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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知青各地知青江永知青 → [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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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唐志龙长篇小说《留守远村》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章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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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定格在这块偏僻的土地上了。有些东西,是无法找回的;尤其当你想找回失去的东西,而要伤害到另一个人时,那样就更不可能了。”

肖孟兰听明白了苏仲恒的话,充满感伤地说:“是呵,是呵。”

苏仲恒与肖孟兰谈话时,雪飘一直没有睡着,但并非妒火中烧。这以前,她从王秋鸿口中知道自己男人原来与肖孟兰好过一阵子,以后天各一方。今晚两人说得晚些,她不会嗔怪。但她越是不去想这事,这事越来搅烦她。她想听听她男人与肖孟兰究意说些什么,但传过来的声音很小,若断若续,根本没法听清楚。她觉得,这是他们谈话最久的一次,平常睡得很早的雪飘,今夜失眠了。她心里忽然萌生一个想法:她男人会离婚而去,与肖孟兰重续旧情么?如果那样,那太可怕了……

肖孟兰回村的第二天就进了猪场。那天午后,她喂完潲后,在猪栏外一棵浓荫覆地的大树下坐下来,脚边不远的大片岗坡几乎被南瓜藤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柿饼南瓜散落在瓜叶间。满池墨绿的水浮芦正开着红花,朵儿稠密的水浮莲不断萌生小莲朵。每年春天,附近村里的养猪户都来她这里要水浮莲。不论是要了一大捧,还是半箢箕,都会高高兴兴地回去。她不担心猪场水浮莲不够,这里的水浮莲也池肥水旺棵,一夜春风,老朵会萌发不少新莲朵,莲池时时是满墩墩的。

这时,年旺在猪场里喊肖孟兰。她沉埋在思绪里竟没有听到。直到年旺拢近时,肖孟兰才听到。

年旺说:“我听德荣说你回不了城,也不想回城了,是吗?昨天队委会作了一个决定:猪场增加两头母猪10头架子猪,要杂交的,由你去选。从后天起队上加派一员饲养员进猪场,由你任猪场场长。你的工分每天增至8分。”年旺临末说了一句,“你没意见吧?”

肖孟兰还未完全从刚才的遐想中走出来,精神恍惚地说:“哦,没意见。”

年旺知道她刚回村,可能城里遇了不顺心的事,心中不快,“大家都盼你留下呵,城里虽然马路好走,做事轻巧,哪有乡间空气好。听说城里人每年都吃陈米,哪像我们年年吃新米!在祥林村有德荣心痛你,他又会打猎,经常有山鸡、山麂、野猪肉尝鲜,城里人能比得上?连你带回城的笋干都成了稀奇货咧。再说,难道农村就永远这样子,不会改变?”

肖孟兰苦涩地笑了,他知道年旺是在宽慰自己,从心里说,谢谢乡亲们。  

肖孟兰从省城回村的第三天,正好星期天,午后,王秋鸿来猪场找肖孟兰。

“哎哟,老师来了。”肖孟兰在火边一边剁薯藤,一边冲款款走过来的王秋鸿说道。她发现王秋鸿穿着一双赫色皮鞋,脚上套着一双肉色的真丝袜,上身穿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下穿一件蓝府绸裤,显得很飘逸。

“孟兰,别这么喊呐。”王秋鸿自己也觉得自从当了老师,好像没来过猪场了。难怪她话里带着刺。“你回了长沙一趟,有什么消息,你打算回城吗?”

肖孟兰知道王秋鸿的心事,泄气地说:“回不了,现在也不想回了。德荣说,我如果定要离婚回城,他就上吊。我能丢下他吗?你还别说,邻近大队确实有个不错的农村小伙子,在他的女人、长沙知青离婚后自杀了。”

王秋鸿叹了一口气:“世上真还有这样痴情的烈性汉子。我那个呀……”她停顿了会,愁苦地说“我家里那个死活也不肯与我离婚,而且还请一拨一拨的人来做我的工作,有公社的,有大队的,我烦死了。”

肖孟兰听德荣说过,卢俊明在外面说,王秋鸿那时是想过好日子跟他相好。现在她当上老师,眼光高了,想借知青有回城政策同他离婚,没门。他死也不会答应她。肖孟兰不想把这原话告诉王秋鸿,女人与女人总是心相通的,倘若她与德荣同床异梦,没有感情,她也免这样想的。人与人在一处生活,在乎一个情,和无情无义的人过日子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想不出是劝王秋鸿离婚好,还是劝她凑合着过日子好。她忽然想起有一天,王秋鸿在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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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炫耀她的固定工资和教师生活,一种渲泄感使她脱口而出,“回不了城也就算了,我现要活得充实,也不缺天伦之乐,人生不就是追求这些吗?佛说人生即苦难,谁没个不称心如意的事呢?

王秋鸿听罢心中不快,问了些回城知青的情况后,心情沮丧地走了。

深夜,从远远的回峰岭传来麂子的凄历啸叫。整个村里只有一家的灯还亮着,那是卢俊明的家。卢俊明的说话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粗豪,其间伴随着女人的嘤嘤哭泣声。俊明说:“你怎算回家了,你以为不回,我们就此断了夫妻关系?白日做梦,从公社到县法院我都去了,也说了,我就是不离婚;我说不离婚,法院就没法判我们离婚。”

王秋鸿失却了往日的娇柔,灯光下,她的脸盘显得很瘦,脸色更苍白,她说:“我毕竟做了你几年老婆,也给你生了个女儿,你就放我一条生路,饶了我吧,让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卢俊明似乎仍在气头上,“你那时当知青受苦,想逃避苦难粘上我,怎么,现在,你家里改观了,父母都抖起来了,有机会回省城了,想甩开我,我会答应吗?”

王秋鸿还在哀求,“求求你,让我们办离婚手续吧,我们这样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你硬是不离,我会死给你看的。”

卢俊明一听,提高了嗓门,“你想用死来吓唬我,要挟我?你死,你死呀。”

王秋鸿肩膀颤抖着,在屋角里嘤嘤哭起来。

凤花实在听不下去了,披衣走到崽与媳妇房门外,“俊明,你们别闹了好不好,夜深了,吵得屋里不安,村子里也不安。”

屋子里渐渐平静下来,继而一阵打斗似地响动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一会儿,屋子里传来了卢俊明很响的鼾声。

4、才女抱恨魂归水府

下课时,王秋鸿收到姐姐王春燕的信。她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撕破信封展开信笺,她姐的娟秀字迹闪现在她眼前:

秋鸿:你好!

父母刚从华容原籍的乡间回长沙,就让我马上给你写信。

你是知道的,父亲身体原本瘦弱,去原籍劳动几年后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母亲显得身体虚胖,动一下就气喘不停。我们的大哥在“文革”中因为观点不同,被造反派抓去活活打死了,至今无从找到下落。这是父母永远的痛。你在永明成了父母难以割舍的牵挂。你可知道,各省市的上山下乡知青都回城了,听说,与当地人结婚的,只要办了离婚手续,一样可以回城。据你所说,你的丈夫逞强斗狠,对你并不好,还打人,你们早已没有感情,何不在此时果断地提出离婚。到了晚年,在那个举目无亲的乡间,与一个毫无感情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凄凉的,到那时你后悔就晚了。再说你也得为女儿日后着想呵!

妹妹,务必不要辜负父母的心愿,等着你早日回到省城。

王秋鸿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着,看着,她泪流满面,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哭得越来越伤心。

王秋鸿已经听到了苏仲恒来公社中心学校担任副校长的消息,从内心感到高兴,可是,她要对他说,对不起,她将先走了,这些日子,王秋鸿想得很多很多,她终于想好了,心境也自然平和。这一夜,她睡得很好,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她与她班上的孩子在郊野活动。“我们赛跑,看谁先到校,好吗?”一位女学生提议说。

“好!”王秋鸿大声地说。她感到从没有过的欢畅,她念高中时,还是学校有名的田径健将呢。

“嗬。”学生们的欢叫声顷刻间撒向田野。

王秋鸿在学生们的后面跑起来。她真想瞬间跑到学校,看到她想念的教室,见到她班上的同学们。她跑呵,跑呵,跑过永安桥,绕过双龙坝,却总是赶不上学生们。他们跑得多欢,多快哪!渐渐地,她被拉下了。就在她绕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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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山坡时,她急得呼喊起来。这当儿,她听见身后一声脆响,一只鸟儿箭一般飞过来,在她的头上边飞边唱。哦,这不是那只受过伤的小鸟?此前,她从一位调皮学生手中救过这只用弹弓打伤的鸟儿,她收留了它,给它养伤,并让它重上蓝天。此刻它的毛羽鲜亮极了。它闪动着眼珠,仿佛在说:“姑娘,别急,我们一道飞罢。”说完,王秋鸿身不由主地盈盈飞起来。她整个身子像被云雾托起着,紧跟在鸟儿的翅翼下,飞呵,飞呵,阳光透过云隙,斑斑点点地撒向地面。她拨开柔絮般的云朵,向地上望去,那不是朝阳队么,多美呀,一条条碧玉色的茶行像绿色的琴键……山坡桔园的桔棵上,挂着千万只小桔灯;那一汪水库,像大地母亲贮存的玉液;无垠的庄稼,真像厚厚的金毡;乡间公路,就像一根缠绕的丝带,把那些茶园呵、桔园呵、水库呵、禾田呵串拢一块。她从没见到大地这么美!她不时望望前面,鸟儿在她前面不远的云端飞翔,它就像没受过伤似的,飞得又轻盈,又快活,时而,向她送来一串清脆的鸣唱。王秋鸿受这个梦的濡染,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下午,是她向五年级学生讲评作文《家乡的秋天》。上周,她布置了这个作文题。批阅作文中,她发现一个男生和两个女生的作文既写得朴实、生动,也有意境。无一例外,他(她)们都来自乡间,是农家的孩子。他们知道秋天的故事,知道秋天会给村里人带来什么,她沉浸在这两位同学描绘的秋天情境里。

同学们发现,老师今天的穿戴比平日高雅,头发束得高高的,是抹过油的。她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轻质短袖衬衣,下穿一条黑底细白素花的过膝长裙。孩子们的印象,老师这身打扮,只在学校有重要活动,或是有要事外出时才穿的。她似乎一改这些日子的郁闷,显得很轻松,妙语如珠。她说,她为不少同学们写的秋天而感动。秋天是美好的,庄稼一到秋天,就以各种姿态和色泽,争先恐后地成熟。农民在秋天的心情都是很好的。因为秋天的收获是他们经历春天的播种,通过耕耘才获得的,所以秋天是春天成熟的憧憬,秋天积淀着一些美好的回忆。她继续说,同学们写到枫树,写到了秋菊,你们会发现,满山的枫树象是燃烧似的,那点点殷红,像越燃烧阔大,仿佛整个山峦被它燃着了,红透了。因为这是枫树临近严冬的最后一个梦。此后,它将潇洒地落到地上,被风雨无情地剥蚀为泥。同学们感到老师既是在讲评作文,也是在朗诵一首诗。有时热烈,有时近似冷漠。她继续说,人生也有秋天,那是人的生命的尾声,那些美好的,或受过创伤的记忆,都会成为已逝的风景。她似乎有些动情,同学们,你们现在正当春天,要尊重师长,与同学友爱,学习知识,将来与同事和家庭和睦相处,去收获美好的秋天。同学开始有些惊愕起来。他们知道,老师在学校里有才女之称,但今天的讲评虽然精采,但不免有弦外之音。他们感觉到了,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敏感的同学猜想着:老师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作文讲评结束后,王秋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目送着同学们奔向操场,走向绿荫繁覆的村落,她眼角挂着几滴泪珠。

西天,一片火烧云血红血红的,越烧越阔,显得艳美而辉煌,但猛烈燃烧在瞬间衰淡下去,继而消褪得看不见踪迹。同学们下课之后,校园复归宁静。

王秋鸿开始从容地做饭。今晚,她准备美餐一顿。中午,她杀了屙蛋的两只母鸡的其中一只。两只母鸡是几个月前从关霞村抱来学校的。她喂得好,两只鸡经常每天生两个蛋。她家木门上那个尺许见方的门洞里,常常是这只鸡生了蛋唱着歌出来,另一只母鸡又钻进去。两只母鸡一只稍瘦,她杀的是那只瘦的。在沟渠边剖鸡洗鸡时,人家问她,有客呀。王秋鸿欢快地应答,是的,有个要好的朋友来吃晚饭。商店离中心小学才一里多路。中午,她去公社商店买了一斤米酒回来,用少许酒炒鸡,其余的自有着落。晚餐比平时丰盛,一个煲鸡,一碗干茄子,炒的一碗白菜秧原本准备栽块地的。嫩爽自不待言。她一个人自斟自饮,高脚杯的半盅米酒,一会儿喝光了。她有些微醺,又斟上大半杯米酒,永明乡间酒风炽盛,她的男人是远近闻名的酒仙,她被请喝酒的机会自然多了,由不喝而变得能喝酒。酒让她今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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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酣畅。煲的鸡很鲜嫩,刚宰杀这只屙蛋母鸡时,她有几分手软,现在吃起来很坦然。酒醇、鸡鲜、茄子融、白菜嫩,她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昨夜,男人下了通牒,务必搬回去住。她不从,男人又在走廊,泼骂开来,说要拖死她。她开始觉得丢人,他骂够之后,走了,她却哭了很久,哭什么哭呢。她愈加觉得可笑。夜很静。在这所中心学校里,关起门来,就是各人的世界。老师之间是很少串门的。有自己的作业本要改,教案要准备,有自己的事要做,她习惯了这种宁静,这份寂寞。她因此而进入了书的浩瀚世界,她读名著常常读到深夜,她从此找到了驰骋思想的空间。今夜,她吃晚饭的时间很长。她感觉自己没有了重荷,没有了鞭笞,没有了想继续再做的事。她忽然想到了要给千里外的爸爸妈妈留下一封信,也懒得收拾碗筷,因为这些很快将不再属于自己。她在桌上摊开了信纸,“嚓嚓”地挥洒开来。她流着热泪,泪水模糊了信笺上好几处文字。她知道爸爸妈妈现在都好了,都走上了原来的工作岗位,身子骨也很健康。她悲痛地轻轻说,只是,这不孝的女儿要让你们伤心了。她一边流泪,一边写,整整写了三页。写完之后,她把信放进信封,用胶水粘住封口,写上父母的姓名称谓,贴上邮票,很小心地放在书桌的中央。她拿起书桌上的小圆镜照自己,许是喝了米酒的缘故,她的脸分外红艳和妩媚,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姣美脸色。她望着圆镜笑了,但她的笑声使人毛骨悚然。她依旧穿着那件浅紫的衬衣,只是换了一条才下过几次水的藏青色长裤,换上了一双新皮鞋。她重新梳理了一次头发,不让它有一丝凌乱。她出门时,没有熄灯,只是轻轻带上门,不留一点声响,然后朝左侧的一条小路走去。路两侧的青草已滚动着露水,她微微感到脚下的凉浸。小路一直延伸向百步外的陈家湾水库。陈家弯水库四面环山,水库像是群山环抱的一汪绿玉。水库每年能捕捞许多许多的鱼,有几尺长的草鱼,肥硕的大头雄鱼,也有不少鲫鱼、鲤鱼。走近水面,她感到了从上游刮过来的夜风,带着水草味、松树的清香。对面森林里有夜鸟的不倦息的啼鸣,声音凄婉。她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进冰冷的水里。那清冷正随着她的深入向上身慢慢袭来。她喝了米酒,浑身正释放着热量,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月光下水面很平静,一圈一圈的碎银似的水浪向她推送过来。她对水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她听说过,“四清”运动中,这水浪里曾淹没了一位经受不住批判的“四不清干部”,“文化大革命”中,一位沦落在此的一家省报副总编,忍受不了冷落与“众叛亲离”而葬身水底,而她也将在这里找到归宿。此刻,她一刻也不感到恐惧,她觉得喝酒后的感觉真好,已经了无牵挂。水的侵肌寒骨,使她想起了刚下乡时在溪水里洗澡,也是这凉浸,也是这般舒畅,只是没有青春的同伴,稚嫩的嬉戏声。这时,她面前忽然闪现出史蛮子彪悍的身影,那次她与他在山中迷路时,肌肤相亲的情景又出现在她面前……她此时才深切感到,自己一直想忘掉的,竟是她最值得回味的。对岸的峻岭上,传来了一阵山麂的啸叫,既凄凉又凌厉。她毫不惧怕,回望了一眼中心学校的点点灯光,继续朝深水中走去……

第十三章

1  高人指点迷津

史蛮子在县城做家具的一段日子里,县城知道来了这么一位知青木匠,不仅做的家具时尚,而且工价也不高,速度也快,一张能装那么多家什的三门柜,也不过一周功夫。这是习惯做古朴、粗笨家具的本地木工无法做到的。一时来请他的络绎不绝。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976年的秋天,他做完县委办老张家的一房家具后,答应为县一中老师做家具。老张说,老师是永明县教育界的名人,此人有些来历。

老师住在县一中教工宿舍的一栋平房里。他身材瘦削、修长,面容严肃,谦和。他家陈旧的墙上,贴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条幅,字体细瘦,秀逸。

老师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厨,窄窄的厨房边隔了一间小厕所。两间房里摆设极简朴,卧室有一张平头床,一张黑漆斑驳的条桌,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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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凳子,一张穿了几处洞眼的藤椅,可见主人的淡泊。厅里是一套白木沙发,已变成黄褐色,显得很陈旧。一张独脚圆桌,算是时尚的家具,也是白木,大概出自木工初学者之手。也人意料的是,这两间房里书却出奇地多。沙发茶几有,床头凳上有,墙角铺的木板上也摞着书,纸箱里也有,这些书,厚的尺多,像块砖,也有薄的教科书。他扫了眼摆在明处的书,《简明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中国文学史》、《世界近现代史》、《辞海》等书赫然醒目,这些书似乎是时下很难见到的。和史蛮子见过的县里部办委科室干部比较,教师居室似乎有些寒碜。他听说,老师执教的历届高中毕业班,成绩数年来一直稳居全县第一,心中平添了几分尊敬,觉得要为他做一房像样的家具,想不到老师开出家具的清单却极为简单:一张高低床、一个书柜、一个碗柜和四条骨牌凳。老师仅对书柜的要求讲得很细致,整个书柜两踱,上下两截可分可合,便于搬动。上层安四层隔板,上玻璃。下层柜,安3层隔板。按这个要求,书柜可说是在一间房里顶天立地了。史蛮子笑着听完老师的解说,一心想,这以说是永明县独一无二的书柜了。和史蛮子做过家具的家庭比较,老师家的伙食是很一般的。他说,他的两 个子女都在本县的公社插队,多少还得贴补他们一点。老师平时不备酒,做完家具的最后一天傍晚,老师买了一瓶桂林山花酒,他夫人江小芸多做了两个菜。老师平时烟酒不沾,这天来了雅兴,也倒了半杯酒陪史蛮子喝。他夸史蛮子家具做工很精致,款式也时尚。喝着喝着,老师换了永明官话,说起一口地道的长沙话来,“小伙子,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是个‘老右’,18年前,我在从湖南师大毕业后,分配到省教委,1957年因为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打成了右派,下到福田五七干校劳动,后来当了干校业余教员,我与当时在县文化馆工作的小江,即现在的太太一次偶然邂逅,彼此有了好感,我们结婚后,我设法调了来县中学当老师。”

江小芸脸上一红,“老周,还提这些陈年旧事干嘛?”

老师说:“反正要走了,说说无妨。”

史蛮子问道:“难怪您只做这几件家具,是要离开永明?”

老师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18年呵。我当时所在省教委高教处的处长,现在是厅长了,当年的厅长现在是主管副省长,他们没忘掉我,我也未荒疏学业,教育厅领导来永明检查工作,教育厅领导向县里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告诉他们,我将重回省教育厅,还特意在县招待所召见我,这使县有关领导大为吃惊,说他们真不知道县里还有我这么个人,永明真是藏龙卧虎呵!

老师笑时,眼角渗出了泪珠。“史师傅,你知道吗,国家已在酝酿恢复高考制度了,已叫两个子女一边参加农业劳动,一边暗中作迎考的准备。”

史蛮子奇怪:“您的一双儿女都没安排工作?”

江小芸低低说:“他们作为县里的下乡知青,都在公社插队。”

“哦?”史蛮子说,“本县的下乡知青。

老师得意地说:“儿子周坚,女儿周洁都在学校表现好,成绩也拔尖,他们应该能考取大学的,我对他们充满信心。”

老师的叙说,引起了史蛮子对校园生活的留恋,他想要不是出身的原因,不会与上大学失之交臂的。

老师今夜十分健谈:“史师傅,你才20多罢,现在凭身子骨坚壮,能砍斧子,推刨子,锯板子,但30岁很快过去。40岁、50岁你还那么雄气?以后干什么,得在科学文化知识方面学有专长呵,我就不相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今后还会像现在这样不重视科学和文化。”

江小芸神色有些紧张,“老周,你不能喝了。”

老师意犹未尽:“史师傅,我建议你也去参加明年的高考,我知道你们那时读的书是根底扎实的,哪像现在。以后国家发展了,你文化低了,不行呵,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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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蛮子慢慢喝酒,喝得心事沉沉的,老师的一席“醉话,”使他觉得过去都是昏昏然的,得过且过,真还没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过要读书的事。他想起桃川见到的猴哥他不在看高中课本,梦着上大学么?,他该考虑日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了。史蛮子离开周修如老师家里后,老师推心置腹的忠告一直郁结在心里。这些日子里,省城知青来县里搞病退的、转点的、困退的、招工走的越来越多。他心中不免动荡。他曾为一位医师做过家具,那位医师告诉史蛮子,知青病退的人中,真正有病的很少。这位对知青颇为关心的医师,得知史蛮子准备病退回城温习功课考大学时,为他提供了“病情”证明,其它相关部门很快为他办好了有关手续。知道史蛮子木工手艺的人,知道他将离去时,不免感到惋惜。

午后,史蛮子寄存好木工工具后,乘汽车直奔青溪铺学校那片翠色逼人的楠竹园前停立。这片竹园是盖好学校的那年早春栽的,几年功夫,钻破土面的无数嫩竹拱卫着母竹,渐渐成了一篷阔大的竹丛。竹丛的南面是一片田。仲秋,褪去斑斓色彩的田垅显得开阔而沉静。天亮高远而深邃。拥着田的连绵峰峦一片苍碧。蝉声不再从树荫里闹出来,但多了一种宁静,一份淡定。向学校我操场走去。此际正当学校下午二节课后,天色还早,阳光朗照在田峒上,把青碧的晚禾踱上一层金色。穿得比平时齐整的学生们聚集在学校的操场上,背景是踱着金色的回峰大岭。过几天,苏仲恒要离开这所学校去公社中心学校了。今天,他准备和孩子们合个影。算起来这是他在这里执教的第五个年头,已送走了好几届学生。今天,学生们似乎比其它时候都听话。他们按照苏仲恒的调排,按年级分高矮站成三排。苏仲恒按相机见快门时,反复要学生们放松一点,自然一点,像平时一样,脸上还要带点笑容,但学生们总没有像往日那样的笑容灿烂。照完相,苏仲恒看见史蛮子在操场东角站立向他挥手。他叫学生们等等,他会马上回来。史蛮子迎过去。苏仲恒握住了史蛮子宽厚有力的手;“怎么回了?”

史蛮子说:“我不做工了,准备回涎城温习功课,参加明年秋天的高考。”

苏仲恒仿佛第一次认识史蛮子似的,指着史蛮子:“你,准备考大学?”他笑起来,觉得史蛮子往这方面想,太不可思议。

史蛮子 认真地说:“我在高中念书,成绩并不坏呀。过去,现在有新的打算,我的改变主意,是受了一位高人指点。我们一块去参加明年的高考。”

苏仲恒神情变得有些沮丧,眼睛望着远处,田峒里,低空飞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他半响才说:“我今年29岁,明年30岁,到了招生的临界线;再说雪飘预产期在今年底,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你说我还能去考大学吗,这机会,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太来得晚了。不过我马上将转为国家老师,同事们公认我的水平不低于全日制大学生。我知足了。现在国家有政策,知青符合条件的可以回城了证明国家没有忘记我们,遗憾的是我不能回城了。我觉得农村的孩子们更需要我。他说完拍了一下史蛮子的肩。再等会,我招呼孩子们走后一道去我家。他们都知道我马上要调去公社中心学校,今天是我与学生们告别的日子。”

苏仲恒转身过去时,学生们都围上来。三个年级三个班的两男一女三个班长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老师,我们真舍不得你走,你不走行吗?”

这是苏仲恒始料不及的,他的心被同学们的真情震撼了,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他别过脸去,抹掉泪水。“同学们,回去吧,回去吧。不然,你们的爹娘又以为你们在路上玩耍了。”他久久地目送着同学们溶入那片金色的田峒,自从他结识了这些学生,在探悉了他们的心灵之后,他觉得学生们多么单纯、可爱,可又那么贫困。向他样灌输知识牵挂学生,已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也使他驿动的心平静下来。

史蛮子在学校面前徘徊忽然想起焕英说过,她小时很想读书,但家里弟妹多,也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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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不上书,她那时好羡慕读书的雪飘和青宜……他心里开始流泪了。焕英就是在村校的梁上上吊的。也许,她除了怨恨她爹阻止她的婚姻处,还怨恨她爹那时没让她读书,所以才才决意在这里结束自己如花的生命。他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他想,苏仲恒钟情于他的学生们,留守在这块并不富饶的偏远山村,也许从焕英的死中想到自己培养下一代的责任?一个刚萌生的想法突然在他脑海中升腾起来。

史蛮子晚餐后从苏仲恒家里出来,向祥林村走去。他原本以为此番会轻松地离开青溪铺的,甚至还有与王秋鸿见一面再走的念头,从苏仲恒口中得知王秋鸿自不久前杀后,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知道王秋鸿与卢俊明关系很僵,婚姻已成了一种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也不至于以死来结束自己呀。他走出关霞村门楼时,只见一个乱晃着手电筒的男子,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一边嘟囔着什么。史蛮子闪在一旁。那人用手电筒直冲史蛮子脸上乱照,一边喊,“谁呀,谁呀?”口中喷出很大一股酒气。

史蛮子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是卢俊明!几年不见,他头发乱蓬蓬的,那张猪肝色的脸明显地苍老了许多,眼神有些呆滞。卢俊明醉眼朦胧,竟没认出史蛮子,晃荡着走了。他的屁股上有一块大大的黄泥巴印,也许是刚才回村时摔了一跤。

史蛮子在一栋大屋前,站住了,他打开了门锁,推开大门,一股浓浓的霉味扑入鼻翼。他擎着刚才苏仲恒给他的手电筒,向空荡荡的大屋照去,只见到处是厚厚的灰,天井一角里的荫蔽处,结了一只好大的蛛网。蓦然联想到曾在深山迷路发现的蛛网,已毙的两只蜻蜓与破网而去的螳螂历历在目。当时,王秋鸿一见那张网,哀哀地说:“这深山老林不就是无边无际的网,恐怕走不出去了。”他想生活不就是一张网,有人可以破网而新生,有的人却只能在网上沉浮,最后死去。他逡巡着这独立的知青屋,因人去楼空,屋子显得很冷清。这里有过红火的时候,邻队知青来过这里聚会,或者与当地乡亲长谈,但逝者如烟。今夜,他会在这里住最后一晚。在属于他的那间厢房里,他曾与焕英有过短暂的悄悄私语,有过对明日的明媚畅想。大屋里,也住过王秋鸿,曾与她共一个鼎锅吃过饭;那次他得知焕英死去,险些鲁莽行事时,是王秋鸿及时阻止了他,使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明天,他将离去,也许,他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但他会怀想这个地方。

2  心动的日子

弯镰月从雪飘家东面的回峰移上来了。掌灯吃晚饭后不久,雪飘便寂然地坐在屋边十来步远的竹丛边。脚边,摆了几只花了边的箩筐和背篓,编补好它们,是为十月扮晚禾,十二月摘油茶籽时派用场的。

晃亮的破蔑柴刀在她手中机械而灵巧地颤动着。大拇指粗的竹子很快破成竹条,又剥除二蔑,一根柔软的长蔑条在她脚边舞动着,向远处延伸开去。几只扑闪着尾灯的萤火虫绕着她飞,撩得她十分惶乱。“哎哟。”雪飘轻轻哼了一声,放下蔑刀,捏紧被刀扎了一下的左手大拇指。松手时,伤口上出现了两粒米长的血点。不是她被篾功夫差,这以前,就是黑灯瞎火破篾,她也决不会扎手。她咬住嘴唇,又幽幽地望一眼屋门口那条简易公路。白天,路上灰蒙蒙的,跨过枫木溪的石拱桥在月光中凝着青黑色。它一头通到峒外的公社。这以前,在她的眼里,这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公路,村里人出工从这里过,收工也从这里过。它迎送村里人,也不声不响地接纳外村人。自从史蛮子走后,这条路使她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隔上十天半月,会有一两个背黑皮包,穿皮鞋的城里人,从这条路上走进村子。青溪铺4个自然村,有近百名省城来的知青插队,今年入夏以后,省城来的人多了起来。背黑皮包的人脚上开始穿皮凉鞋,男人戴顶或黄或白的纤维质小圆帽,女子则撑的花伞,叫峒上的人望一阵子,猜一阵子。村里人开始知道,中央有政策,省城来的知青,只要没与本地人结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都让回城里重新安排工作。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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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弄回去的名目繁多:困退、病退、独生子女、招工、顶职等等。这风首先是从云南刮过来的,听说云南知青与本地人结婚的知青大都离了婚,车站一天都能拣到好多弃婴呢。雪飘听了这些传言成天心惊肉跳的。惶恐哪一天苏仲恒也会招回城。进入七月,雪飘愈加慌乱起来,在田峒里做事,总会不经意注意大路。有时,几乎每一周有一拨人来,来招知青的干部,让被招的知青拥着走过村落。招工的人向大队领导出示调动通知单,或商调函,然后让他们签字盖章,再去公社办调离手续。一旦事毕,能走的知青欢喜若狂,然后杀鸡宰狗宴请招工干部和大队干部、村干部,知青一个个喝得涕泪涟涟。他们不方便带走的东西都送给关心自己的村里师傅。于是,第二天,大路上又会出现若干拎着一袋袋黄森森烤烟、干菌、干笋的城里人。他们会回忆昨夜大块肉、酿豆腐的韵味,还会留恋米酒的香醇。被招走的知青,一年到头,实在没有有余钱剩米,心存感激之余,只能送给他们这些“土特产。”来招工的城里人目睹了知青的状况后,无不投之以同情。此后,这条路上会出现用扁担一头挑着麻袋,一头挑着编织袋的男知青,或是背个大包袱的女知青。头发乱糟糟、胡须老长的男知青缺少血色的脸上,会亢奋而脸上泛,红身形单瘦,一脸寡黄的女知青,会出现少女的动人笑靥。政策允许知青返城,这无疑是能够回城的知青的福音,但对雪飘来说,不啻是一场地震。在不长的时间内,四个村子的近百多名知青走了百分之九十九,还没有走的省城知青,都在加速度加紧办理回城手续。

清晨,天有些凉,秋风把一片片衰黄的落叶吹向水井,蝉声没了,蝈蝈的鸣声有点凄冷。四女在井台碰到洗青菜的雪飘她娘凤仙。凤仙说:“你媳妇肖孟兰与德荣不会离婚吧?”四女一边洗小白菜,一边说:“大概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罢。”

风仙说:“看得出,老师这阵子很沉默,心里可能也很矛盾。他原本是城里人,他爹是专家知识分子,是该在城里过好日子的。”

四女说:“雪飘和苏老师是很好的一对,他们的崽小波长得人见人爱,那个家要是散了,还真让人心里难过。”

凤仙说:“雪飘心里也很苦,她怕失去老师。但是,她说,老师硬是要走,也不留他。他在村里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上头有政策,他爹娘叫他回去,也是应该的。她不会恨他,只是老师要把小波留给雪飘。”

衰黄的落叶仍在一片片无声地飘落。四女拣去落在泉井和洗衣池的黄叶,有些伤感地对凤仙说:“德荣和孟兰眼下没闹离婚不知以后有无变化,整个青溪铺史剩孟兰和苏仲恒两个知青了。近百名知青喊走就走了。可怜的是王秋鸿……

凤仙说:“四女,你说,落叶都归根吗?”

四女摇摇头,“说不准。”她拎着手里洗净的白菜直起腰,像像往常一样,快步回屋去。

3  为儿子前程忧虑

礼拜天,苏冠雄在小院内甩手、扭臀、下蹲一阵之后,吃罢早餐,就一直躺在竹套椅里。竹套椅有上好的楠竹作骨架,加之藤的柔韧度强,年代虽久仍黄中亮红,没有散架,未见脱藤。此刻,他正面对窗口,望着那株苍劲的法国梧桐出神。老梧桐枝繁叶茂,密集而厚大的碧叶遮了半个屋顶。所以尽管处面酷热,室内依然沁凉。老伴钟慧兰收拾好了屋子,擦洗净老古董之后,有些气喘吁吁的,便坐在苏冠雄左侧的长藤沙发上歇息,用依旧丰润的手端起藤茶几上的茶杯喝茶。她首先打破室内的长时间静默,说道“老苏,给仲恒的那封信,写不写?怎么写?”

苏冠雄想了想,怎么写呵?一个月前,管劳动人事的副厂长老何问苏冠雄,“苏总,你有一儿一女都在农村插队,想不想搞一个回,但是上头要求,结了婚不能招工。除非……”

苏冠雄沉默了。几天后,他找到何副厂长,说:“我那一双儿女都和本地人结了婚,能不能开个口子。”

何副厂长面有难色,说:“老苏,那可不行呵。人家北京、上海,几十万的知青从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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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大荒回,我们市回城的知青也是数万,就业压力很大呵。就因为这个,所以这条政策省里不开口子。你看,有没有其它办法。”

苏冠雄知道,事情明摆着要么你没与本地人结婚能回,要么与本地人离了婚才能回城。父母能这样做吗?他想起女儿苏灿明去年在苏家过春节,带了女婿与一儿一女回来。女婿已经是茶场的拖拉机手,拿的固定工资。女儿也是拿工资,比城里同级工人差不了多少。女儿在茶场已经生活了八九年。已经习惯了郊野的风情,况且在茶场离省城不远,两个小时即可回到父母身边。他们知道,回省城要办离婚手续的。他们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有房子住,有自留地,四口之家已经浑然一体,女儿的心中已没有大返城的“地震。”苏冠雄父母见女儿这样,也没必要提回城的事。苏冠雄想得多的是苏仲恒,他常对老伴说:“仲恒就真的在农村过一辈子吗?”厂里人这样说,他也这样认为,仲恒有乃父之风,很执着,很勤奋,很聪明,是能够成为有用之才的。可是在农村,他能干出些什么大事呢。无非是就成天与那几十个孩子打交道。可是提出让仲恒离婚加城,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们的媳妇雪飘在省城的那些日子真让老两口感动,是让街邻绝口称赞的好媳妇。雪飘的到来,使老两口眼前一亮,她的柔美与灵动,那是一种来自山野的健康美。头两天,雪飘有些生疏与不习惯,不过,很快就适应了。每天爸呀妈呀的喊得很甜。每天她争着去买菜,也会用长沙话和城里主妇一样与菜贩讨价还价。她做的菜很快适合老两口的口味。她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连苏冠雄的那些老古董也擦得锃亮。雪飘不在跟前时,老两口说,仲恒与雪飘在他们身边就好了。免得老两口形影单吊。钟慧兰说,雪飘这女儿家性格也驯顺,但柔中有刚,是那种天分很好的女子,拿到城里俊俏的姑娘堆里比试,美丽与人品毫不逊色,只是落得个农村户口。苏冠雄对此也有同感。

钟慧兰见苏冠雄一直没作声,便说:“那给仲恒的信就不写了?”

苏冠雄叹了口气,“还是写吧。”

钟慧兰问,“那怎么写?”

苏冠雄坐直身子,“就说厂领导答应苏家在农村的子女上来一个。但是结了婚不能招工。”

钟慧兰说:“没有了?”

苏冠雄摇摇头,“没有了,让他们看着办罢。仲恒是很难离开雪飘的。”

钟慧兰仍觉得这信不好写,很难写。她虽然在书桌上摊开了稿纸,但很久也没写下几行字,最后硬着头皮写了不到一张信笺。

4  远方的两种引力

上午九时许,景湖公社的邮递员从清溪铺祥林村经过,把一封来信送到学校的苏仲恒手里。苏仲恒直到下课后才拆开信看。看着看着,他眼前浮起一片雾障,心里感到有股酸涩的液体在涌。朦胧间,他仿佛又看见那条熟悉的麻石巷,走进那栋老梧桐荫覆的旧公馆。双鬓有了很阔一片白发的父亲仍在灯下查阅技术资料。母亲已见老态,行动有些迟缓……他从信中察觉到了父母年已老迈,身边无人的感慨。

苏仲恒进屋时,雪飘去了自留地。那块地是他们婚后独自开伙时队上给的。它下临水塘,旱时可以舀水浇地,所以夏天结的番茄特别多,每次都能摘一小篮子。眼下已是白露,苏仲恒早拔了番茄树,栽了冬苞菜秧。她家的苞菜每年栽两季:冬苞和春苞,这在青溪铺是首户。高墈上有一片平冈,依次排着多块自留菜地。各人都用废砖石砌出齐腰高的隔墙,墙上压着杉树刺。雪飘家的菜地上种的辣椒有两种:牛角辣椒和黄蜂子辣椒。牛角辣椒每只有二三两,通红通红的,肉厚且不辣,在坛子里放上几天,鲜红如初,味极爽口。黄蜂子辣椒是从省城带回的种籽,她家地上种的黄蜂子辣椒结得多,也很辣。辣椒树未见衰败时,雪飘已在树下开了浅沟,埋下的蒜籽,已长得两寸高了。雪飘在菜地上伺弄了一回,提篮摘了几只秋茄子,几捧扁豆回家。

小波正在堂屋里写作业,他五岁年纪巳能读二年级的语文,算两位数的加减法了。

雪飘见火塘还冷着,以为苏仲恒没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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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扒开火炉灰,在露出红红火烬的铁撑架下放了一把枯柴,等枯柴“呼”地引燃时,立马放上鼎锅煮饭。她走进里屋,原来苏仲恒侧身向里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呆呆地看。雪飘在房门口站了一会,看到苏仲恒看信时看时中断,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她喊了声仲恒,苏仲恒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雪飘看出男人有心事,不想烦他,去了堂屋准备饭菜。心想,与他过日子以来,还真没见他这般神情。三人吃饭时,苏仲恒只是闷声不响,低头扒饭,她好几次想问苏仲恒点什么,他有点神不守舍,问一句,答一句,不像平时侃侃而谈。雪飘心细,猜想男人的不快,也许与那封信有关。吃完饭,雪飘洗涮完碗筷进里屋时,发现那封信让男人收起来了。她没想过问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雪飘是那种人,他明白男人的心事常常很大,想得很远很远。女人要像放风筝的人,宁肯让线放得很长,让风筝飞得很高,但你要能攥住线。那就是以心换心,去体贴男人,让男人离不开你。她知道,男人该让你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没有告诉你的,你不必盘根刨底地去打探。那样,男人会烦你的。雪飘仍像往日一样,与男人温存,给男人需要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那天,雪飘熬不住了,悄悄问娘,她男人那是怎么的了。娘也犯愁:“如今,在乡间扎了好多年的老知青都走光了。连和本地结婚的知青也有的离了婚回城,你能拴住城里伢子的心吗?唉!娘真为雪飘操心。”

晚上,雪飘安顿好小波睡下,开始铺他俩的睡床。水似的月光泻进屋里,月光和着昏黄的煤油灯下,映衬出屋里的一切:衣柜、书架、写字台……她看着,看着,泪又淌出来。这几年,空荡荡的屋里,增了些许家当,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倘若仲恒离开了,对一个乡间纯朴女人来说,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她合一会眼,摇摇发痛的头,躺下了。想着,想着,雪飘伏在枕上又淌下了泪水,她心里喊道:娘呵,您过去上演的那场戏,难道又要在女儿身上重演吗?不,不呵,她男人本来是大城市的人,又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爹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应该回到他爹爹身边去;再说,他是大地方来的人,脑子灵、有学问,在城里会更有出息的。这样一想,她的泪水不再流了。

她太疲累了。身子在沉下去,沉下去……开始,她觉得好像有张凉凉的嘴唇在吻她,而且分明有人在喊她。她太累了,沉重的眼皮没法再撑开,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仿佛间,她与苏仲恒跑进了另一个天地,天多恬静啊,一朵朵朝霞在清莹莹的清溪上晃荡,山上的竹笋一夜长蹿高寸,地里的阳春多好哟,高粱呀、包谷呀,好快地爆苗,发棵,旺枝。忽然,苏仲恒不见了。她刚想喊,苏仲恒又出现了。远处开来一部汽车,苏仲恒独自拎起行李跳上了汽车,汽车扬起一股尘土,上了公路。她牵着小波一边追,一边喊:“仲恒,回来啊……”

她哭醒了,原来是梦。

连生突然从深圳回来了。他身上穿得格外光鲜,一身藏青色的毕挺西装,左手提着一只大黑提包,右手拖着带滚动轮子的箱包。进村的路面不平整,箱包的滚轮在小石上磕磕碰碰的,发出不和谐的声响。随着连生的到来,他的家里从中午到晚上,都会飞扬出极富动感的旋律。悠扬的音响,是从他带回的一台手提式收录机中发出来的。正午或晚上,年轻人忍不住来拨弄一下这台银灰色的收录机。连生得意地告诉他们哪是放音键,哪是录音键,又怎样调换频段,这在村里年轻人眼里都是新鲜的。他们知道学校老师也只有一台红灯牌的小收音机,与这收音机一比,就把那红灯牌收音机比了下去。连生家的门外,总会有些细伢妹崽在窗外美滋滋地听收录机放音乐,晚间,连生会给村里的后生和女崽讲深圳的故事,讲得多的是深圳打工妹和打工仔的故事。人家问连生,你在深圳干啥?连生会自豪地说,他现在是一家电子厂的线长。人家不知道线长是哪个级别的官,于是连生耐心解释,线长不是啥官,是电子厂负责一条流水线的管事人。他说自己业余在上专业课,提升管理水平,老板还让他到外地大电子厂观摩过,还和高层管理人员一起吃小灶;他偶尔说说老板的创业故事和厂里漂亮打工妹的风流轶事,让那一帮年轻人听得如醉如痴。队上放假这天,连生知道苏仲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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