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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知青知青大学长篇连载 → [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一至第七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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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一至第七章节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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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庵堂的主持释师傅来自广西富川,听说道行很深。她5岁出家,60多岁时,仍面目丰润,健步如飞,毫无老态。一位年轻女尼来自道县,原是一位失恋的村姑,极度伤心之际,远行近百里来到庵堂,绞断了青丝,在这里清修,古佛青灯成了她绝望中的寄托。“文革”中,庵堂的观音像和其它神像被当作“四旧”尽行倒毁后不久,释师傅一病不起,撒手归西。这时,年轻女道士的家人从道县寻来了庵堂,她不得不随家人归去。庵堂变得空荡荡的。庵堂后来作过大队的办公室,因它孤立于田峒之中,不傍依附近几个村子,大队干部口从庵子里搬了出去。“文革”时,庵堂偶然作过大批判的场所。

苏仲恒在庵子里授了一周课,村校修缮完毕后,又搬回了原来的教室。夏天一到,天气干燥,热风一吹,湿湿的教室又变得干干爽爽。室内的墙壁又粉了一道石灰,遮盖了原来壁上的霉斑和污迹,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喜悦之余,苏仲恒在光线较亮的东墙上挂了一张中国地图。中国地图的位置挂得不高,学生们不踮脚即能看到。为了改变学生们喝生水的习惯,他自个掏钱买了一个大搪瓷水缸,烧水给学生们喝。放置搪瓷水缸的木架是队里木工做的。头一天,学生们觉得摁铜质的水笼头,搪瓷水缸便流出开水有些怪异。你推搡着他,他推搡着你,都用小洋瓷口杯喝开水,其它的人则一旁好奇地观望。几天后,学生们渐渐习惯了,好像不喝开水,有些不舒坦。尤其那些中午啃粉嘟嘟红薯和脆硬苞谷棒的男生,似乎不喝上两小杯开水,嗓子眼发干,肚子不舒服。

桂苟慢慢改变了一些往日的不良习惯,乖顺了不少。在行长改选时,苏仲恒征询这一行学生的意见,大家一伙推选桂苟担任行长。桂苟并不像其它同学那样扭扭捏捏,他回答得十分干脆:既然同学们选了我,我就会当得像个样。他的简短表白,获得同学们的喝采。

中国地图贴出的第二天,课间休息时,几个学生在中国地图边指指画画。国方看了半天说:“怎么会没有青溪铺呢?”

亚男说:“景湖公社该有吧?”

满苟摇摇头,故作高深地说:“我们的永明县也没有呢?”

“真的?”一个女生说。

“不可能!”另一个男生说。

这时,在讲台边的苏仲恒见学生们关注中国地图,笑着走过来。

亚男抢先对苏仲恒说:“老师,地图上怎么会没有青溪铺、景湖公社、永明县呢?”

苏仲恒说,对,这张地图没有青溪铺、没有景湖公社,也没有永明县,它们太小了,你知道我们祖国多大吗?960万平方公里,永明县才多大,中国地图是几十万分之一比例描的,所以没有能标出青溪铺、景湖公社、永明县,但是在湖南省地图上标有永明县,永明县地图才有景湖公社,和有青溪铺。”

“嗬,湖南省地图有我们永明县。”亚男高兴地说。

国方垂头丧气地说:“湖南分省地图上,怎么没有青溪铺呢?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爹和娘,这一辈子就到过永明县城,近30里呵,得走几个小时。这是老辈人到过的最远最远的地方。”

桂苟的情绪似乎被感染了,活泼地说:“我才不像我爹,没出过远门,只当了个队长,我长大之后,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要当厂长,当院长,当……”他因为一时冲动,没想好当什么,“总之我要到比县城更远的地方看看,那才没白活。”

亚男笑起来,“你吹牛。”

桂苟脸红了,嗫嚅着,“现在跟你说,也没用,也太早了。”

苏仲恒在一旁无声地笑着。他尤其赞赏桂苟大胆的幻想。他也曾有过幻想的年龄呵……他觉得,农村的孩子,更需要有这种幻想,并且让这种幻想成为他们学习的原动力,使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到达理想的彼岸。他说:“桂苟说得好,你们就是要想着走出去,长见识,增长才干。青溪铺太小了,当你们真正走出永明,就会深深感到,这块厚土,真需要跟上潮流,跟上社会发展。”苏仲恒忽然觉得对孩子们说得过于遥远,话锋一转,“同学们,只要你们现在学习打好了基础,日后继续努力,一定有机会去看看中国许多许多很美的地方。”

4、《赶鸟》中的瑶族美少女舞伴

苏仲恒向卢支书递交过申请重建青溪铺学校的报告后,一直等着回讯。这天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们刚离去,卢俊明来到了村校。他说,附近几个队都对你的教学反映很好,说完告诉了苏仲恒一个令人心动的消息:大队已同意苏仲恒的重建青溪铺学校的报告,并作了几条决定,由他以大队名义向公社申请建校专项拨款,多少钱都去努力争取。第二,学校校址依年旺的建议,建在祥林村前那块红薯地上,挖完红薯后就下基脚。大队所属的四个村从下个月开始,按劳力分配送砖数量到祥林村,两月内完成任务。第三,学校动工日起,每个队派两个泥木工,负责建校的基建,包括砌墙、做屋架、门窗和课桌。泥木工不再在队上记工,由大队统一记件计算工分,如果上头拨了经费,从下拨经费中开工资。木工场地可以使用庵子。第四,大队会计负责泥木工的记工和学校的成本核算和管理。大队保管负责材料供应和后勤保证。

苏仲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之余,他告诉卢俊明,他想与雪飘排《赶鸟》的双人舞参加公社选拔赛,然后参加全县的文艺会演。

卢俊明兴致勃勃地说,“行嘛,你告诉年旺,也告诉雪飘就说,这个节目大队大力支持。小苏你何不办个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呢,还编排些农业学大寨的节目到各村巡回演出。”

“嗯,嗯,”苏仲恒说。心里想,办文宣队目前还不具备条件,再说公社“六一”文艺会演的节目,还在排练咧。

卢俊明临走时说,他和王秋鸿春节前结婚,你到时来吧。

卢俊明把大队支持苏仲明排《赶鸟》双人舞的事告诉了年旺,年旺又通知了雪飘。这天晚上,苏仲恒在士英堂屋里等着雪飘的到来。

老师,我来了。”一脸红扑扑的雪飘站在苏仲恒面前。“刚才表哥连生他娘又来了提亲,那两年娘见我小,没答应人家……现在连娘都想我嫁人了,好烦人的。我刚出村口时,又被连生哥在巷口堵住我。我没理他,跑了过来。”

苏仲恒对那事不知该说什么。他摊开一张上面写着曲谱的稿纸说,“农历二月初一那天,我去松柏参加了赶鸟节,回来琢磨那场景,编了一个《赶鸟》的双人舞,他说完把曲谱推到雪飘面前。”

雪飘靠近八仙桌,借着灯光,看着曲谱。她看着看着,纤细的右手一边敲着桌沿,一边轻轻地哼起来,那声音,好柔美。

苏仲恒惊喜地望定她的眼睛,“你会识谱?”

“会一点点。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学校的文娱老师见我会唱歌跳舞,教了我一些乐谱的常识。出工后许多都记不得了。譬如这,像蝌蚪似的斜线。”

“那是上滑音,或下滑音的标识。”苏仲恒好像从一片荒芜的草丛中发现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花枝,“太好了。”他走近雪飘,两双眼睛都注视着桌上的曲谱,一齐轻轻地哼起来。

苏仲恒的音色饱满宏亮,雪飘的音色很清纯,一厚一亮,和谐地交响起来。雪飘碰到陌生的音符,或是发音不准的地方,会停下来问苏仲恒。苏仲恒则耐心地告诉雪飘。两人哼完曲谱后,苏仲恒在堂屋里单独演示自己设计的肢体动作。他的动作洒脱,刚劲有力,矫健灵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跳完之后说,“很久不跳了,手脚有点僵硬。”

雪飘眼睛里泛亮,热烈地说:“你跳得真好。”她想起学校教她舞蹈启蒙的那位男老师,她觉得老师跳得更好,“你得好好教我这个笨学生呀,老师。”

苏仲恒有点局促不安,“你这一说,我倒真脸红了。”接着他向雪飘介绍了《赶鸟》舞蹈蕴含的内容和场景后,简单演示了一下雪飘的位置和动作,要求她把真情实感注入自己的形体动作。

雪飘揣摸刚才苏仲恒的形体动作,一招一式是那样地专注地练习,揣摸,她幽黑的眸子滴溜溜转动着,看得出她有很强的接受能力。此后,两人试排了一阵,苏仲恒佩服她的悟性,说:“今晚就排到这儿,你回去再回忆和练习一下。”

“好的,老师。”处在亢奋状态中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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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6/7 7: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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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她在依依不舍中离开适才排练的屋子。

苏仲恒与雪飘排演了几次后,对雪飘说:“你掌握动作很快,你单独跳一次吧,我好从旁边纠正你的动作。”

雪飘看到苏仲恒信任的目光,“嗯”了一声,脸上漾起两片绯红,在她抬手起步的一瞬间,仿佛不再是田头劳作的妹崽,而是一只纵跳的俊鸟。她的摆手,她的移步,她的旋转,是那么轻盈灵动。她脸上漾着的笑靥质朴而甜美。她仿佛时而在田峒上徐步,像一只山麂;时而在层峦叠嶂的山谷中穿行,像一阵风;时而像对歌传情的少女,柔媚如花。她的眼神有一种飞翔的渴望。苏仲恒看得沉迷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她的某些动作,是在感悟《赶鸟》意蕴中即兴发挥的。当雪飘的独舞结束,苏仲恒由衷地拍响了手掌。

雪飘回到家里,一入睡,她就在梦中舞起来。她梦见自己身着瑶家服饰与苏仲恒共舞。苏仲恒身材挺拔,英姿勃发,充满着男子特有的阳刚,动作是那样刚健洒脱,而自己仿佛是围绕他舞蹈的春之精灵,柔若无骨,毫不疲倦地劲舞。

第六章

1 祥林村的盛事

霜降至立冬前这段晴好日子,是青溪铺的“小阳春,”祥林村烧石灰即选择这些天。村里人每年在禾田里施两次石灰:一次是早稻封行前,第二次是晚稻发棵时,石灰被当作除虫灭病的“宝贝。”在烧石灰的日子里,几乎其他农活都停下来,每个劳力都投入烧石灰的活计。

烧石灰的料石是石灰岩。在永明县,裸露的石灰岩层到处都是。它的燃料是灰草,青溪铺一带也喊“楂子。”砍灰草的日子里,人们都出工很早,在灰窑不远处排开砍灰草的阵势。砍灰草人的钩刀或茅刀磨得极锋利,割灰草时,刃口微微朝上,钩刀平扫过去后,地上露出又低又平齐的树草蔸把。灰草中,蕨容易燃烧,低矮的灌木丛稍次。砍灰草的人并不挑拣,除了把割断的刺挑开外,连枞树的下部枝丫也劈下来捆入灰草把。砍过灰草的油茶林一派秀色,枞树愈加挺拔。草窝灌木丛少了,等于逼退了糟蹋庄稼的野猪和其它兽类,也给冬天开垦茶山提供了方便。闲空时,会有人在割过灰草的地方,用窄口锄,挖出杂树蔸把,然后堆码在家门口。隆冬,焦干的树蔸把用作火塘取暖。蔸把燃完留下的火薪可以煨出芳香四溢的红薯、芋头和苞谷,并且在熟食取用前,不会烧焦。

烧石灰的料石通过放炮从岩层中崩落成碎块,称为打管子。烧一次石灰,往往要磨钝几根茶树或绵木锤柄的钢钎。放炮也是一项险活。炸落的石灰石或大或小,大的还需用铁锤改小。史蛮子听说有经验的人,看得出石头的纹络,找得到破开石头的软肋,三锤两锤,即将大石头剥裂成小块。

史蛮子愁的是砍灰草,于是找到年旺,要求参与打管子。年旺说,你先跟德荣说说。

德荣是包打管子活的四人的头,他有一副墩实的身板。史蛮子沿着炸塌多处的石崖找到德荣说明了来意。打管子,德荣说,冬福叔正好这两天身子不舒坦,你来顶缺。他喜欢史蛮子的粗豪,舍得力气。“史蛮子掌钢钎,抡大锤,可不是挥笔杆子呀。”

史蛮子把手臂弯出角度,手臂上马上隆起一股股发达的肌肉, “我这臂上肌肉就是打铁炼出来的。”

德荣和连生笑起来,“城里学生打铁,你莫不是编鬼话来哄我们。”

史蛮子认真地说,“这你就不知道吧,那时城里中学都有校办工厂、学农基地。学校每周有半天劳动课,有时还去郊区学农基地干农活。学校每年向学农基地送去各种铁制的农具,用坏了还得拉回来回炉锻造,所以校办工厂有个铁匠炉,有专们的打铁师傅。我是班上的劳动委员,不知为什么迷上了打铁,譬如打造镰刀、柴刀、锄头等等,师傅指哪打哪。”

德荣收敛了笑容,见连生有些犹豫与史蛮子搭伙,便对史蛮子说,“我俩搭伙吧,”他说完把手中的十二磅锤递给史蛮子,“我来掌钎,不过,你得小心,你这一锤砸到我手腕上,我这手就废了,我老婆还未娶进屋咧。”

史蛮子在掌心里吐了口水,“你放心。”说完扎稳步子,铆足劲,呼呼地抡起锤来,每一锤重重落在钢钎顶上。

离史蛮子和德荣不远处,连生和另一外中年汉子在打炮眼。连生说:“看不出,一身蛮力的史蛮子,也能挥锤掌钎。”

德荣忽然喊“停”。

史蛮子意犹未尽,离开学校这么多年,很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抡大锤了。

德荣对史蛮子说,“你行。”

史蛮子笑了,“我早就说我行嘛。”

休息时,三条汉子在一起聊天,有的卷喇叭筒,有的烧竹蔸把烟锅。

史蛮子掏出烟荷包,卷起一支喇叭筒,“在省城里我才不是公子哥儿,本人父亲现在还是搬运公司拖板车的,我初中时就拖过板车攒学费……”

烧完一支烟后,史蛮子忽然问德荣,“队里晒坪是什么铺的?”

德荣愣了一下,“三合泥:石灰、黄泥、少许沙子。”

史蛮子说,“队里的田原本含沙重,年年往田里打石灰,有不有点像和三合泥,使土越来越板紧。”

连生和那个男人被这突然的怪异说法惊住了。

一个年纪大的男人说,“每年往田里撒两次石灰,是为了杀虫灭病。”

史蛮子说,“还不是年年春天有稻飞虱,夏天有钻心虫,有的田让病虫闹得几乎颗粒无收,而且队里的板田特别难犁我总觉得这与往田里撒石灰有关系。”

连生盯了史蛮子一眼,不客气地说:“你这说法有问题,是干扰农业学大寨。”

史蛮子不服气地说:“这有什么问题?你别扣帽子。没听说科学种田么?这老套套迟早会废的。”

连生讲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话,“总之你这说法不对。”

史蛮子不置可否,只是调侃地笑笑。

正午太阳当顶时,史蛮子提出他来点炮。

德荣想想说:“你放过炮吗?这可不好玩。”

史蛮子很自信地说,“你告诉我怎么点就行了,不会出事。”

德荣想,多个人会点炮也是好事,“行,”他详细交代后,拍着史蛮子宽厚的肩膀说。一切准备停当后,德荣和另外两个男人一边喊放炮啰,一边先撤离放炮的地方。

史蛮子等三人消失后,顺利地点燃了三个炮眼,引线上一股蓝色的硝烟 “咝咝” 向炮眼燃过去。他箭一样地跳下石崖,向山下跑去,然后转过弯,伏在几十米远处的一处石崖后。这时,三声雷霆般的炮声轰然响起,一股深蓝色的烟雾从石缝中喷射,继而弥漫开来,在扬起的一股烟尘中,飞溅起一阵石雨。大的石头顺着崖坡,滚下一丘荒地,但都被高高的田埂挡住。细碎的石雨落在远远近近的草丛时,砸出一阵“嚓嚓”脆响。

下午,史蛮子与三个打管子的男人收工时,看见离百十步的一处灌木丛里,肖孟兰还在砍灰草。一株浓荫覆地的松树下,放着一只站栏,小云站在栏里四处张望。身着一件蓝工作服的肖孟芳,背与胸的部位都汗湿了。史蛮子走向肖孟兰时,她正好去抱小云喂奶。她掀开工作服,摸出乳头塞在小云的口中。小云似乎有些饥饿,急急地吮吸起来,史蛮子无意间发现肖孟兰露出的那只乳房很白,但显得不饱满,瘪瘪的,还有些下垂。它的小乳房,不像他过去从油画中看到的洋女人的乳房大而饱满,甚至还没有本地女人的乳房那么充盈。

史蛮子走近肖孟兰时,咳嗽了一声。肖孟兰见有人走近,从容地将乳房掩住。“看来,你没失约帮我捆灰草。”

史蛮子诙谐地说:“没办法,谁叫我是你的同学呢。其实,我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你别啰嗦了好不好。”肖孟兰奶过小云,重又把小云放进站栏。小云有些不情愿,抓住肖孟兰的衣角。

肖孟兰摸摸小云的头,柔柔地说:“小云听话。”小云不得不松开小手,无奈站进站栏。

“捆灰草的刺木条都压在灰草下面了。”肖孟兰对史蛮子交代说。

史蛮子走向肖孟兰的灰草时,回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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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应该有人帮你捆灰草的。”

肖孟兰好像没听见似的,扭过头去。已经平息的心中又涌起一阵波澜。“唉。”她用史蛮子听不见的声音叹道。

史蛮子端的好气力,又是手压,又是脚踹,没半个时辰,把肖孟兰一整个上午砍的灰草捆得干干净净。捆毕,他把一捆灰草竖起,一勾腰,灰草便横撂在肩上,猛地一撑腰,背起灰草朝灰窑走去。

肖孟兰一上午蹲着砍灰草很少撑腰,猛一站立,腰都有些伸不直了。双手以及让衣遮不严实的地方尽是血道道,手臂也有些胀痛。砍灰草本来就是她头痛的农活,更何况她是头回砍灰草。眼下,她想的是如何把上午砍的这五捆灰草挑回灰窑。史蛮子背起一捆后,正好两担,她开始有些放心不下小云。看看树荫下的小云,她仍在孤零零地、呆呆地望着她这边。她狠狠心,别过脸去,用扦担穿好一担灰草,硬挺着一步步挑回灰窑。剩下的这两把灰草把子大了点,她用扦担穿好两捆灰草后,竖立起来都有一人高,她蹲下身子,将肩垫在扦担下,试一试,想立起身来,灰草两头竟纹丝不动。她不信邪,一咬牙,猛一发力,灰草虽离了地面,但她直不起身子,汗水猛地从头上涌下来,灰草担子重又落在地上。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在她跟前停住,她抬起头,是德荣。

德荣两只粗大的手,分别抓着扦担的两头,“你再试试。”他说完往上提起扦担。

肖孟兰没费多少力气就立起身子来了。她心底涌起一种发自深心的感激。她立住身子,正想道谢时,德荣已经走了。

德荣回头憨憨地说:“灰草把子捆小点,起肩容易些。”

肖孟兰望着德荣宽厚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灰窑两侧的空坪上已码了数百把灰草。太阳大,风很枯燥灰草,没几天,灰草的上部已经开始落黄。

灰窑实际上是一个圆柱形的深坑,深两丈左右,窑膛中部砌出个凹进的孔,是为推进灰草燃烧的。窑下部有一个通风和出火灰的深坑。窑膛中部砌出八寸许的圆圈。石灰石块就是从这一块块、一圈圈有讲究地往上垒的。垒石人也随着向上提升。这是装窑的核心技术,它讲究装得稳,不致燃烧中垮窑;装窑中又得使石块互相保持空隙,通透性好,窑火上冲时受热均匀,使出窑的石灰中没有石头。最后石块堆至窑顶,堆成坟包似的拱形,装窑到此大功告成。

祥林村只有三个汉子能装窑,他们年旺、德荣和冬福。史蛮子被安排在窑顶,往下递送石块。装窑整整花了一天,这时,才算揭开烧石灰盛事的辉煌一幕。

烧石灰全程三天两夜。女人是不上窑的。每人一次烧10把灰草。每当灰草送入窑膛,便发生爆竹似地“劈劈剥剥”炸响,一股股浓黑的柴烟从拱状的石块缝隙中袅袅燃放出来。拱形的窑顶上不冒浓烟时,窑上便会传来吆喝声,逼促烧灰草的人崭劲。晚间男人都睡在窑上,有干草铺地薄毯盖身,夜间寒湿气重时,自有窑火抵御,多了几分野趣。烧窑人开餐时,都吃大块肥肉,大砣油豆腐,用蓝花饭碗喝米酒。有酒壮胆,不论是白日,或半夜被叫醒,虽然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窑门,一旦抓上灰草送入窑膛时都力道不减。

点窑的第二天晚上,从砍灰草、挑石块的困乏中恢复气力的汉子,有的在讲闲话,骂野话,女人常常是男人谈论的话题。

土生虽是鳏夫,仍老不正经,村里都称他“骚公。”他的草铺离连生的草铺不远。今晚,他多喝了一碗米酒,脸上红得像虾公,他对身边的水德说,“我看大队的女知青个个生得乖。肖孟兰虽生了个妹崽,还是有蛮乖。”村里人称“漂亮”为乖。

水德侧过身,“土生,我听说肖孟兰出身不好,是城里男人不要的女人,你去上她呀。”

“怕她不答应,我年纪大了些,”土生说。

“女人就是让男人上的,你搞了她,她就会铁了心跟你。”水德说。

“嘻嘻,我是有点想。”土生心里痒滋滋地说。

“不怕,这是机会呀,趁她眼下没有男人。”水德怂恿土生说。

刚烧完10把灰草回地铺的史蛮子走过来,听见水德怂恿土生骚忧肖孟兰,火了,“我告诉你们,谁欺侮了她,我用钩刀剁了他那命根子。”

土生打了个冷噤,心虚地说“我们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三天两夜过去了,当烧完最后一把灰草时,令人快意的场面出现了:窑顶拱形的石灰已变成了青灰色,它的上方出现了一缕缕青烟,桔红色的火焰从石块的缝隙中奔放出来,每一块石块的缝隙中一片亮灿。

窑膛冷透以后,村里人将石灰挑往棚屋时,几乎没有发现一砣没烧化的沉甸甸石头。石灰存放在大棚里后,一下子变得很细嫩很洁白很轻飘起来。

2  女儿喊醒母亲的梦

晚上,苏仲恒与雪飘排演完《赶鸟》后,苏仲恒对雪飘说,我明天晚上请肖孟兰来看看,给我们提提意见。雪飘听说肖孟兰能歌善舞,而且几年前还被地区歌舞团看中,心里自然希望得到她的点拨。

第二天晚上不到8点,肖孟兰抱着小云早早来了。雪飘连忙上前与肖孟兰打招呼,姐呀姐叫得很甜,还抱过小云逗了一回,才递给肖孟兰。

昏黄的灯光中,苏仲恒和雪飘翩翩起舞。肖孟兰专注地看着“赶鸟”的情节在他们舒展的舞步中徐徐展开。苏仲恒的动作,她太熟悉了:刚健灵活,自然流畅。而雪飘的舞蹈,则是第一次见到,她不得不惊叹她的轻盈、灵动、柔韧,而且她与苏仲恒配合默契,倘若苏仲恒像一株挺拔的松树,她就像婀娜缠绕松树的青藤。雪飘乌黑的眸子闪射出灼热的光,那是对生活的热情,对某种意像物的一种依恋。她看着,看着,心底涌动一种复杂的感情,还在省城读初中时,她与苏仲恒曾演出过让人捧腹大笑的小两口,下乡插队后,在朝阳队合演过夫妻学“毛选”、双人舞《朝阳是个好地方》,后来,她与苏仲恒互相欣赏的情感悄悄萌生着……然而那场突于其来的“文革”,让他们疏离了,她像水势滔滔的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被风浪卷进了人生的漩涡。

“妈”是小云在喊她。她悚然一惊,苏仲恒与雪飘刚跳完一出“赶鸟,”脸上红扑扑的雪飘正向她走来。

“孟兰姐,我跳得不好,请你指点。”雪飘那双灼亮的无瑕的眸子正在望着肖孟兰。肖孟兰刚才那失落的情绪顿时消失,恢复了常态。“雪飘,你跳得好,对‘赶鸟’的悟性也好,稍有不足的是有些小的动作还需注意,这是基本功,譬如站的姿势,要含胸、收腹、耸肩,虚握或半握拳;眼睛要始终注视目的物,接着解说具体的要领。

苏仲恒在一旁感激地望着正在解说的肖孟兰。

苏孟兰看完苏仲恒和雪飘跳的《赶鸟》回家后,一直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

当年,她也曾和苏仲恒这样跳过双人舞……雪飘对苏仲恒的那种妩媚,那份柔情,都从她那双眼睛中闪射出来了。这使她嫉妒。女人的爱恋之情,是能从眼睛中读出来的……她太疲倦了,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朦胧中,她听见盖住楼梯口的木板又在响动,始而响得轻,间隔时间长,继而响声越来越大、越频密,她心里紧张极了,她想去提那桶水压上去,但挪不动身子,像被什么绊住了,她怎么也走不动。木板的木栓终于被顶开了,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粗莽汉子,向她的床边扑过来,按住她,一边野蛮地扯她的衣,这时,楼梯口出现了苏仲恒气咻咻跑上来的身影。肖孟兰呼吸急促,挥手喊道,“苏仲恒,快来救我。”

肖孟兰惊醒了,她发觉小云紧紧抱住自己在哭,“妈,你怎么啦?你一直在喊着苏叔叔救你。”

肖孟兰搂着小云,“别哭,别哭,妈只是做了一个恶梦,现在没事了。”她说着说着泪水涌了出来。

3  深夜的骚扰者

下午收工时,肖孟兰背着小云从一丘冬水田边走过,忽然发现冬田中有几只田螺,有的定在那里,有的在水中旋动。她的眼睛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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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亮,疾迅地脱下凉鞋,因鞋脱得急促,一只凉鞋掉到窄窄的田埂下,她也没发觉。山冲来的水,夏日也是浸凉的。她生怕踩浑水,看不清田螺,挪动步子时,极慢极轻。一会儿,她拣了一小捧,放到田埂上,又向水田中逡巡。小云静静地俯身在她妈背上,好奇地注视她妈的动作。肖孟兰不时望望田埂上的那堆田螺,生怕它们滚下水田逃遁。当她上岸时,忽然发现下丘冬水田里也有星星点点的田螺时,忘了疲累,把已摸到的田螺转移到安全的路边,又慌慌去摸田螺。她有点贪,直到傍晚看不清水底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冬水田。她耸耸身子,喊了声小云,小云没有应声,她知道小云已在她背上睡着了。

四女从自留地里摘菜回来,惊异地望了那些田螺,没说什么,村里人是从不摸田螺吃的。到了这份上,肖孟芳想必已是十分无奈,人不能每餐只吃饭,没有菜蔬呀,况且她还有小云,四女轻轻叹了口气,从菜蓝里抓出一捧辣椒和一把长豆角,对肖孟兰说:“让小云尝尝鲜吧。”

肖孟兰开始婉拒。笑着说,“四女伯娘,我这不有了田螺做盛饭菜吗?”她见四女执意送她,也就道声谢收下了。因为她忽然想到发育中的女儿,女儿比她更需要新鲜蔬菜滋养。

晚上,肖孟芳发现小云吃的米糕没有了,便去隔壁四女家磨米粉替代。四女领着她走进一间塞满了蓑衣、斗笠、锄头、扁担、箢箕的杂屋,四女擎着的煤油灯在暗风里直扑闪。煤油灯放在靠墙的木窗上时,肖孟兰把米倒些在石盘顶上的圆孔前,右手推磨,左手不时地向磨孔拨下一小撮米。她推转磨盘后,匀细的米粉顺着石磨盘的缝沿慢慢洒下来。米粉先是一小团的匀匀落下,不久,米粉在圆簸簸里有了浅浅一层。她只希望圆簸箕的米粉快快地厚一些。历经了一天的劳动,她有些乏力,有时撑不开眼皮。小云会在她停住推磨时轻轻喊一声“妈,”她便会在瞌睡中惊醒起来,加快推磨的速度。每次磨米粉虽不过一小时,但她觉得时间很长。

一天正午,肖孟兰背着小云和焕英收工回村,路过猪场时,走在前头的肖孟兰不由自主地站住,望了一眼正在喂猪的女饲养员桂香嫂。肖孟兰对随后跟上来的焕英说:“我能像桂香嫂一样,在屋里出工就好了。太阳天、落雨天背着小云出工真不方便。”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焕英想也是,村里的女人都有老人在家带崽女,哪个还背上伢妹崽上工。“孟兰姐,我去找年旺队长说,让他同意你喂猪。再说桂香嫂喂猪也不行,队里逢年过节没猪杀,即便杀的猪也是毛深皮厚肉少,队里意见可大了。”

肖孟兰进灶屋后,把锄头搁在壁边。这时,毛色泛亮的鸡婆咯咯叫着,带着16只鸡雏慢慢地走进灶屋,挤在鸡埘边“唧唧”地欢叫着。肖孟兰在地上撒了一把米,把一只破碗倒上清水,让鸡们入埘前饮用。鸡们吃食时,肖孟兰蹲下来,解开绑带,又把小云抱进坐栏。小云很乖,站累了,渴了,在妈后背上捆得不舒服了,也不哭。这时,她幽幽地说:“妈,水,水。”

肖孟兰倒了一杯冷开水,让小云慢慢喝下去。然后,扒开铁撑架下的火炉灰,将一束干柴放在火烬上。柴烟升起后,干柴“呼”地燃起来,蹿跳起桔红色的火焰。她加上几根棒子柴,把鼎锅放在铁撑架上。一会儿,从鼎锅盖沿溢出了米饭香。她把鼎锅放在撑架边,用菜锅放上浅浅的一层水,给小云蒸石灰蛋。菜是上餐吃剩的红薯粉和辣椒腌姜。永明出产的香姜,晶莹如玉,如绕指直立的壮枝,使人产生一种如览一件天然雕刻的视觉。香姜纤维含量低、渣少,汁多味浓,十分脆嫩。她腌制的姜成了既方便,又省钱的下饭菜。她吃罢饭,上楼去窗边收晾晒的衣裤,准备先给小云洗澡。阁楼上阳光虽已退隐岭,但没有风,楼上仍热烘烘的。她感觉很疲乏,头有点晕。昨夜,她没睡好,直到凌晨四点多才进入梦乡。原来,她刚一睡着,从楼梯顶端与厚木板相接处,又传来楼盖板被往上顶时发出的“达达”响声,时急,时缓,断断续续。楼板很厚,她还在上面压了半桶水,楼板一直没有被顶开。但固定木板的木栓毕竟受力有限,发出了要胀脱时的“哐哐”声。她有些骇怕,发出轻喊,“谁,谁?”她喊过之后,声音暂停,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时响时停的声音让她不敢入睡。她深知黑夜骚扰者的用心。断断续续的声音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就在木栓快顶开时,她点亮煤油灯,把盛了尿的脸盆倒上开水,猛地揭开木板,将盆里的尿水朝黑洞洞的楼梯口泼下去。只听到“啊”地一声惨叫,黑暗中,有人滚下了楼梯。她听出了像谁的声音。楼梯口安静后,她才甜甜地睡去。

肖孟兰昨夜没有睡好,乃至在窗边收衣裤时,晕晕地踏上了平时不敢去踩的两块木板。此前,她觉得这两块木板可能朽蚀,陷下去很多,从不去踩它,这一次她踩上了,而且踩得很实,刚喊“糟了”时,两块木板发出“嚓”的断裂声,人急速地坠落下去……以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隔壁的四女听到肖孟兰的一声惨叫,接着又听到小云骇人的哭声,赶到肖孟兰的屋子一看,肖孟兰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着。四女推了推肖孟兰,“喂,醒醒。”但她人事不省,毫无知觉。她抬头看见楼板正上方,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出屋,叫正在看书的德荣,快去告诉史蛮子和年旺让人送肖孟兰到公社医院去。

闻迅赶来的史蛮子抱起哭着的小云,一边哄着她,“你妈命大没事。”

德荣很沉着,背来了家里那张竹靠椅和一抱粗藤索,叫史蛮子找两根长丈五的松木条或杉木条来扎担架。史蛮子很快背来了两根丈多长的干杉木条。史蛮子和德荣配合默契,用粗藤索将杉木条捆紧在靠椅的四只凳脚上,为了紧扎牢实,又前后捆牢两根短横杠。

天在黑下来,天上飘起雨丝。屋前屋后围了许多人。焕英和雪飘也在人群里看,年旺来后抢救工作显得井然有序。

德荣和史蛮子扎好“担架”时,肖孟兰一直未醒,脸上苍白而没有血色。

“天下雨了”,雪飘挤到肖孟兰面前对德荣说,“要带件蓑衣遮雨,另外,要准备点枞膏路上照明。”

德荣喊“焕英,你去肖孟兰屋里拿件蓑衣,我去家里拿枞膏。”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里。没一会,他拎来了一个铁丝编的网状小铁篮,里面装着刚点燃的枞膏,另外还用一只小背篓装了些枞膏备用。

德荣、史蛮子和另外两个男人平稳地托起竹靠椅放到肩上,焕英说,我提枞膏火给你们照明。雪飘说她马上去把这事去告诉苏仲恒。一行人将肖孟兰慢慢抬出了门楼,溶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苏仲恒闻讯后,匆匆吃罢饭,撑着一把雨伞急急追上去。雨,开始绵密地下了起来。路,越来越滑。

天亮时,肖孟兰听到了窗外清脆的鸟叫声,闻到了医院才有的那股浓烈气味。难道这是医院,我怎么来的?她试着坐起来,但觉得身上软软地无力。她努力回忆起来,当时她好像踩上两块朽蚀的楼板……

这时,一位穿白大掛的护士走进来,对苏醒的肖孟兰说,“你是昨夜由祥林村的人抬来医院的,昨夜一直没醒,他们很着急的。两个男的很晚才回去,临别,一个被称呼为老师的男人给你留下五块钱和几斤粮票。他们走时都说,要你放心,你的女儿小云有人带着。”女护士说完,告诉肖孟兰食堂在哪里,厕所怎么走,说等会儿医生会送药来病房。

肖孟兰先是愕然,继而感动得泪水流了出来。她很想小云,想早点回去。

肖孟兰住院的第五天,德荣出现在她的床前。她望着肖孟兰憨厚地笑笑“不碍事了吧,年旺听说你病好了,急着回村,让我赶牛车接你回去。”

“小云乖吗,这几天是谁带着?”肖孟兰首先想到的是女儿。

“我娘带着小云。小云很乖,她喜欢吃我们家的花豆。她说,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

肖孟兰知道花豆是藤上结的,剥开夹子里面是一颗很大的花豆。花豆上面有许多好看的花纹,一颗花豆有几颗蚕豆那么大。煮熟了很香,粉砣砣的。

肖孟兰起床整理衣物时,德荣出去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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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肖孟兰收拾停顿后,坐上牛车出了医院门口的大道,拐进去青溪铺的“苞谷路。”

德荣是赶着他养的那头瞟肥体壮的黄牯牛来接肖孟兰的。他坐在车杠左面,左手握着牛绹,悠悠地赶着车。路上坑坑洼洼,雨天留下的车辙印很深,他用牛绹掌控牯牛尽量选平坦的路走,不至颠簸得太厉害。

牛车两边是茁壮的松树林。林子里极静,太阳照进树林,从针叶间漏下无数碎金。一个穿蓝家织布衣的中年女人正蹲在林边的地里扯猪草。车行不久,一条曲曲弯弯的山道,绕田家水库而过。田家水库被丛山环抱,一泓碧水,绿得饱满,绿得深沉。它的一端绕进山湾里,水中隐隐地游着一群群好大的鱼。肖孟兰真想跳下清澈的水里洗个澡。车进村子时,远远看见小溪边队里的油榨房。油榨房是田峒中的一处风景。开山摘茶籽的季节,油榨房里堆满了新鲜的茶果,也堆着榨过油正散发余香的茶籽饼。榨房内,一只大水牯,嘴被竹笼头套上,黑布蒙住双眼,不紧不慢地拉着巨大的青色大碾盘,在深深的圆形槽边碾着茶籽。茶籽碾碎蒸过后,再倒进油榨里。由两个健伟的男子反复推着长而沉重的木锤砸过去,橙黄的、香香的茶油便滴入放置好的桶里。

牛车进祥林村时,肖孟兰望着德荣宽厚的后背,想着他的憨厚,他的乐于助人,忽然感到他像是一堵墙,一堵可以遮风挡雨的墙。孤立无助的她,很需要有一堵为她遮风挡雨的墙。

肖孟兰出医院回村的第二天,土生病了。除腰背疼痛之外,精神恍惚。他在一夜间眼眶深深陷进去,双眼显得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个濒危的病人,他仍像那年想动四女,被她戳瞎一只眼不敢声张一样,对那夜从肖孟兰家楼梯摔下一事讳莫如深。

年旺发现土生上午没出工,心想,土生怎么啦?正午,他好不容易敲开土生的家门。土生是扶着墙走来开门的。他对年旺说:“我病了。”说完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又躺下来,用蓝家织布包面的被子盖上。

年旺见堂屋左侧的火塘冷火湫烟,看来土生真病了。这时,鸡埘里发出“唧唧”、“咯咯”的叫声,他抽开鸡埘门,鸡们迫不期待地钻出来,在堂屋里快活地拍了几下翅膀,然后“咯咯”叫着,跳上青石门槛,奔出门去。

年旺来到土生床边,望着一夜间双眼落眶的土生问道,“你怎么啦?”

土生有气无力地说,“昨夜回屋可能受了凉。”

在年旺队长的印象里,土生从来不会倒下。他一年四季,不论寒暑,从不洗澡。五黄六月,淌再多的汗,土生只是用长巾沾水擦擦。除了上山怕荆棘挂肉穿上衣,在峒里做农活时,总是一身赤膊,汗也不多,村里人笑他天生会“养汗。”久而久之,上身变成黝黑色,像抹了油似的,蚊子也站不稳。有一次,他去相亲,媒人说,你应该洗个澡,以免一身汗臭吓退未来的丈母娘。土生想,也是。破天荒洗了一个澡,哪知道第二天就病了,连相亲也没去成。年旺想罢又问,“土生,你洗了澡?”

土生病殃殃地说,“没有。”

年旺说,“那就奇怪了。”

他望着脏兮兮、乱糟糟的房间,闻着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对土生不禁生了几分同情,“队里派两个后生抬你去医院看病吧。”

土生声音沙哑地说,“不,不,病会

好起来的。”说话间不断地咳嗽。

年旺离开屋里时说,我叫村里草医帮你抓些草药治治病。他路过猪场时,迎面见肖孟兰走过来,他满腹犹疑地对肖孟兰说,“你说怪不怪,土生平时结实得像牯牛一样,今天忽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肖孟兰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毫不在意地说,“这是报应。”

“报应?”年旺疑惑地望了飘然而去的肖孟兰一眼。

午后,土生起来,喝了碗冷粥,啃了一个冷红薯,觉得有了些许力气。天完全黑下来以后,他来到一栋冷寂的大屋前。屋顶的翘角飞檐上几茎枯草在夜空中瑟索着,给人一种冷落衰败的感觉。铁包门虚掩着,土生费力地推开后,慢慢走过天井,进堂屋时,他一边喊,“明耀哥。”

明耀解放前是青溪铺有名的阴阳师,土改时划为上中农,有人说他是漏网富农。少年时,他爹见他机灵,送他去外地一位神巫那里拜师。那位神巫懂些风水术,会看相,能拿脉,懂中草药。明耀跟他学了一年,得了神巫真传。回村后便算命看相;哪家盖屋、做道场、择坟地,都来请他。

屋里很冷清,少有人来。见有人进屋,那只瘦瘦的半大黄狗一边叫着,一边向土生扑过来。

“阿贵。”随着一声苍老的喊声,干瘦的明耀从厨房的火塘边走出来。他正在清拣着一只圆簸箕里的中草药。

明耀见土生进来,一望他的面相,他的步态,知道他是问病、算命。尽管明耀确实不再看风水、算命了,但沾亲带故,而且很熟的人来求他时,不得不偶尔破例。明耀见土生病的样子,清瘦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冷冷地说,“我看你眼神飞散,印堂发黑,是犯了煞,我不会解煞,也治不好你的病,但你可以找一个人给你解煞。”

土生闻“煞,”脸色大变。

在永明,“煞”是一个难用话语说得清的词,但大意是灾难临头之意。能解“煞”,则逢凶化吉。

土生说话有些哆嗦,“看在同宗面上,你就行行好,帮我解‘煞’吧。”

明耀打断土生的话,“我解不了你的‘煞’,但我可以介绍你去找一个人,姓何,喊何瞎子。”

土生喜出望外,“他住在哪里?”

明耀说,“何瞎子每天在县城关镇大街上的百货公司边算命。”

“要上县里?”土生为难地说。

“那你就在家里等死吧。”明耀冷冷地说。

第三天,土生向年旺队长请了一天假去县里,说是去砍点肉,滋补身子。村里人还没收早工时,土生已经穿过田峒,走在通往县城的官道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是一条两尺宽的青石板路,山洪冲不走它,荒草掩埋不了它,它连接着上县城路途中的一个个村子。

土生撑着无力的身子,走了五六里时,便已脚下无力,直出虚汗,气喘吁吁了。他望了一眼花木馥郁的一片林子,坚持走过去,在一片油茶林边坐下来。几只鹞鹰在上空盘旋。他不敢久坐。远行的人越歇越想歇,越歇越走不动。他喝了几口竹筒古的凉水,又开步走了。他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咕:他过去从青溪铺到永明县城,二十六七里路,中途一口气也不歇,急行中带股风,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县城。眼下,难道身子真的这么虚了?过清风山垭口,下香花山时,土生在山腰的泉眼边喝了几捧泉水,又把竹筒古重新盛满泉水,下了香花山。

土生走进县城里时,太阳当顶,临近中午。他硬撑着身子,在县百货公司边找到了仍在给人算命的何瞎子。何瞎子依墙坐在一条竹凳上,一根泛亮的杂木拐杖靠在墙边。他大约50多岁,刀条脸,淡眉,头上只剩下几根灰白的头发。土生在旁静候了几分钟。那个让何瞎子算命的人总算走了,临走时还不断称谢。等那人离去,土生在那人坐过的小竹凳上坐下来,恭恭敬敬地说,“何师傅,我是赶了20多里路来请您算命的。”

何瞎子反应很快,“从哪里来?”

土生实话相告,“是清溪铺明耀哥介绍来的。”

何瞎子肃然起敬,然后淡淡一笑,“哦,哦。”

土生有些诧异地望定他,感到明耀与这位何瞎子有些渊源。

两年前,有一天,明耀去县城赶闹子,经过县百货公司时,见何瞎子正在给人算命。他出于好奇,便停立在何瞎子不远处听他算命,但何瞎子并不知道有高人旁窥。听了几分钟,明耀颇不以为然,便也在他斜对面的县生资公司外面算起命来。俨然知道来算命者的来世今生。不一会,先后来了几个人请明耀算命。明耀这边的响动,自然传到何瞎子的耳朵里。其实瞎子目虽不明,耳聪却超过常人。何瞎子知道来了高人,静心听了一会,自觉道行不是对手。他开始没有发作,个把钟头以后,何瞎子耐不住冷清,拄着拐棍,一阵风似地走过来,劈头就说,“你一个乡下人,怎么能和一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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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人争地盘,抢生意?”

明耀并不怯场,也不动怒,只是不紧不慢地说,“有没有生意,这要看各人的道行。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他觉得自己纯属一时兴起,赚几个零花,无意与何瞎子一较短长,与何瞎子理论了几句之后,拍拍屁股,走了。

一个月后,明耀上县城赶闹子,经过何瞎子的算命摊时,见四下无人,忙蹲下身子,悄悄说,“我那天当街算命,纯属好玩。我在解放前就干那玩艺了,一见你干那营生,心痒,就玩了一回。以后,你放心,我不再干那营生了。”

何瞎子掩饰不住喜欢,“那是为什么?”

“我那回算命碰巧让同公社的人看见了,让大队干部狠狠批评了一顿,叫我今后再不许丢青溪铺人的脸面,去城里人算命,搞封建迷信。不过,我发现你干这一行,还少些识见。”明耀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凑到何瞎子耳边悄声说起来。

何瞎子听罢又惊又喜,从凳上跳起来,一把拉住明耀,“我算遇到真神了,今儿收摊,中午,你一定要上我家喝杯酒,也给我点拨点拨。我就在县百货公司边的何家巷居住。”他说完拉着明耀就走。

明耀拗不过何瞎子的盛情,也就跟在他身后进了他家。又是大块腊肉,又是醇厚的米酒,明耀出门时身子有些起飘。

话说何瞎子一把土生的脉,听他说话中气不足,心中明白几分,他盯住土生,冷峻地说,“明耀对你怎么说?”

土生老实地说,“明耀哥说我犯了煞。”

何瞎子步步进逼,“你是惊恐所至。”

土生说,“先生,你真说准了,是那么回事……”于是把他在那几天深夜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何瞎子。

何瞎子吁了一口长气,“那女人命硬,你不除煞,恐怕性命难保。”

土生急了,哀哀地说,“请先生指条生路。”

何瞎子沉思了一会,故作高深地说,“这煞只有女人能破,你能在一月内找个女人行房,这煞则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可破,包你逢凶化吉,永保平安。”

土生感激得五体投地,急急把手伸到内衣里,把一张捂得温热的皱巴巴的壹元纸币放到何瞎子手上。他回村时想,讨个女人冲煞真为难。他年轻时没娶上女人,40多岁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哪个女人肯相跟他进屋呵?

一天,一个关心土生的汉子从马鹿头村回来,对土生说:那村子有个没生过崽女的女人,二十八九岁,有点蠢,连土话也说不上几句,人家喊她哑婆娘家说,只要有男人娶她,免了一切彩礼。

土生现在想的是冲煞。不冲煞,将有血光之灾,第二天,他去看哑婆。娘家的人好,真不在乎有无彩礼,只要领去他们的女儿,好好待她就行了。但土生还是带了一包饼干、一包糖果作见面礼,高兴地领了哑婆回家。

哑婆乱发下的脸白白净净的,一只眼睛有阴翳。她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哑婆并不哑巴,与土生回祥林村时,一路又跳又笑又唱,但土生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只听得她用土话喊姑姑(土话‘哥哥’)中泡(土话‘性交’)。土生想,这野话肯定是哪个无聊男人教她说的。哑婆跟着土生进了屋后,四面看看,就在堂屋里傻乎乎地又跳又唱。土生给哑婆洗了头发洗了澡,晚餐给哑婆炒大块腊肉,用大碗盛饭。哑婆能吃喝拉撒,但不会做任何农活与家务。后来土生才知道,哑婆的爹娘将她嫁出去过几次,但过后不久娶过哑婆的男人会说,哑婆爹娘骗了他们,然后将哑婆送回来后死活不肯带回去。

哑婆来土生家的头天晚上,整夜里又叫又笑,让邻屋的人十分头痛。第二天上午,哑婆在门口上站着,头发乱蓬蓬的,一脸鼻涕结的痂,傻傻地冲路过的人发笑。正好肖孟兰从医院回村没几天,头次见哑婆的面。哑婆见了肖孟兰大声说,“姑姑中泡。”

肖孟兰见这样脏兮兮的婆娘,并且知道哑婆说话的内容,心里感到作呕,快快离开她的跟前。

“姑姑马伙,”哑婆冲着肖孟兰的背影大声喊道。

肖孟兰不由得又加快了躲开哑婆的步子。

4 姐妹的心事

连旺按照大队的决定,安排史蛮子作为木工去大队筹建清溪铺学校。国庆前,史蛮子有了回长沙的想法,那天,他邀焕英去门楼边的晒坪说话。焕英第一次与史蛮子单独在一起,有些腼腆,但还是去了。史蛮子早已坐在晒谷坪边,焕英走过去,远远坐着。史蛮子大大方方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近些。这时,一只雄壮的黄狗,远远看着两人,也不叫,慢慢走过来,离两人几步远时又翘起尾巴跑了。焕英绷紧的心弦松弛下来。

史蛮子平静地说,“过一晌我回长沙,想我带点什么?”

焕英想,长沙那么大,东西多得很,也很贵,带什么呵?她说,“别带吧。”

史蛮子想了半天,“让我想想,你们女崽家最喜欢什么。可惜长沙离这远了,不然可以带你去开开眼界。城里头走的柏油路,稍远的路可以坐公共汽车。自来水接到屋里。城市物资供应丰富,啥样都有,不像永明逢五逢十才赶闹子买东西。城里商店奇多,要什么有什么,想小吃,炒的、蒸的、炖的,街巷到处是小排档。就说看电影,电影院白天晚上都放新片,不像村里晒坪上的露天场,白幕布一拉,机子一响,尽放过时的老电影。”

焕英听得着迷了,只觉得面前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一片。羡慕之余,说“我们乡间人这辈子不值,最远的地方也就去了永明县城和广西麦岭闹子,但是乡间也有你们城市没有而又喜欢的东西,譬如嫩竹笋和菌子。你们知青回城总喜欢买许多许多干笋和干南风菌回去,不是吗?”

史蛮子忙说,“那是,那是。”

说了一阵子,二人似乎谈得很投机。史蛮子慢慢把左手伸过去,一下握住了焕英的一只手,“你的手长得很好。”

焕英的心“咚咚”乱跳,她让史蛮子握了一会手,又挣脱出来,“让人看见不好,不然爹又要骂我了。”

史蛮子坦然地说,“这是我们的事,你爹生气干嘛。”他分明感到,他已经从心里喜欢这个率直而健康的妹崽,而且她也对自己有好感。

晒坪不远处有人走动,还朝这边了望。焕英站起来,对史蛮子说,“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早晨,雪飘与焕英把牛群放牧到岭脚。牛们贪恋那里的青绿,都低下头吃得很欢。二人坐在扼住进出口两边的青石上聊天。焕英问雪飘,“你觉得史蛮子这人怎么样?”

雪飘说,“村里人说他蛮,讲怪话,不过,细细一琢磨,他也没讲错。再说,男人应该有点刚性。”

焕英想不到雪飘在对史蛮子的看法上是自己的知音,“我觉得他表面上蛮,心里却是心细的。最近他给我编了一个小扁篓,口子小肚子大,竹蔑破得匀细,密扎扎的。”一边说,一边把背后的小扁篓甩到胸前,取下来递给雪飘看。

雪飘“呵嗬”叫起来,“我还以为你爹编的呢,好极了。”她扬起柳叶眉,“看来你喜欢史蛮子?”

焕英低垂着头:“有点。”她闪着明亮的眼睛,“我觉得城里人长得健壮,讲话有味道,思想新,不像村里大多数男人瘦不拉几的,死气沉沉。但城里知青家会真爱村里妹崽吗?”

焕英率真的发问,一下子捅进雪飘心里。她知道自己已爱上了苏仲恒。她发问的也是自己所担忧的:城里人会真爱村里妹崽吗?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会始终如一吗?男人离开了,一个女人在乡间拖儿带女,还要做田里功夫地里农活,生活是很难的。像肖孟兰带着小云出工有多辛劳啊。“人心是肉长的,以心换心,我想人家不会是铁石心肠。”雪飘好像在对自己这么说。

焕英站起来,“假如我真的和史蛮子相好,我会让他过得好好的,让他时刻离不开我,就是他走得远远的,也会时刻想我。”

雪飘没想到看似温驯的焕英竟有烈烈性格,十分佩服这位妹妹,“听老师说,史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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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想外出做木工?”

“是的。”焕英抑闷地说,“他说外出做木工来钱,也自由,也好办我俩的事。”

雪飘“哦”了一声,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第七章

1.婚后产生感情裂缝  

王秋鸿在零陵师范的半年培训很快结束了。她还想在那儿多学习些日子。对于一个在乡间劳作多年,又已经荒疏功课的人来说,学习太重要了,这将给她日后产生很大的影响。她心里明白,只能如期回去!回青溪铺的第三天,她就去了公社中心小学报到,出人意料的是,学校分给了她一室一厨的房子。在卢俊明的再三催促之下,她答应与他在国庆举行婚礼。

王秋鸿见过村里人嫁女的礼数,她对卢俊明说,我是城里来的姑娘,不愿按当地的习俗办婚事。卢俊明依允了王秋鸿,只请了大队最漂亮的两个妹崽雪飘和焕英当伴娘。婚礼过程几乎都参考了城里的规矩。

王秋鸿家里没有来人参加她们的婚礼,但父母来了信,寄了200元钱来。婚宴办了10桌,卢家摆不下,在村前的晒谷坪摆了6桌。公社来了好几个头,附近几个大队的头儿都来了。着了新装的王秋鸿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史蛮子喝醉了闹事,使她颇感意外的是,史蛮子那天根本没有出现,这使她省了担心。

王秋鸿新婚有3天假,对卢俊明一家有了更多地了解。使王秋鸿脸上漾起一片喜色的,首先是俊明家的菜园。她和几个知青种的菜拉拉稀稀,黄不拉几,而这里,秋意已深,黄芽白 、冬苋菜、苞菜、香葱、大蒜鲜嫩水灵,辣椒树丛还挂着红辣椒,围墙边的花豆尚未败园,还亮着一束束紫色小花。卢俊明他娘风花专门陪她去看菜园。凤花说,俊明有时弄了化肥回来,她从来不用,还是农家肥好。她告诉王秋鸿,种菜底肥要足,追肥要勤,蔬菜才憋着劲往上蹿。王秋鸿问凤花,菜叶不见虫斑呢?凤花说,她常在清晨黄昏捉虫。像地老虎这类专咬断根茎的虫子就得清晨捉。除这以外,她还用土办法防治病虫害,王秋鸿好像上了一堂蔬菜栽培课。凤花说家里火塘边的橱柜下摆着七八只罈子。她如数家珍地告诉王秋鸿,哪只是牛角辣椒、剁辣椒、酱辣椒、干菜、酸豆角、酸蒜头,当凤花揭开一只罈盖,用筷子夹出一只状如牛角,红艳如初,十分盈满的酸辣椒时,她的口中不禁涎水涌动,待咬了一口后,那种微辣、甜酸的厚重味道使她像醉了一样。凤花的慈蔼声音如梦一样响在她的耳边,“你在学校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可以用瓶子带些去在那儿吃。听得王来鸿如醉如痴:我自此可以摆脱缺新鲜蔬菜吃的日子了!

凤花还喂了许多只兔子,而且是月月兔。每天早晨,凤花会去割一把青嫩的藤叶,或在菜园中剥些青菜叶回来,抹尽水珠后,丢进一间空屋。凤花有时还去庵子附近的溪沿,割青藤,兔子很爱吃那青藤叶。村里打黄豆时,凤花会从晒坪边抱些连枷打过的黄豆杆回来喂兔子。兔子很娇气,菜叶有雨水时必须用布抹干,不然,它会泻肚子。每当凤花进那间空屋子,马上就会响起她逗兔子的“咪咪”声。这时,兔子会从多个地洞和木箱中钻出来,聚在她的膝前,一边望着她,一连吃她丢下的食物。可是当凤花离去,王秋鸿走进兔屋时,兔们会很快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兔子生来胆小,虽有兔笼,但是,它们还老在地下打洞,以备它们产仔和哺育后代。空屋里有许多洞口,地洞究竟有多长,有多深,只有兔们知道。王秋鸿家里住下两个月后,频频给兔子丢碎米和新鲜菜叶时,兔们才不致惊跑。有一天,一只老母兔突然从洞里带出来一窝毛色纯白的白兔,让王秋鸿大为惊喜。她细细一点,竟有八只,兔崽绒毛柔嫩,眼睛血红血红的,那是一种健康的殷红。它们的两耳大而薄,纹络清晰可见。小兔吃食的时候,时而头微仰,双耳翕动,双眼一闪一闪地望着喂食的她。兔子很温驯,这样多的兔子相聚一室,从无喧闻,或发生撕咬,十分宁静。凤花有固定丢食物的地方,兔子也在固定的一角去排泄。渐渐地,王秋鸿每天傍晚,或周末时在丢食的时候,会抚摸一下兔子,兔们静静地伏在她身边,显得很驯顺。

每当亲戚造访,逢上节日,凤花会以兔肉为佳品,款待客人。兔肉鲜嫩可口,总会引得亲友啧啧赞叹。最值得王秋鸿回味的是兔肉的鲜嫩和清香。

王秋鸿也有对村里不甚满意的地方,她很烦村里稍有响动,便引发此起彼伏的狗咬声,叫得她睡不着。家家喂了大群鸡,一到天亮,不同音色,高高低低的公鸡叫声,络绎不绝地响开来,让你想睡也睡不实落!城里人炒蔬菜讲究急火猛炒,有时稍生嫩一点。而凤花习惯了什么菜都捂着锅盖放水煮。撮到碗里时,又黄又老,很不是味。王秋鸿劝她炒生点,她又炒得太生,难吃。卢俊明又喝酒,又抽烟,

薰出一口大黄牙,他那口中不时喷出的烟味酒气使她很难消受。婚后不久的一天深夜,醉得一塌糊涂的俊明让附近大队用牛车拖着送回家。送俊明的后生戏谑地对王秋鸿说:“他把酒仙送回来了。”王秋鸿当时有些生气,这不是折损人么,醉了也就醉了,怎么能用牛车送人呢。更另她着恼的是,醉了的俊明并不安静,会不停地折腾王秋鸿,让她留下了难以释怀的怨恨。

公社中心学校到家里二里多路,王秋鸿婚后有一阵子,总是每天下午课后回到关霞村。但学校更使她依恋,学校尽管简陋,但在这里有儒雅的年轻男教师与葱俊逼人的女教师,闲暇时,她会跟男教师打打乒乓球或打羽毛球,这远比在关霞村那栋老屋开心。村里人都出早工,晚上吃了饭,不久就关灯睡了。再说,也没有文化娱乐的场所,所以一到晚间,村里除了狗叫之外,十分清静和寂寞。她不想回家时就在学校就寝,还可以与年轻的同事玩扑克。尽管俊明对此很有意见,王秋鸿仍我行我素。她自从去零陵师范接受培训,尤其开始授课以后,与家庭与卢俊明之间有了微妙变化,同事们一个比一个有文化,穿得光鲜,说话得体,举止文雅,而卢俊明高小生一个,相比之下而且显得粗俗。一个周末的上午,她正在关霞村的家里看《蓉城春梦》。她听同事说这部长篇很好看才借来的。卢俊明昨天深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脸也不洗,脚也不泡,倒头不睡。适才他吃了早饭过来,走到王秋鸿面前。捧着《蓉城春梦》正看得入迷的她,竟未察觉。卢俊明那双肉厚的大手伸过来,抢过书,看了封皮一眼,斜着眼望了王秋鸿一笑,“你还看什么‘春梦’呀,你够美的了,青溪铺的知青,吃的什么?酸菜打汤是常事,还得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哪像你,像模像样的教师一个。”

王秋鸿看《蓉城春梦》兴趣正浓,书被忽然抢去,有些恼怒,“把书拿来。”

卢俊明嘻笑道,“别看《蓉城春梦》了。”便俯下身子,要解王秋鸿的衣裤干那事。

王秋鸿闻到俊明的酒气,使劲推开他。卢俊明没防备,一下退后几步远,“你怎么啦?”卢俊明脸色十分难看,但不便发作,“好。正午有两个公社干部和大队蒋支书来吃饭,娘做不赢,你搭个手去准备午餐吧。”他说完把《蓉城春梦》扔到王秋鸿枕边,重重地踏着木楼板出去了。

王秋鸿没了看书的心情,也不好忤逆卢俊明的吩咐,她走进厨房时,只见凤花已杀了一只兔子,正在手脚忙忙翻肠子。凤花对王秋鸿说,“你去摘些茄子,割茬韭菜,剥些青菜叶回来。”肖孟兰走后,她对卢俊明说,“你们俩又拌嘴了”,好知道崽的火爆性格,规劝他说:“你让着她点吧,人家好歹是教师了。”

卢俊明一听火了,“没有我,她能去当什么教师?”

凤花说,“好,别说了。你去楼上罈子里夹些裹了辣椒粉的油炸豆腐出来。”

卢俊明悻悻地上楼时,凤花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火塘里,干棒子柴燃烧后窜出无数金蛇似的火光。

凤花的脸照得红红的。王秋鸿把炒的兔肉端上桌不久,又上了腊肉炒油豆腐和一个小菜,这时卢俊明已与四位客人用蓝花饭碗喝起酒来。八仙桌上觥筹交错,不时响起划拳的声音。卢俊明的划拳声格外响亮。

凤花炒好一个又一个菜,王秋鸿则负责上菜,那位脸上喝得泛红的公社干部,用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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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的红红眼睛盯住王秋鸿直看,待她离去时,对卢俊明说,“你倒是好福气哟,找了这么个天仙般的城里妹子做老婆。”

卢俊明有几分得意,红着脸说,“城里妹子生得白净,有味道。”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那位公社干部端起杯,说为俊明有这么个知青老婆干杯。

卢俊明一仰脖,把大半碗米酒一口喝了下去,随后夹起一大块半精半肥的腊肉送进嘴里。

菜上完时,王秋鸿对凤花说,“娘,我们上桌去吃吧。”

凤花说,“我留了点菜,我们在火塘边吃罢。”说着,把每道菜预先留下的一点点拼成两菜碗放到小方桌上。

王秋鸿一怔,疑惑地望了凤花一眼,“娘,我们不上桌,在这里吃?”

凤花淡然地笑着说,“这边请客人吃饭时,女人是不上桌的。你刚来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王秋鸿一下子呆了,她由疑惑、不理解、渐而气愤,一种强烈的受辱感直冲脑门,新中国都成立几十年了,在这里,女人还比男人低一等,而且自己还是人民教师!

凤花看出了王秋鸿的心事,盛饭时,同时给王秋鸿盛了一碗。她把那饭碗鸡肉推到王秋鸿面前,“秋鸿,趁热吃吧。”

王秋鸿望着一脸平静的凤花,心中不忍让她因此而不安,叹了一口气,慢慢端起了饭碗。

堂屋里,划拳行令声愈加酣畅起来。

王秋鸿一气之下,真想跑回学校,但想到酒席上还有公社干部,而且是新调来的管文教的干部压下了这股气。

晚上,卢俊明在木盆里用热水泡脚,一边听收音机。王秋鸿没有心思再看《蓉城春梦》,在火塘边低头闷坐着。

卢俊明泡完脚后喊王秋鸿泡脚。热水泡脚是卢俊明的习惯,他说一年四季都用热而不烫的水泡脚,所以身子骨健朗。

凤花把火塘里的一鼎锅热水倒进脚盆,渗了一点冷水后,和王秋鸿一道泡脚。王秋鸿木然地把双脚伸进热水里,望着小方桌的昏黄煤油灯发呆。泡完脚走进卧室时,卢俊明急不可待地抱住了她。她整下午都沉浸在不快的情绪里,对卢俊明的搂抱有些恍然,乏味。

卢俊明嘻笑着说,“来我们家吃饭的那位是新调来的文教干部,他说刚听过你的一次公开课,师生们反映很好。我对他说,你上课再好,是我屋里的人,我想要,就要。”

王秋鸿觉得卢俊明有点俗不可耐,面对他的粗鲁动作,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卢俊明气喘吁吁地说,“像你这年龄,村里女人都有了两三个奶崽;不到40岁,哪家都有四五个崽女。我们少生点,生两男两女够了。”

王秋鸿轻轻哼了一声。心里说,你当我是生育机器,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但她嘴里没有说出来;她就是说出来,抢白他一顿,又有什么作用。这时,她感到了他的重量,他的剧烈抽动,他呼出的酒气和口臭是那样难闻,她一直闭着眼睛,好像死了一回。

一个周末的傍晚,王秋鸿从公社中心学校回关霞村,经过村前那片苍郁的杂树林时,从林间呼地跳出一个人影。王秋鸿本能地退后一步,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是你,史蛮子,你怎么在这里,吓了我一跳。”

史蛮子悠悠地说,“回了。”

王秋鸿警惕地望望四周,自从她与史蛮子活着走出深山后,除了那次接受史蛮子的樟木箱子,二人再没有任何接触。史蛮子也遵守那次山中约定,不来纠缠王秋鸿。其实,王秋鸿接受史蛮子的樟木箱子时有些忐忑不好,担心成为卢俊明口实,她了解卢俊明,在这方面心比针眼小。王秋鸿想罢,冷冷地对史蛮子说,“有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

史蛮子漠然地说,“我在大队做木工,听说了卢支书去学校撒泼而且打你的事。”

王秋鸿一惊,眼中闪出两道惊惧的目光,你怎么知道那事他们怎么说?”

史蛮子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用管人家怎么说,老子想修理修理卢俊明!”

王秋鸿一听吓出一声汗,“史蛮子,我求你了,别做蠢事,你想没事找事呀!”

史蛮子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冷冷地说,“那好吧。”他说完转过身大步走了。

王秋鸿站住了,捂着眼睛,磨蹭了一会,见没了史蛮子的背影时,才一身瘫软地走回家。

2.难过婚姻这道坎

一天下午,焕英在庵子边不远做事,收工之后,焕英见两个木工出了庵子,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去。

“史蛮子,”焕英欢欢地说,“我在附过做事,来看你。”

史蛮子喜滋滋地说,“想我了?”

“你美了吧。”焕英自从史蛮子到庵子里做木工,一天难得见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真有点想他了。

庵子里摆着三条做木工用的马凳,长长的凳面上凳下撒落着刨花和锯屑。靠墙的杉木窗页,散发着杉树特有的清香。

焕英与史蛮子隔了一条马凳站着。

史蛮子越来越觉得焕英成熟了,眼睛亮亮的,有一种让他动心的魅力,尤其是那挺翘的奶子。他知道乡间妹崽是纯情的,真实的,那两坨也不会假。自从他在井台上看见焕英饱满的胸脯时,就想摸那奶子,而且想咬上一口。这时,他胆子大起来,想抱焕英,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那手很红润,他闻到了令他着迷的、少女特有的气息,尤其那么近地看她青春的胸脯,绯红的脸盘,他感到一阵甜蜜的震颤。

焕英感到了史蛮子强悍的急促的喘息。当他抱她的时候,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但她很快清醒下来,“别,别,万一人家进门看见,多羞人。”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挣脱史蛮子的拥抱,红着脸站着远远的,这才与史蛮子说话。

焕英说,“我估计爹对我与你相好会有意见。”

史蛮子一联想到焕英她爹,头就勾了下来,热情大挫,“如今是70年代了,农村还这么封建,真拿你爹没办法。假如你家里不同意怎么办,你怕不怕你爹?听村里人说,你爹是个火药罐子。”

焕英说,“要是你不怕,我也不怕。”

史蛮子笑了,“我那就要拐跑你啰。”

“你敢”,焕英望了史蛮子一眼,头低低地垂着,一对翘翘的奶子,起伏颤动。其实,她心里在说,我还怕你不敢拐走我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焕英他爹冬福终于知道了焕英和史蛮子相恋的事。一天,焕英一家吃晚饭时,冬福挑明了此事。他黑着脸说:“你和史蛮子相好?”

焕英只管低头扒饭,就是不作声。

焕英的四个弟妹,噤若寒蝉。第一次见爹对大姐发这么大的火,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在他们的眼城,大姐很勤快,很能干。平时,爹娘都喜欢大姐。

焕英的娘花女性格很软,是个糯米粑粑。“你告诉你爹嘛,他也是为你好。要知道,史蛮子那人靠不住。村里村外来我家提亲的多呀,你还怕嫁不出去。”

焕英看似温驯,其实内心有时会很倔犟,很刚烈,“我觉得史蛮子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坏。”

“他好,好在哪里?”冬福吼起来,“史蛮子到祥林村,不久,就和几个男知青合伙打了一只狗炖了吃,你可知道,我们瑶族人信仰的祖宗盘王是龙犬下凡,吃狗肉就是吃自己的祖宗,吃了要瞎眼、断手、跛脚,甚至断子绝孙的。而且,他的出身与你也不般配。你知道吗,他出身是伪军官。”

焕英平静地说:“爹,别那么咒他。人家脑子里没我们瑶族人的规矩,不知者,不为过。至于说出身,我更看重人史蛮子不是他爹,人家离了家乡务农咧。”

冬福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厚厚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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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桌有了一声钝响,菜碗也跳起来,“你还犟嘴,我就是不准你再跟史蛮子来往。我告诉你,下个月初六,岩口塘春成他娘来提亲,人家是贫农,还是军属,我和你娘已准备答应这门婚事。”

焕英的弟弟妹妹被爹的声威吓着了,赶紧挟了菜远远躲开桌边去吃。

焕英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你们答应人家的婚事,你们去好了。我不愿意。”她放下碗筷,扭头离开桌子,往外跑去。

冬福追到门口,摔下雷声似的话:“你再跟史蛮子相好,我打断你的腿。”他因震怒而拍打桌子时,还未完全恢复的右臂发出一阵剧痛。他哆嗦了一下:“越大越不听话了。”

焕英她娘说:“你用不着对焕英发这么大的脾气。女崽大了,心事也大了,只能慢慢说。”

冬福说:“只能快刀斩乱麻,慢慢说,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晚了。”

焕英跑到门楼上小声哭泣着,田峒吹来草叶的清芬。焕英哭了一阵抹干眼泪,定定神,心里开朗多了。她想去找雪飘,两姐妹互相倾吐心事已成了习惯。雪飘正好要找焕英,倒是妹妹找上门来了。二人在门楼上悄声细语,很晚才分开手。

3犟劲冬福

傍晚,肖孟兰上楼拿小云和她洗澡的换洗衣裤。当她走完木梯的梯级,刚踩上楼板时,忽然看到靠壁放着的黑色棺木盖子隐隐在动。她吓了一跳。稍一定神,思忖:这空棺材怎么会动呢?她急中生智,迅速移到里屋,从壁边摸起一把钩刀,喝道:“是人?是鬼?”这时棺木盖慢慢移过一边,穿白背心的史蛮子现身出来,“吓唬吓唬你的。”他说完敏捷地从黑色棺木里跳下来。

“史蛮子,你可别再玩第二次呀。人吓人,吓死人,说不定我这刀不长眼,伤了你哪。”

史蛮子说:“看不出这些日子你的胆子练得这么大了。”

肖孟兰快人快语:“我还有事,你说,有什么事?”她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点燃煤油灯,拿小云的换洗衣裤。

史蛮子说:“听说你快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了?”

肖孟兰瞟了史蛮子一眼:“是呀,回城里的那个家有什么意思?我和继母的关系难以改善,家里也不由老爸作主;再说,我和同父异母的弟也合不来,别说回不了省城,就是能回城也不想了。我都这年龄了,还拖着小云,你说,一个单身女人怎么办?人,就这样,在哪里都得首先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一点。”

史蛮子沉默了一会,“人总是有许多无奈。我家里也好不哪里去,唉,不说这了。你觉得焕英这妹崽怎么样?”

“这妹崽不错,能吃苦,长得也好。王秋鸿结婚就请 她当伴娘。听说,来她家提亲的还真不少,话说回来,即算焕英愿意与你相好,她那个倔头倔脑的爹那关难通过。青溪铺不比省城,还是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史蛮子快人快语,“我想请你替我向焕英家提亲,找冬福谈一次。”

肖孟兰想到这些年史蛮子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爽快地答应找冬福好好谈谈。再说,史蛮子调到了大队做木工活,由于公社拨了盖学校的款子,木工活远比生产队工资高。冬福家或许有可能同意这门婚事。

第二天晚上,史蛮子去肖孟兰家问消息。肖孟兰叹了口气,“促成你与焕英相好的事还真难。我对冬福说,史蛮子身体好,又会木工,挣的钱也比队里男人多,保准亏待不了焕英。焕英她娘没多大意见,冬福仍像点燃火药筒子似的,只说不行,就看你不顺眼。我说你给焕英找男人,得选人活泛,会干事。史蛮子哪点不好。冬福尽讲蛮话。她说完摇着头,“我还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人。”

史蛮子显得急躁,眼一瞪,“老子就去睡了焕英,搞大她肚子,看冬福怎么办?”

肖孟兰笑起来,“史蛮子,这事鲁莽不得。冬福这人摸不得倒毛,还是等他有七八分同意才行。我有个主意,你试着单独找冬福谈一次怎么样?或许,这样效果更好。但有一点,你得让着他,不能动火。”

史蛮子苦笑着,“试试看,不过,我真没有把握。”

两场透雨之后,地上降了温,晚上,月儿移出东山时,月光有点凉。

天断黑不久,在刚下了基脚的青溪铺学校边,史蛮子坐在砖头上出神。这里很安静,背后是墙,前面,隔丈来远是一面高墈,再下面是田峒。他摇着一把花了边的蒲扇,驱赶着不时叮在颈上、裸臂上的蚊子。天有点凉,风不时吹动,蚊子开始少些,一旦闻出人的气味后,攻势仍不弱。高墈下,有几位后生在溪沟里照鱼,粗豪的话语不时随风荡过来。

几天前,他在村校地基上对冬福说,冬福叔,收工后我想找你谈谈。史蛮子将身上早准备的好烟递给冬福,殷勤地给他点上火。史蛮子说,我这人虽有几分粗莽,但脑子灵活,舍得下力,人也实在,今年已26岁,希望在祥林村成个家,眼下,我很中意你家焕英,还望成全。”

冬福听完,吐出口中未抽完的那支好烟,掐熄,扔得远远的。他硬梆梆地对史蛮子说,“我女崽不会嫁给你。”

史蛮子平静地说,“为什么?”

冬福说,“我不同意,不为什么。”他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史蛮子买了两瓶桂林山花酒、一条红桔烟,晚上又去冬福家提亲。冬福正在堂屋闲坐,一见史蛮子进来,马上绷紧脸说,你莫费神了,我不会让焕英嫁给你。”

史蛮子说“这是关系我与焕英幸福的事呀。”

冬福说,“她嫁给你会幸福吗?”

史蛮子说,“怎么会不幸福呢?你不同意,我带她走。”

冬福火冲冲地大声吼起来,“你敢,你把焕英拐到哪里,我就找到那里把她抓回来,连你一路抓。”

史蛮子见冬福犟劲上来,吵不出结果,悻悻退出来。

第二天,焕英一脸苍白地走进庵子,声音低低地对史蛮子说“卢俊明来了家里做我的工作,叫我嫁给春成,与你断绝关系。他说得很严厉的。”

史蛮子皱着眉,“他也来反对这件事?”

焕英说,“他还叫我考虑清楚,嫁给贫农子弟还是嫁给伪军官子弟,这是立场问题。”

史蛮子一斧子砍在马凳上,“关他什么事。”

焕英说:“过两天,春成他娘会来提亲,爹娘肯定会收人家的礼。”她说完,叹了一口气,“爹娘还不是图人家的财礼。”

晚上,冬福婆娘把史蛮子送去的两瓶山花酒和红桔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一天,天阴阴的,下午收工后,焕英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她见四周无人,轻手轻脚溜进了庵子。一走进庵子内的天井,感到两侧逼来苍黑的树影,庵堂里冷意袭人。

史蛮子手头木工活紧,这些日子比同伴回得迟些。

“史蛮子,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焕英一见史蛮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爹隔一两天骂我一回,娘也跟着唠叨,都不让我跟你来往。我出门,爹还让弟妹盯着。爹已答应了那边的人,春成家后天将带六个红鸭蛋(意为压担和六亲相认)两包红糕(意为成双成对),布两截和钱到我们家订婚。爹说今年年底前把我嫁过去。“

史蛮子坐下来,沉埋下头,卷起一支喇叭筒,狠狠地吸起来。他吸完烟,望着焕英,“我们明晚走!”

4私奔

晚上,卢俊明一个人在堂屋里喝闷酒。王秋鸿回家越来越少了,凤花吃完饭便去忙活,卢俊明常常是一人自斟自饮。

这时,冬福匆匆从两里外的祥林村来找卢俊明。他一脸惊惶,“卢支书,焕英不见了。与她要好的妹崽家我都找遍了,就是不见焕英人影。”

卢俊明放下酒杯问:“和她一起放牛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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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知道不知道?”

冬福说,“雪飘说她不知道。”

卢俊明又问,“焕英房里少没少什么东西?”

冬福想了想,“她常穿的几件衣裤不见了。我猜想八成是被史蛮子拐走了。”

卢俊明一仰脖子,喝完了蓝花饭碗里的剩酒,“焕英有可能跟史蛮子朝县城方向走了。我马上去史蛮子住处看看。你回去告诉德荣和年生,带枪在祥林村门楼上等我,我带你去追焕英。”冬福是他过世的爹的堂弟,焕英好歹也是卢家人,他不能坐视不理。

冬福走后,卢俊明离了关霞村向史蛮子住的大屋赶去。王秋鸿去了公社中心学校教书,苏仲恒搬去村校所在的关霞村,肖孟兰另住,偌大的屋子只住着史蛮子。他走近黑灯瞎火的大门前,手一摸,触到一把冷冰冰的大铁锁。他顿时心里有了底,忙去门楼上招呼兵德荣和连生,抄近道去堵截史蛮子和焕英。

一条两尺多宽的青石板路,从青溪铺的茶树林穿过,曲曲弯弯地向县城延伸。这是多后前修的一条通向永明县城的官道。官道上,手电筒光快速向前移动。月亮还没有出来,黑暗中,两个年轻人像两只出笼的鸟,快活地纵谈,林子里洒下了他们青春的笑声。走在前面的史蛮子肩背一只鼓囊的黄挎包,右手拎着一只塞满物件的灰色提包。焕发背着一个蓝家织布布包,里面装了几伴换洗衣服。史蛮子扫视着墨黑的茶树林,只听见微风拂动树叶的震响声。蛙鼓、狗咬声都渐渐远了。史蛮子兴冲冲地说,“两个钟头后,我们会在离县城两里远的白水镇住下,那里有我的哥们,他们都是从省城下放的知青。明天早上8点便可以乘去桃川的公共汽车。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在桃川镇吃晚饭了。焕英,听说过好鸟难飞桃川峒么?以后我在镇上做木工,你可以学缝纫,我赚了钱时,一定买台缝纫机让你车衣。那活轻巧,不晒太阳,也不淋雨。”

焕英有这念头,但总觉得遥远,还有些惊怕。她毕竟没单独出过远门,尤其是与一个没有结婚拜堂的男人私奔,爹会追上来吗?到了桃川,大队会派人抓他们回去吗?她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

史蛮子说,“你别怕,我们是自由恋爱,又不犯罪,也没犯法,你怕什么,你脑子里可能还以为婚姻都得由父母包办吧?”

焕英正待回答,忽然,前面的一条岔路上,四个人影一字儿排开,四支电筒光里,分别站着卢俊明、冬福,还有分别端枪的德荣和连生。

“史蛮子,你胆子好大呀,竟敢趁黑夜带着焕英私奔,乖乖回去吧。”卢俊明的喊话石头般扔过来。

“焕英,别受他的骗,跟爹回去。”冬福憋着劲大声喊道。

史蛮子一怔,“你们,想干什么?”这猝不及防的拦截,使他心里一惊。焕英见这阵势,吓得躲在史蛮子身后,不敢正眼看她爹冬福。

史蛮子马上镇定下来,“我们是请了假的,请假条放在苏仲恒那儿,让他明天早上交到年旺队长那里。”

卢俊明冷冷地说,“你这是先斩后奏。焕英出走,她爹知道吗?你凭什么带焕英走?”

史蛮子平静地回答,“到了目的地,焕英会写信告诉她爹的。”

冬福仍在喊焕英跟他回去。焕英不愿搭白,。冬福见焕英喊不应,气势凶凶地骂开来,“死不要脸,没结婚,就跟野男人私奔。”

焕英心想,这回难死了,怎么会让她爹这么快就知道了,还带人来追,以后怎么见人啊。

卢俊明向德荣和连生打着招呼,“将两人带回去。”他忽然想起史蛮子曾让王秋鸿在山里吃苦头的事,想借此机会让他也尝尝苦头。

史蛮子怒眉高耸“哗”地从腰后抽出钩刀,“我和焕英是两相情愿,自由恋爱,是冬福叔不同意,才逼得我们走这一步的。我们没犯法,看哪个敢来抓我们,不然休怪我手里的钩刀不长眼。”他说着把钩刀一扬,雪亮的钩刀亮出一道寒光。

卢俊明不由得站住了,他知道史蛮子不是地主富农,不是喊捆就捆得了的;若惹火了此人,恐怕局面不好收拾。见卢支书犹豫不决,德荣与连生也不敢造次。二人记得,有一次在地里锄草,几个后生谈论打架时,德荣与连生闹着玩,轮番与史蛮子比试,上阵没几招,都让史蛮子的“大背”、“小背”稀里糊涂地摔在地上。再说,二人与史蛮子关系并不坏,犯不着真与他动手。

冬福这时软下来,声嘶力竭地哀求焕英,“女崽,只要你回去,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娘也在等你回去呢。”

焕英见这情景,知道今晚脱身不得;她更担心史蛮子性起弄出事儿来,乘史蛮子不备,猛一跑,冲到冬福面前,“爹,卢支书,是我叫史蛮子带我走的,不怪他,我现在跟你们回去。”她说完,远远地冲史蛮子失声地喊,“你一个人走吧。你长本事了,再来接我!”

史蛮子准备冲过去拉焕英,一听焕英的话,不由得站住了。他怔怔地望着流着泪水的焕英,心里发痛,“你……”

冬福拉住哭着的焕英往回走。卢俊明也知道,史蛮子果真火了,什么事干得出来;况且焕英已答应回去,强拉史蛮子回村没有多大必要,再说也未必能带他回去,连忙招呼德荣、连生回村。二人巴不得卢支书说这句话,打转身时,二人走得比卢支书还快。

史蛮子知道大势已去,焕英刚才那样说,是无奈,也是为他着想,想到这里他周身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点燃一支喇叭筒,慢慢吸起来。烤烟的气味马上在林地上弥慢开来。他吸完烟时,望了一眼焕英回村的方向,只见一片漆黑。他知道,冬福不会把女儿白白送给他这个穷知青,好吧,等半年后我做木工赚够了钱再来求婚,还怕你不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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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6/7 7:2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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