训机会,设法转为国家教师。五秋鸿心情很复杂,她默默听着他这番话,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此后尽管她接受了卢俊明的安排,但始终小心谨逊,固守着女人最后的防线……仿佛间,她又回到那间阴凉的卧室里,这时,卢俊明深夜醉熏熏地回来了?她刚说了他一句,怎么这样晚回来,他听完一拳朝她胸口打来,她踉跄着,倒退了好多步。她胸口痛,心里更痛。接着,他拉她上床,开始了无休止地折腾。他事后呼呼入睡时,王秋鸿却怎么也睡不着。愤怒中,忽然,她拉开抽屉,摸出那把锋利的剪刀朝她男人的胸口扎去,一下,又是一下,鲜血喷泉似地喷到蚊帐顶上,她吓得“哇哇”大叫。她醒了,是一场恶梦。

3、远村的呼唤

四女说,孟兰为了多带点干笋回省城,扯笋子扯得有点“疯”了。

暖暖的春风一吹,不论是苍苍碧树,还是光秃秃的枯枝,都在瞬间绽出一丛丛、一片片鹅黄,鹅黄而变成翡翠色。高坡上、峻岭上、石丛间,嫩竹一忽儿从地下拱出来,一夜长高几寸。肖孟兰中午喂完潲,会背着小背篓跑到山后的石山边扯笋子。下午收工后,则去远山上扯笋子,常常摸黑回家。德荣说:“婆婆也念,别这么不顾身子嘛,你肚中已有了孩子呢。”肖孟兰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把扯回的嫩笋用滚开水泡上。上一回泡的嫩笋有点泛白时,用簸箕散开,放到阳台上去晒。她扯嫩笋也有些日子了,晒干了的,扎成一小捆,小捆再拼作大把。望着晒得黄森森、干焦焦的干笋,她比吃了还有滋味。在乡间,只有年终分红才有点点钱,买不起物件孝敬故乡父母,多带些干笋回去,是他的最大心愿。她最揪心的是,扯了大把大把笋子后,逢阴雨天,没有太阳晒,只能在火塘的撑架上烘干。撑架下的火是不能出火苗的,火大了会烘焦嫩笋,甚至烧坏簸箕。火细了,嫩笋烘不干,要霉坏。幸亏这种时候不多,即算有这时候,四女暗中更操心。

四女知道媳妇性格,也只在德荣面前唠叨,叫他劝孟兰别叫孟兰大着肚子去扯笋子了。德荣对娘说,哎,你就让她扯吧,谁能拦得住她。

四女生气地说:“翻山越岭的,万一不小心,肚子里的崽出了问题怎么办。”

德荣说:“不会的,你怕她还娇生惯养,有时她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呢。”

四女没法,只得不时抽空扯点嫩笋,让媳妇少扯点。过了扯笋子的季节,肖孟兰又忙上了拣南风菌。关霞村与祥林村中间有一片繁茂的松树林,林地潮润肥沃。夏季,每当大雨过后,便爆出无数或大或小的南风菌。肖孟兰从未放过每一次雨后采菌机会。每次采菌回来,他细细拣干净沾在菌朵上的枞毛须或腐叶。细碎的留着家里开汤吃,整朵的晒干。一天、两天,一个月下来,晒的干南风菌有好几斤,每当肖孟兰把晒得焦干的南风菌一小袋、一小袋扎好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德荣总是望着她笑,看来青溪铺的山珍都被你带回城了。

肖孟兰肚子里的孩子怀到8个月时,她说:“我得回省城去生了。

婆婆望着挺着大肚子却不在乎的媳妇,心里很是发愁,对德荣说:“你能不能陪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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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德荣说:“想是想陪她去省城,可是,肖孟兰与继母那种关系,我能回去么?再说她家巴掌大的地方,容得下孟兰已不错了。”

婆婆想了好几夜,说:“孟兰,你就在这边生孩子吧,你这次回城,又是坐汽车,又是改乘火车,又要带那么多东西,一个人多不方便,万一出了事怎么行。”

肖孟兰说:“你放心好了。到时我会平平安安抱个胖儿子回来见来您。”

德荣在一旁微笑着。他了解这个城里女人,她想到的,说到的,就一定得做到。

肖孟兰回省城,一踏进熟悉的家,便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仿佛一只青涩的果,忽然失去了大树的傍依。那种寂寞是无形的,而且无时不在。留城的同学都在城里有一份工作,都有个家。一听说肖孟兰找了个农民老馆,像怀疑她有毛病似的,显得有些隔膜。她要找的同学都推说有事,未能见面。一个当年在中学与她同座,还向她递过纸条示爱的男同学,听说她要找他,连连推脱,不肯见她。她也去了市知青办。市知青办的人明白告诉她,与当地人结了婚是不能回城的,但日后当地会统筹安排工作。几个刚返城的知青告诉肖孟兰,她们回来都是集体指标招回的,大都在区街集体企业,进国企也是全民带集体,而且安排的工种大多是勤杂工、厨工、搬运工和普工。

肖孟兰乘车回到永明后,从县里把电话打到大队部,让大队干部转告德荣,让他来县里接她回去。肖孟兰果真给卢家抱了个奶崽回来,让四女高兴死了。肖孟兰生了个奶崽,村里人都说肖孟兰会生,夸德荣有福气,小云也为添了个小弟十分高兴,不时地亲亲小弟粉嘟嘟的嫩脸蛋。

回村那一夜,一家人都在想为奶崽取个好听的名字。四女拟取的名,跳不出“养、福、苟、旺、生等字,”德荣倾向于娘的意见,肖孟兰则不然,两方各执一词。肖孟兰说就叫“长永”呗。长是长沙的长,永是永明的永。四女和德荣觉得“长永”情深意远,长永也有长寿的意思。长永的名字就这样喊开了。

肖孟兰回祥林村第一个想见的是苏仲恒。晚上,肖孟兰大大方方走进苏仲恒家里,锐声喊苏仲恒。雪飘在里屋连忙应声。苏仲恒正好从村里进屋。肖孟兰向苏仲恒扬扬手中的包裹,“苏伯伯、苏伯妈让我捎给你们的。”

“捎的什么?”

“腊猪头,煎好的猪板油。”

苏仲恒叫肖孟兰坐,雪飘为肖孟兰沏好一杯谷雨前茶。

浴后的肖孟兰一脸绯红。雪飘也觉得肖孟兰回了一趟省城样子很好看。苏仲恒与肖孟兰谈话时,雪飘退去屋里陪小波写作业。

肖孟兰呷了一口茶,揣摸着苏仲恒的神色,“苏伯伯、苏伯妈没什么大病,小毛病总有点点。苏伯伯心事很重,他说女儿灿波回不去,你也回不去,他很想你。你可能不知道吧,这次知青大返城是全国性的,都潮水般撤回去了;少数没回城的,也都归心似箭哪。我爸还问起你,说你在农村是埋没人才。”

苏仲恒刚才去了村里家访,家访后的好心情一下子搅乱了。

苏仲恒轻轻叹了口气。

肖孟兰沉默了一会,终于大胆地望定苏仲恒:“你曾想过我们一起回城吗?”

苏仲恒吃惊地望着肖孟兰,他读懂了她短短两句话蕴含的深意,他看到了她双眸闪射出的热烈的期待的目光。这意味着两人都离婚返场,这个危险的念头在苏仲恒的脑际闪电般出现,但那只是一瞬间,而且瞬息即逝,理智终于使他复归沉寂。两人静默着都没说话。

苏仲恒打破了两人间的短暂沉默,用极慢极软的声调说,“其实,我早知道,离婚是我们可以设法回城的最后一次机会。雪飘也说她配不上我,拖累了我,只要我提出离婚,她会同意离婚但要留下小波。我感到对她们有了一种责任。雪飘母子和我的学生们,这两种引力把我定格在这块偏僻的土地上了。有些东西,是无法找回的;尤其当你想找回失去的东西,而要伤害到另一个人时,那样就更不可能了。”

肖孟兰听明白了苏仲恒的话,充满感伤地说:“是呵,是呵。”

苏仲恒与肖孟兰谈话时,雪飘一直没有睡着,但并非妒火中烧。这以前,她从王秋鸿口中知道自己男人原来与肖孟兰好过一阵子,以后天各一方。今晚两人说得晚些,她不会嗔怪。但她越是不去想这事,这事越来搅烦她。她想听听她男人与肖孟兰究意说些什么,但传过来的声音很小,若断若续,根本没法听清楚。她觉得,这是他们谈话最久的一次,平常睡得很早的雪飘,今夜失眠了。她心里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她男人会离婚而去,与肖孟兰重续旧情么?如果那样,那太可怕了……

肖孟兰回村的第二天就进了猪场。那天午后,她喂完潲后,在猪栏外一棵浓荫覆地的大树下坐下来,脚边不远的大片岗坡几乎被南瓜藤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柿饼南瓜散落在瓜叶间。满池墨绿的水浮芦正开着红花,朵儿稠密的水浮莲不断萌生小莲朵。每年春天,附近村里的养猪户都来她这里要水浮莲。不论是要了一大捧,还是半箢箕,都会高高兴兴地回去。她不担心猪场水浮莲不够,这里的水浮莲也池肥水旺棵,一夜春风,老朵会萌发不少新莲朵,莲池时时是满墩墩的。

这时,年旺在猪场里喊肖孟兰。她沉埋在思绪里竟没有听到。直到年旺拢近时,肖孟兰才听到。

年旺说:“我听德荣说你回不了城,也不想回城了,是吗?昨天队委会作了一个决定:猪场增加两头母猪10头架子猪,要杂交的,由你去选。从后天起队上加派一员饲养员进猪场,由你任猪场场长。你的工分每天增至8分。”年旺临末说了一句,“你没意见吧?”

肖孟兰还未完全从刚才的遐想中走出来,精神恍惚地说:“哦,没意见。”

年旺知道她刚回村,可能城里遇了不顺心的事,心中不快,“大家都盼你留下呵,城里虽然马路好走,做事轻巧,哪有乡间空气好。听说城里人每年都吃陈米,哪像我们年年吃新米!在祥林村有德荣心痛你,他又会打猎,经常有山鸡、山麂、野猪肉尝鲜,城里人能比得上?连你带回城的笋干都成了稀奇货咧。再说,难道农村就永远这样子,不会改变?”

肖孟兰苦涩地笑了,他知道年旺是在宽慰自己,从心里说,谢谢乡亲们。  

肖孟兰从省城回村的第三天,正好星期天,午后,王秋鸿来猪场找肖孟兰。

“哎哟,老师来了。”肖孟兰在火边一边剁薯藤,一边冲款款走过来的王秋鸿说道。她发现王秋鸿穿着一双赫色皮鞋,脚上套着一双肉色的真丝袜,上身穿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下穿一件蓝府绸裤,显得很飘逸。

“孟兰,别这么喊呐。”王秋鸿自己也觉得自从当了老师,好像没来过猪场了。难怪她话里带着刺。“你回了长沙一趟,有什么消息,你打算回城吗?”

肖孟兰知道王秋鸿的心事,泄气地说:“回不了,现在也不想回了。德荣说,我如果定要离婚回城,他就上吊。我能丢下他吗?你还别说,邻近大队确实有个不错的农村小伙子,在他的女人、长沙知青离婚后自杀了。”

王秋鸿叹了一口气:“世上真还有这样痴情的烈性汉子。我那个呀……”她停顿了会,愁苦地说“我家里那个死活也不肯与我离婚,而且还请一拨一拨的人来做我的工作,有公社的,有大队的,我烦死了。”

肖孟兰听德荣说过,卢俊明在外面说,王秋鸿那时是想过好日子跟他相好。现在她当上老师,眼光高了,想借知青有回城政策同他离婚,没门。他死也不会答应她。肖孟兰不想把这原话告诉王秋鸿,女人与女人总是心相通的,倘若她与德荣同床异梦,没有感情,她也免这样想的。人与人在一处生活,在乎一个情,和无情无义的人过日子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想不出是劝王秋鸿离婚好,还是劝她凑合着过日子好。她忽然想起有一天,王秋鸿在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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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炫耀她的固定工资和教师生活,一种渲泄感使她脱口而出,“回不了城也就算了,我现要活得充实,也不缺天伦之乐,人生不就是追求这些吗?佛说人生即苦难,谁没个不称心如意的事呢?

王秋鸿听罢心中不快,问了些回城知青的情况后,心情沮丧地走了。

深夜,从远远的回峰岭传来麂子的凄历啸叫。整个村里只有一家的灯还亮着,那是卢俊明的家。卢俊明的说话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粗豪,其间伴随着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俊明说:“你怎算回家了,你以为不回,我们就此断了夫妻关系?白日做梦,从公社到县法院我都去了,也说了,我就是不离婚;我说不离婚,法院就没法判我们离婚。”

王秋鸿失却了往日的娇柔,灯光下,她的脸盘显得很瘦,脸色更苍白,她说:“我毕竟做了你几年老婆,也给你生了个女儿,你就放我一条生路,饶了我吧,让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卢俊明似乎仍在气头上,“你那时当知青受苦,想逃避苦难粘上我,怎么,现在,你家里改观了,父母都抖起来了,有机会回省城了,想甩开我,我会答应吗?”

王秋鸿还在哀求,“求求你,让我们办离婚手续吧,我们这样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硬是不离,我会死给你看的。”

卢俊明一听,提高了嗓门,“你想用死来吓唬我,要挟我?你死,你死呀。”

王秋鸿肩膀颤抖着,在屋角里嘤嘤哭起来。

凤花实在听不下去了,披衣走到崽与媳妇房门外,“俊明,你们别闹了好不好,夜深了,吵得屋里不安,村子里也不安。”

屋子里渐渐平静下来,继而一阵打斗似地响动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了卢俊明很响的鼾声。

4、才女抱恨魂归水府

下课时,王秋鸿收到姐姐王春燕的信。她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撕破信封展开信笺,她姐的娟秀字迹闪现在她眼前:

秋鸿:你好!

父母刚从华容原籍的乡间回长沙,就让我马上给你写信。

你是知道的,父亲身体原本瘦弱,去原籍劳动几年后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母亲显得身体虚胖,动一下就气喘不停。我们的大哥在“文革”中因为观点不同,被造反派抓去活活打死了,至今无从找到下落。这是父母永远的痛。你在永明成了父母难以割舍的牵挂。你可知道,各省市的上山下乡知青都回城了,听说,与当地人结婚的,只要办了离婚手续,一样可以回城。据你所说,你的丈夫逞强斗狠,对你并不好,还打人,你们早已没有感情,何不在此时果断地提出离婚。到了晚年,在那个举目无亲的乡间,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凄凉的,到那时你后悔就晚了。再说你也得为女儿日后着想呵!

妹妹,务必不要辜负父母的心愿,等着你早日回到省城。

王秋鸿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着,看着,她泪流满面,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哭得越来越伤心。

王秋鸿已经听到了苏仲恒来公社中心学校担任副校长的消息,从内心感到高兴,可是,她要对他说,对不起,她将先走了,这些日子,王秋鸿想得很多很多,她终于想好了,心境也自然平和。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她与她班上的孩子在郊野活动。“我们赛跑,看谁先到校,好吗?”一位女学生提议说。

“好!”王秋鸿大声地说。她感到从没有过的欢畅,她念高中时,还是学校有名的田径健将呢。

“嗬。”学生们的欢叫声顷刻间撒向田野。

王秋鸿在学生们的后面跑起来。她真想瞬间跑到学校,看到她想念的教室,见到她班上的同学们。她跑呵,跑呵,跑过永安桥,绕过双龙坝,却总是赶不上学生们。他们跑得多欢,多快哪!渐渐地,她被拉下了。就在她绕过一面山坡时,她急得呼喊起来。这当儿,她听见身后一声脆响,一只鸟儿箭一般飞过来,在她的头上边飞边唱。哦,这不是那只受过伤的小鸟?此前,她从一位调皮学生手中救过这只用弹弓打伤的鸟儿,她收留了它,给它养伤,并让它重上蓝天。此刻它的毛羽鲜亮极了。它闪动着眼珠,仿佛在说:“姑娘,别急,我们一道飞罢。”说完,王秋鸿身不由主地盈盈飞起来。她整个身子像被云雾托起着,紧跟在鸟儿的翅翼下,飞呵,飞呵,阳光透过云隙,斑斑点点地撒向地面。她拨开柔絮般的云朵,向地上望去,那不是朝阳队么,多美呀,一条条碧玉色的茶行像绿色的琴键……山坡桔园的桔棵上,挂着千万只小桔灯;那一汪水库,像大地母亲贮存的玉液;无垠的庄稼,真像厚厚的金毡;乡间公路,就像一根缠绕的丝带,把那些茶园呵、桔园呵、水库呵、禾田呵串拢一块。她从没见到大地这么美!她不时望望前面,鸟儿在她前面不远的云端飞翔,它就像没受过伤似的,飞得又轻盈,又快活,时而,向她送来一串清脆的鸣唱。王秋鸿受这个梦的濡染,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下午,是她向五年级学生讲评作文《家乡的秋天》。上周,她布置了这个作文题。批阅作文中,她发现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的作文既写得朴实、生动,也有意境。无一例外,他(她)们都来自乡间,是农家的孩子。他们知道秋天的故事,知道秋天会给村里人带来什么,她沉浸在这两位同学描绘的秋天情境里。

同学们发现,老师今天的穿戴比平日高雅,头发束得高高的,是抹过油的。她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轻质短袖衬衣,下穿一条黑底细白素花的过膝长裙。孩子们的印象,老师这身打扮,只在学校有重要活动,或是有要事外出时才穿的。她似乎一改这些日子的郁闷,显得很轻松,妙语如珠。她说,她为不少同学们写的秋天而感动。秋天是美好的,庄稼一到秋天,就以各种姿态和色泽,争先恐后地成熟。农民在秋天的心情都是很好的。因为秋天的收获是他们经历春天的播种,通过耕耘才获得的,所以秋天是春天成熟的憧憬,秋天积淀着一些美好的回忆。她继续说,同学们写到枫树,写到了秋菊,你们会发现,满山的枫树象是燃烧似的,那点点殷红,像越燃烧阔大,仿佛整个山峦被它燃着了,红透了。因为这是枫树临近严冬的最后一个梦。此后,它将潇洒地落到地上,被风雨无情地剥蚀为泥。同学们感到老师既是在讲评作文,也是在朗诵一首诗。有时热烈,有时近似冷漠。她继续说,人生也有秋天,那是人的生命的尾声,那些美好的,或受过创伤的记忆,都会成为已逝的风景。她似乎有些动情,同学们,你们现在正当春天,要尊重师长,与同学友爱,学习知识,将来与同事和家庭和睦相处,去收获美好的秋天。同学开始有些惊愕起来。他们知道,老师在学校里有才女之称,但今天的讲评虽然精采,但不免有弦外之音。他们感觉到了,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敏感的同学猜想着:老师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作文讲评结束后,王秋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目送着同学们奔向操场,走向绿荫繁覆的村落,她眼角挂着几滴泪珠。

西天,一片火烧云血红血红的,越烧越阔,显得艳美而辉煌,但猛烈燃烧在瞬间衰淡下去,继而消褪得看不见踪迹。同学们下课之后,校园复归宁静。

王秋鸿开始从容地做饭。今晚,她准备美餐一顿。中午,她杀了屙蛋的两只母鸡的其中一只。两只母鸡是几个月前从关霞村抱来学校的。她喂得好,两只鸡经常每天生两个蛋。她家木门上那个尺许见方的门洞里,常常是这只鸡生了蛋唱着歌出来,另一只母鸡又钻进去。两只母鸡一只稍瘦,她杀的是那只瘦的。在沟渠边剖鸡洗鸡时,人家问她,有客呀。王秋鸿欢快地应答,是的,有个要好的朋友来吃晚饭。商店离中心小学才一里多路。中午,她去公社商店买了一斤米酒回来,用少许酒炒鸡,其余的自有着落。晚餐比平时丰盛,一个煲鸡,一碗干茄子,炒的一碗白菜秧原本准备栽块地的。嫩爽自不待言。她一个人自斟自饮,高脚杯的半盅米酒,一会儿喝光了。她有些微醺,又斟上大半杯米酒,永明乡间酒风炽盛,她的男人是远近闻名的酒仙,她被请喝酒的机会自然多了,由不喝而变得能喝酒。酒让她今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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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酣畅。煲的鸡很鲜嫩,刚宰杀这只屙蛋母鸡时,她有几分手软,现在吃起来很坦然。酒醇、鸡鲜、茄子融、白菜嫩,她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昨夜,男人下了通牒,务必搬回去住。她不从,男人又在走廊,泼骂开来,说要拖死她。她开始觉得丢人,他骂够之后,走了,她却哭了很久,哭什么哭呢。她愈加觉得可笑。夜很静。在这所中心学校里,关起门来,就是各人的世界。老师之间是很少串门的。有自己的作业本要改,教案要准备,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习惯了这种宁静,这份寂寞。她因此而进入了书的浩瀚世界,她读名著常常读到深夜,她从此找到了驰骋思想的空间。今夜,她吃晚饭的时间很长。她感觉自己没有了重荷,没有了鞭笞,没有了想继续再做的事。她忽然想到了要给千里外的爸爸妈妈留下一封信,也懒得收拾碗筷,因为这些很快将不再属于自己。她在桌上摊开了信纸,“嚓嚓”地挥洒开来。她流着热泪,泪水模糊了信笺上好几处文字。她知道爸爸妈妈现在都好了,都走上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身子骨也很健康。她悲痛地轻轻说,只是,这不孝的女儿要让你们伤心了。她一边流泪,一边写,整整写了三页。写完之后,她把信放进信封,用胶水粘住封口,写上父母的姓名称谓,贴上邮票,很小心地放在书桌的中央。她拿起书桌上的小圆镜照自己,许是喝了米酒的缘故,她的脸分外红艳和妩媚,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姣美脸色。她望着圆镜笑了,但她的笑声使人毛骨悚然。她依旧穿着那件浅紫的衬衣,只是换了一条才下过几次水的藏青色长裤,换上了一双新皮鞋。她重新梳理了一次头发,不让它有一丝凌乱。她出门时,没有熄灯,只是轻轻带上门,不留一点声响,然后朝左侧的一条小路走去。路两侧的青草已滚动着露水,她微微感到脚下的凉浸。小路一直延伸向百步外的陈家湾水库。陈家弯水库四面环山,水库像是群山环抱的一汪绿玉。水库每年能捕捞许多许多的鱼,有几尺长的草鱼,肥硕的大头雄鱼,也有不少鲫鱼、鲤鱼。走近水面,她感到了从上游刮过来的夜风,带着水草味、松树的清香。对面森林里有夜鸟的不倦息的啼鸣,声音凄婉。她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进冰冷的水里。那清冷正随着她的深入向上身慢慢袭来。她喝了米酒,浑身正释放着热量,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月光下水面很平静,一圈一圈的碎银似的水浪向她推送过来。她对水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她听说过,“四清”运动中,这水浪里曾淹没了一位经受不住批判的“四不清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一位沦落在此的一家省报副总编,忍受不了冷落与“众叛亲离”而葬身水底,而她也将在这里找到归宿。此刻,她一刻也不感到恐惧,她觉得喝酒后的感觉真好,已经了无牵挂。水的侵肌寒骨,使她想起了刚下乡时在溪水里洗澡,也是这凉浸,也是这般舒畅,只是没有青春的同伴,稚嫩的嬉戏声。这时,她面前忽然闪现出史蛮子彪悍的身影,那次她与他在山中迷路时,肌肤相亲的情景又出现在她面前……她此时才深切感到,自己一直想忘掉的,竟是她最值得回味的。对岸的峻岭上,传来了一阵山麂的啸叫,既凄凉又凌厉。她毫不惧怕,回望了一眼中心学校的点点灯光,继续朝深水中走去……

第十三章

1  高人指点迷津

史蛮子在县城做家具的一段日子里,县城知道来了这么一位知青木匠,不仅做的家具时尚,而且工价也不高,速度也快,一张能装那么多家什的三门柜,也不过一周功夫。这是习惯做古朴、粗笨家具的本地木工无法做到的。一时来请他的络绎不绝。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976年的秋天,他做完县委办老张家的一房家具后,答应为县一中老师做家具。老张说,老师是永明县教育界的名人,此人有些来历。

老师住在县一中教工宿舍的一栋平房里。他身材瘦削、修长,面容严肃,谦和。他家陈旧的墙上,贴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条幅,字体细瘦,秀逸。

老师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厨,窄窄的厨房边隔了一间小厕所。两间房里摆设极简朴,卧室有一张平头床,一张黑漆斑驳的条桌,两条长凳子,一张穿了几处洞眼的藤椅,可见主人的淡泊。厅里是一套白木沙发,已变成黄褐色,显得很陈旧。一张独脚圆桌,算是时尚的家具,也是白木,大概出自木工初学者之手。也人意料的是,这两间房里书却出奇地多。沙发茶几有,床头凳上有,墙角铺的木板上也摞着书,纸箱里也有,这些书,厚的尺多,像块砖,也有薄的教科书。他扫了眼摆在明处的书,《简明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中国文学史》、《世界近现代史》、《辞海》等书赫然醒目,这些书似乎是时下很难见到的。和史蛮子见过的县里部办委科室干部比较,教师居室似乎有些寒碜。他听说,老师执教的历届高中毕业班,成绩数年来一直稳居全县第一,心中平添了几分尊敬,觉得要为他做一房像样的家具,想不到老师开出家具的清单却极为简单:一张高低床、一个书柜、一个碗柜和四条骨牌凳。老师仅对书柜的要求讲得很细致,整个书柜两踱,上下两截可分可合,便于搬动。上层安四层隔板,上玻璃。下层柜,安3层隔板。按这个要求,书柜可说是在一间房里顶天立地了。史蛮子笑着听完老师的解说,一心想,这以说是永明县独一无二的书柜了。和史蛮子做过家具的家庭比较,老师家的伙食是很一般的。他说,他的两 个子女都在本县的公社插队,多少还得贴补他们一点。老师平时不备酒,做完家具的最后一天傍晚,老师买了一瓶桂林山花酒,他夫人江小芸多做了两个菜。老师平时烟酒不沾,这天来了雅兴,也倒了半杯酒陪史蛮子喝。他夸史蛮子家具做工很精致,款式也时尚。喝着喝着,老师换了永明官话,说起一口地道的长沙话来,“小伙子,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是个‘老右’,18年前,我在从湖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省教委,1957年因为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打成了右派,下到福田五七干校劳动,后来当了干校业余教员,我与当时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小江,即现在的太太一次偶然邂逅,彼此有了好感,我们结婚后,我设法调了来县中学当老师。”

江小芸脸上一红,“老周,还提这些陈年旧事干嘛?”

老师说:“反正要走了,说说无妨。”

史蛮子问道:“难怪您只做这几件家具,是要离开永明?”

老师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18年呵。我当时所在省教委高教处的处长,现在是厅长了,当年的厅长现在是主管副省长,他们没忘掉我,我也未荒疏学业,教育厅领导来永明检查工作,教育厅领导向县里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告诉他们,我将重回省教育厅,还特意在县招待所召见我,这使县有关领导大为吃惊,说他们真不知道县里还有我这么个人,永明真是藏龙卧虎呵!

老师笑时,眼角渗出了泪珠。“史师傅,你知道吗,国家已在酝酿恢复高考制度了,已叫两个子女一边参加农业劳动,一边暗中作迎考的准备。”

史蛮子奇怪:“您的一双儿女都没安排工作?”

江小芸低低说:“他们作为县里的下乡知青,都在公社插队。”

“哦?”史蛮子说,“本县的下乡知青。

老师得意地说:“儿子周坚,女儿周洁都在学校表现好,成绩也拔尖,他们应该能考取大学的,我对他们充满信心。”

老师的叙说,引起了史蛮子对校园生活的留恋,他想要不是出身的原因,不会与上大学失之交臂的。

老师今夜十分健谈:“史师傅,你才20多罢,现在凭身子骨坚壮,能砍斧子,推刨子,锯板子,但30岁很快过去。40岁、50岁你还那么雄气?以后干什么,得在科学文化知识方面学有专长呵,我就不相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今后还会像现在这样不重视科学和文化。”

江小芸神色有些紧张,“老周,你不能喝了。”

老师意犹未尽:“史师傅,我建议你也去参加明年的高考,我知道你们那时读的书是根底扎实的,哪像现在。以后国家发展了,你文化低了,不行呵,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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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6/7 7:38:09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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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蛮子慢慢喝酒,喝得心事沉沉的,老师的一席“醉话,”使他觉得过去都是昏昏然的,得过且过,真还没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过要读书的事。他想起桃川见到的猴哥他不在看高中课本,梦着上大学么?,他该考虑日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了。史蛮子离开周修如老师家里后,老师推心置腹的忠告一直郁结在心里。这些日子里,省城知青来县里搞病退的、转点的、困退的、招工走的越来越多。他心中不免动荡。他曾为一位医师做过家具,那位医师告诉史蛮子,知青病退的人中,真正有病的很少。这位对知青颇为关心的医师,得知史蛮子准备病退回城温习功课考大学时,为他提供了“病情”证明,其它相关部门很快为他办好了有关手续。知道史蛮子木工手艺的人,知道他将离去时,不免感到惋惜。

午后,史蛮子寄存好木工工具后,乘汽车直奔青溪铺学校那片翠色逼人的楠竹园前停立。这片竹园是盖好学校的那年早春栽的,几年功夫,钻破土面的无数嫩竹拱卫着母竹,渐渐成了一篷阔大的竹丛。竹丛的南面是一片田。仲秋,褪去斑斓色彩的田垅显得开阔而沉静。天亮高远而深邃。拥着田的连绵峰峦一片苍碧。蝉声不再从树荫里闹出来,但多了一种宁静,一份淡定。向学校我操场走去。此际正当学校下午二节课后,天色还早,阳光朗照在田峒上,把青碧的晚禾踱上一层金色。穿得比平时齐整的学生们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背景是踱着金色的回峰大岭。过几天,苏仲恒要离开这所学校去公社中心学校了。今天,他准备和孩子们合个影。算起来这是他在这里执教的第五个年头,已送走了好几届学生。今天,学生们似乎比其它时候都听话。他们按照苏仲恒的调排,按年级分高矮站成三排。苏仲恒按相机见快门时,反复要学生们放松一点,自然一点,像平时一样,脸上还要带点笑容,但学生们总没有像往日那样的笑容灿烂。照完相,苏仲恒看见史蛮子在操场东角站立向他挥手。他叫学生们等等,他会马上回来。史蛮子迎过去。苏仲恒握住了史蛮子宽厚有力的手;“怎么回了?”

史蛮子说:“我不做工了,准备回涎城温习功课,参加明年秋天的高考。”

苏仲恒仿佛第一次认识史蛮子似的,指着史蛮子:“你,准备考大学?”他笑起来,觉得史蛮子往这方面想,太不可思议。

史蛮子 认真地说:“我在高中念书,成绩并不坏呀。过去,现在有新的打算,我的改变主意,是受了一位高人指点。我们一块去参加明年的高考。”

苏仲恒神情变得有些沮丧,眼睛望着远处,田峒里,低空飞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他半响才说:“我今年29岁,明年30岁,到了招生的临界线;再说雪飘预产期在今年底,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你说我还能去考大学吗,这机会,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太来得晚了。不过我马上将转为国家老师,同事们公认我的水平不低于全日制大学生。我知足了。现在国家有政策,知青符合条件的可以回城了证明国家没有忘记我们,遗憾的是我不能回城了。我觉得农村的孩子们更需要我。他说完拍了一下史蛮子的肩。再等会,我招呼孩子们走后一道去我家。他们都知道我马上要调去公社中心学校,今天是我与学生们告别的日子。”

苏仲恒转身过去时,学生们都围上来。三个年级三个班的两男一女三个班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师,我们真舍不得你走,你不走行吗?”

这是苏仲恒始料不及的,他的心被同学们的真情震撼了,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他别过脸去,抹掉泪水。“同学们,回去吧,回去吧。不然,你们的爹娘又以为你们在路上玩耍了。”他久久地目送着同学们溶入那片金色的田峒,自从他结识了这些学生,在探悉了他们的心灵之后,他觉得学生们多么单纯、可爱,可又那么贫困。向他样灌输知识牵挂学生,已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也使他驿动的心平静下来。

史蛮子在学校面前徘徊忽然想起焕英说过,她小时很想读书,但家里弟妹多,也很穷,读不上书,她那时好羡慕读书的雪飘和青宜……他心里开始流泪了。焕英就是在村校的梁上上吊的。也许,她除了怨恨她爹阻止她的婚姻处,还怨恨她爹那时没让她读书,所以才才决意在这里结束自己如花的生命。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他想,苏仲恒钟情于他的学生们,留守在这块并不富饶的偏远山村,也许从焕英的死中想到自己培养下一代的责任?一个刚萌生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中升腾起来。

史蛮子晚餐后从苏仲恒家里出来,向祥林村走去。他原本以为此番会轻松地离开青溪铺的,甚至还有与王秋鸿见一面再走的念头,从苏仲恒口中得知王秋鸿自不久前杀后,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知道王秋鸿与卢俊明关系很僵,婚姻已成了一种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也不至于以死来结束自己呀。他走出关霞村门楼时,只见一个乱晃着手电筒的男子,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一边嘟囔着什么。史蛮子闪在一旁。那人用手电筒直冲史蛮子脸上乱照,一边喊,“谁呀,谁呀?”口中喷出很大一股酒气。

史蛮子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是卢俊明!几年不见,他头发乱蓬蓬的,那张猪肝色的脸明显地苍老了许多,眼神有些呆滞。卢俊明醉眼朦胧,竟没认出史蛮子,晃荡着走了。他的屁股上有一块大大的黄泥巴印,也许是刚才回村时摔了一跤。

史蛮子在一栋大屋前,站住了,他打开了门锁,推开大门,一股浓浓的霉味扑入鼻翼。他擎着刚才苏仲恒给他的手电筒,向空荡荡的大屋照去,只见到处是厚厚的灰,天井一角里的荫蔽处,结了一只好大的蛛网。蓦然联想到曾在深山迷路发现的蛛网,已毙的两只蜻蜓与破网而去的螳螂历历在目。当时,王秋鸿一见那张网,哀哀地说:“这深山老林不就是无边无际的网,恐怕走不出去了。”他想生活不就是一张网,有人可以破网而新生,有的人却只能在网上沉浮,最后死去。他逡巡着这独立的知青屋,因人去楼空,屋子显得很冷清。这里有过红火的时候,邻队知青来过这里聚会,或者与当地乡亲长谈,但逝者如烟。今夜,他会在这里住最后一晚。在属于他的那间厢房里,他曾与焕英有过短暂的悄悄私语,有过对明日的明媚畅想。大屋里,也住过王秋鸿,曾与她共一个鼎锅吃过饭;那次他得知焕英死去,险些鲁莽行事时,是王秋鸿及时阻止了他,使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明天,他将离去,也许,他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但他会怀想这个地方。

2  心动的日子

弯镰月从雪飘家东面的回峰移上来了。掌灯吃晚饭后不久,雪飘便寂然地坐在屋边十来步远的竹丛边。脚边,摆了几只花了边的箩筐和背篓,编补好它们,是为十月扮晚禾,十二月摘油茶籽时派用场的。

晃亮的破蔑柴刀在她手中机械而灵巧地颤动着。大拇指粗的竹子很快破成竹条,又剥除二蔑,一根柔软的长蔑条在她脚边舞动着,向远处延伸开去。几只扑闪着尾灯的萤火虫绕着她飞,撩得她十分惶乱。“哎哟。”雪飘轻轻哼了一声,放下蔑刀,捏紧被刀扎了一下的左手大拇指。松手时,伤口上出现了两粒米长的血点。不是她被篾功夫差,这以前,就是黑灯瞎火破篾,她也决不会扎手。她咬住嘴唇,又幽幽地望一眼屋门口那条简易公路。白天,路上灰蒙蒙的,跨过枫木溪的石拱桥在月光中凝着青黑色。它一头通到峒外的公社。这以前,在她的眼里,这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公路,村里人出工从这里过,收工也从这里过。它迎送村里人,也不声不响地接纳外村人。自从史蛮子走后,这条路使她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隔上十天半月,会有一两个背黑皮包,穿皮鞋的城里人,从这条路上走进村子。青溪铺4个自然村,有近百名省城来的知青插队,今年入夏以后,省城来的人多了起来。背黑皮包的人脚上开始穿皮凉鞋,男人戴顶或黄或白的纤维质小圆帽,女子则撑的花伞,叫峒上的人望一阵子,猜一阵子。村里人开始知道,中央有政策,省城来的知青,只要没与本地人结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都让回城里重新安排工作。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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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6/7 7: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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