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1桃水上的排古佬
史蛮子在山道上走了两 小时夜路之后,在县城附近一个知青哥们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乘车到了桃川潇江圩大队。史蛮子自知做木工没有名气,所以投奔名震一方的知青侯建民,邀他去县里做木工,徐图日后发展。
史蛮子到达目的地后,当着候建民,打开沉重的平提包,亮出几截油榨房的榫头时,使他为之一振。他拍了一下史蛮子肩头,“这是开刨子的上等材料,你真是雪中送碳。我正想开一套长刨、中刨、短刨的木料,你今天送来了木料,太好了。不过,这油榨尖还可以为你开一套长刨、中刨、短刨。”
史蛮子喜出望外,“侯哥,我此番专为跟你做木工而来,我觉得最好还是去县里。”他隐去了离开队里的真实原因。
侯健民说,“县医院一位主治医师来请我去打一房家具。你要知道,一去了,就脱身不得,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你先住两天再说罢。”
晚上,侯健民叫史蛮子与一个叫夏文斌的瘦个子知青睡一间屋。这里有一张空铺,是一个去了省城未归知青的床铺,打开他包扎好的布套就行了。夏文斌小名“猴哥,”猴哥不修边幅,很邋遢,蓄了胡子,长发披肩。他而且拉得很好。收工回来不是看书,就是拉小提琴,而且看书看到很晚。他很烦史蛮子老抽喇叭筒。史蛮子在屋子里抽第二天烟时,他会喊,喂,你少抽点烟行不行?要抽到屋子外面去抽。史蛮子毕竟是不速之客,只好到屋子外面抽烟。一天晚上,猴哥还在看书,那煤油灯光虽昏暗,却让史蛮子睡不着,他拎着烟袋和火柴走出了屋子。屋子依山而立,不远的高坡下,是流过田峒的小溪。眼下,溪水瘦了,长长的溪沿,无数点枞膏火在晃动,那是爱摸鱼捞虾的村里男人在照鱼。不时传来一声声带着乡土韵味的粗犷山歌。点点晃动的渔火,煽起他的梦幻,他想起了焕英。自从他昨天离开焕英之后,老想起她忧戚的样子。他一支接一支地烧着喇叭筒,开始盘算去县里做木工的事。他进屋时,猴哥还没睡,仍在专心地看书。史蛮子轻轻说,“猴哥,还没睡呀?”他有些好奇,随手拿起他床边那摞书,心里一震,“这不是高中数理化的课本吗?!你还准备考大学,现在是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你去哪儿考?”
猴哥很平静,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想完全丢掉数理化知识,天生我材必有用呗。”他抬头望了一眼吃惊的史蛮子,“万一国家哪天恢复大学考试呢?那我就走运了,你不知道我从初中读到高中,成绩都是班上前三名哟。我没被大学录取,大概是出身问题”。
史蛮子想不到这偏僻山村还有一个做着大学梦的知青!在人们已对科学文化知识普遍漠视的时候,他仍在孜孜不倦地学习
史蛮子来桃川的头一天,一到晚上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天亮,这也许是太劳累了的缘故。
第二傍晚,侯健民告诉史蛮子,大队急需一批基建木材,安排他去源口放木排。还说,他这次去放排,是“排古佬”推荐的,几天后才能回来。
坐在矮凳上的史蛮子一下跳起来,“我也跟你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眼下过滩风锥子似的扎人,撬排水冷得刺骨,而且水路上难得不时时搁浅,背篙上岸,你行吗?”去源口放过两次排的侯健民问道。
“我行,有的是力气,”史蛮子说。
侯建民向大队建议后,大队长同意侯健民带史蛮子去源口放排,并且让一个叫盘树春的中年汉子与史蛮子共一张排。侯健民心细,带上了撬排的鹰嘴勾。到源口集木场后,大队去的排古佬很快办好了手续,顺当当扎好了七张木排,都是齐崭崭的大筒油杉条。史蛮子轻巧地跳上木排后,客客气气对先上排的盘树春喊了声“师傅,”请他一路多指教。
盘树春40多岁,中等个子,国字脸,粗眉,一双眼炯炯有神,显得很阳刚。听侯健民说,盘树春至今是个鳏夫。这倒使史蛮子心中有几分纳闷。放排出闸前,盘树春很简捷地交代了史蛮子怎么配合的要领,并叮嘱他,一路滩多水险,不得走神,不得心野。史蛮子望着陡峭的悬崖,听着“哗哗”的水声,连连点头。 “盘师傅,你放心,误不了事的。”
集排场水势平缓,但一出集排场,水流就湍急了。盘树春和史蛮子的木排居中,排古佬跳到各自撑的木排上,挥篙点水时,木排向下游射去。
史蛮子来放排之前,已向侯健民详细了解了源口河上放排的三处险关:杉木坪、竹根地和七公岭。侯健民告诉他每处关口的应对方法,但史蛮子毕竟未身临险境,不知其详。这时,已容不得史蛮子遐想那许多事,木排很快撑进两岸刀削似的百丈高崖杉木坪水路。
“前面要万分小心。”盘树春的喊声穿透河水的奔腾声传过来。
“知道了”史蛮子喊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雄峻的两面屏风似的峭壁。急水滩前他知道不得有半分懈怠和分神。
河谷越来越陡,水流越来越凶险,竹排就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哗哗”地向前冲去。河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时狂涛如雷,冷风嗖嗖,水雾朦胧。忽然一面奇峰横亘在前面河口上,形成90度的急弯,陡急的河水突然受到阻截,变得狂躁起来,暴怒地扑向高崖,噬咬着高崖,撞击着高崖,卷起一人多高的雪浪花。高崖并不理踩水的冲击,巍然不动,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整个山峡间荡满雄浑的水浪声。
“木排一靠近崖马上猛撑岩壁。”盘树春在排前喊道。他的话很快被喘急的涛声吞没。
史蛮子感到铁灰色的高崖朝头顶上压过来。他知道稍一不慎失手,撑靠不牢,或是撑篙折断,后果将是排散人亡。就在木排快近高崖的一瞬间,他奋力把篙顶在崖壁上,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木排瞬间停滞了,倏忽间,奇迹出现了,靠两人合力,木排慢慢地绕过高崖,像一片轻飘的树叶一样,向下游的水道冲去。史蛮子抹掉额上的水珠,也不知是汗还是水雾。他回望适才绕过的高崖,它在朦胧水雾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一溜七张排,一张未损,一张也未掉队,先后撑过杉木坪,进入源口镇。这时河道渐宽,水势趋缓,盘树春和史蛮子都松了一口气。史蛮子把两只脚伸到水里。大冲来的水很凉,汇入平滩之后,渐渐温了。他感到经历一场竭力撑排之后,肚子很饿。
盘树春向缠在腰间的席包里摸去,先掏出一只五六两重的熟红薯向史蛮子扔过去,“接住,”然后自己又摸出一只红薯啃起来。
史蛮子没带红薯,接过盘树春的红薯后,向他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前面的源口河两岸出现了大片平展展的田峒,满峒翡翠色。如浪的群峰退居于远远的天幕下,暴烈的水流在这里温柔驯顺起来。澄碧的水流里,摆动的柔柔丝草依稀可见,河上的简易小木桥透发古韵。岸沿,三三两两的村妇,正在被河水冲洗得滑亮的石板上,用棒槌捶洗衣裤,嬉笑声随风飘来。沿岸奔驰的小手扶拖拉机,缠绕老屋的炊烟,那懒懒的黄狗,显得越加清晰起来。
史蛮子见排头的盘树春正沉迷桃水两岸的风景,一直没有作声,于是问道:“盘师傅,看来你对这里很有感情。”当他望定回头的盘树春时,感觉这是一张表情生动的脸,是他一路从未见过的。
“我很小就来到了桃水边。”盘树春的嗓音变得绵软。“我是过山瑶。爹娘过世后,我由一户好心的平地瑶收养,在他家里住下来。我散漫惯了,不到16岁时又跑了出来,先在桃川街上的店铺里打小工,也跟人跑过小生意,觉得太窒闷,又跑了出去。1961年,我20岁,那年开始在源口到潇水的河段上跑排。潇水流过桃川这一段,本地人称桃水。我对桃水是有些偏爱的。春天,岸柳绿了,桃红了,桃水像一位素妆的村姑,又丰满又温驯。夏天,她性子有些狂躁和野气,常常漫过河岸,淹没低洼处的庄园。秋天,她,显得清澈和宁静。冬天,岸沿的绿隐去了,红消了,她瘦瘦的,有些寂寞。那时,潇水上有船,但排筏更多,外地木材商把在桃川买的原木扎成排筏,沿桃水、潇水撑往广东、广西去卖。排筏上还捎带些外卖的粮食、蔗糖、水果。我时而在道县、零陵,时而在长沙,有时在广西、广东的小城泊岸,回程时运回食盐、布匹等生活资料。1961年以后,上头禁止长途贩运,桃水上的木排少了,沿岸赶圩的日子也作了限制,改5天一圩为一月两圩。沿岸的圩市凋零冷落,人的日子更不好过。那时,每人上圩市卖的粮食不得超过15斤,卖食油不得超过两斤,稍超量一点,都得藏藏匿匿,生怕被抓去罚款。1962年,闸坝堵塞,航道淤积,木排只能季节性通航了。后来木帆船多了起来,开通公路后汽车也多了。”排进竹根地时,盘树春换了笑题。“史蛮子,你别看源口镇平滩顺水,但此处会让你十分烦恼。”他提醒史蛮子说:“你看那浅滩中,大大小小的礁丛、卵石,其间层层陷阱,那一处处盘根错节的竹丛,常常使你闪避不及,绕开竹根的牵缠得十分小心,行排尽可放慢,抢了排,十倍工。”盘树春在源口放过多年的排,加之前有木排引路,不会在转弯处搁浅,但史蛮子毕竟是头一次搭档,不免出些疏忽。在一次转弯时,史蛮子没看清水中虚实,不小心让木排撑过浅滩搁浅。盘树春并未气恼,跳下木排赤着脚在长满青苔的卵石中碰撞,和史蛮子一道用双手推,用肩扛,用篙撬,好容易把排弄到深水区。两人重新上排时,双脚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淌着水的盘树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吧。”
史蛮子有些愧疚,呐呐地说:“这回,是我不好。”当史蛮子听盘树春说,前面的七公岭是最后一关时,更紧张起来。
不多久,一条高出水面60公分,百多米长的石坝横亘在河道上,这是一条难过的坎。这道石坝是桃川灌区的引水坝,坝中专留一个缺口走排。缺口不宽,乃至奔泻直下的水流速快而急,木排冲向缺口时,若不对准缺口,会造成木排翻落坝下,造成木排掀翻拆散,撑排人有可能被湍急凶险的水流呛死的危险。盘树春一想起竹根地上史蛮子的疏忽,不禁粗声粗气地说,“这回,别走神。”
“放心。”史蛮子硬梆梆地大声回应。说时迟,那时快,木排已冲近石坝。
盘树春像一尊屹立不倒的石雕。在离石坝几尺远时,他用篙调正排头急速冲去。史蛮子在后握紧篙,双眼不眨。在被急流卷进缺口的一刹那,两人的心提到了手心上。一瞬间,排头猛一上翘,随之忽地跌落,木排在河上砸出一声巨响,溅出丈多高的水花。两人都收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