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少年
七分会是湘永矿部一个最偏僻的家属区,一般都是安排退休工人、井下工人等没有多少实际社会地位的人居住.我家的新居就在一条马路的拐角处,那条长长的泥土路,从家门口一直通向白头狮的菜市场,道路两旁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墙是用竹蔑片编成的,上面糊一层三合土(黄泥、稻草浆、灰),最外面再粉上一层石灰,看上去雪白的,挺象一堵墙,但它弱不禁风,不隔热、不隔音、不防火、不防水、更不能受力.屋顶是用杉树皮盖的,象一个三角形,中间铺垫一层竹蔑子做天花板,晚上老鼠在上面跑,轰隆隆地响,灰尘一个劲地往下掉.
从学校搬到家属区也还是有一些新鲜感的,第一个新鲜感觉就是挑水:自来水龙头就安装在我家门口对面,好几百户人家都靠这一个龙头供水,一到用水高峰时间,尤其是晚饭前,水龙头前就围满了人,虽然人多但次序井然.我挑着一担空水桶走过去,学着人家的样对着人群大喊一声:“喂,在哪个后面?”这时人群中就会有一人应道:“在我后面.”然后我就记住他(她)的模样,当这个人接水后也就轮到我了.
还有一个新鲜感觉就是家属区里活动多,尤以大年初一吃忆苦餐为特色.那年月,一到大年初一,家属区的干部一大早就会挨家挨户去叫人,召集男女老少去大礼堂.那里挂着一个很大的毛主席象,广播里重复放着歌曲:“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有不少人上台发言,有些没文化的退休工人不会说假话,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再苦再苦也没有60、61年苦……”这时不会让他说下去就有人把他请下台了。诉苦完了就是吃忆苦餐,那是一种用野菜、观音土、红薯藤、麦麸做成的混合食物,每个人都要吃一碗,一边吃一边还要喊口号。领喊口号的是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细细的汗珠也泛着自豪的表情。“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她领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虔诚的样子,心想你可千万别喊错了呀。我的“私心一闪念”刚闪过就应验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重复喊话的疲劳效应,意外发生了,她突然喊出了一句话,文字一个也没错,只是把人换了一下位置:“打倒毛主席!拥护刘少奇!”这时全场陡然一下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敢跟着喊下去,虽然惯性还是存在的。那个女孩也吓呆了,半晌才掩面痛哭起来。家属区的干部走过来安慰她:“不要怕,没事的,你是太激动了,不是故意的,我们相信你,你家三代贫农……”
我家的隔壁邻居,右边的姓陈,是一位退休的井下工人;左边的姓谢,是一位耒阳籍的老工人.我们称女主人为陈妈妈、谢妈妈,称男主人为陈伯伯、谢伯伯.两家人都很友善、朴实,乐于助人,比雷锋还要好.因为真正的雷锋:1)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从没遇见过;2)即使有幸遇见了,他也只对革命同志才“象春天般的温暖”,对其他的人会“象秋风扫落叶一样”.
那年月,老百姓凭糖票买来的糖叫古巴糖,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我们自己国家产的,只是取了这个名而已.后来听说,它确实是来自古巴,是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国家才进口的.这种糖黄黄的,沙子一样,不好看,也不好吃,同我们自家产的片糖和冰糖没法比.大人们说,这种糖还带来了一种叫肝炎的病毒,中国不少的老百姓都被染上了这种病.我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妈妈的肝病有多年了,她每天早上都要用米汤冲一个鸡蛋吃,加上一点糖.这唯一的奢侈品,妈妈一直都舍得享用,因为她不想让三个年幼的儿女过早的失去母爱.
妈妈的肝病经过“史无前例的文革”一折腾,越来越严重了,都到了肝腹水的程度.那天深夜,妈妈的病突然发作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后就大口大口地吐血了,地面都被鲜血染红了.昏暗的灯光下,妈妈脸色苍白,头无力地垂下,都不能说话了.爸爸不在家,姐姐在外读高中,只有我和妹妹围在妈妈旁边,惊慌失措,就知道呜呜地哭,也不知道去叫人.好在我们家的墙是四面透风的,哭声惊动了隔壁邻居.听到敲门声,我忙走过去开门,陈伯伯父子、谢伯伯父子都来了,他们是有备而来,连担架都借来了.关键时刻,这些好心人用担架把我妈妈护送到医院,从而挽救了我妈妈的生命,使我们儿女三人的珍贵母爱得以延续了好多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在这里向恩人们致敬!
我长大了,可以帮家里做点事了.为了贴补家用,也为了感受生活的艰辛,妈妈也叫我们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拾煤渣:不只是红灯记的小铁梅才做的事,也不是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专利,我们矿里很多幸福地生长在红旗下的孩子,为了帮助大人养家糊口都做过这事。矿机电厂就座落在一个叫李子园的地方,那里紧靠着便江,烧锅炉的炉渣就倾倒在河滩上.我们一群只穿一条裤衩的男孩子,用旧脸盆从河里端水上来,把那些没有完全烧干净的黑炉渣挖出来,倒在竹筛子上,放进脸盆里去洗,那些细小的煤渣就沉到水里了,留在竹筛子上没用的大块炉渣就把它倒掉,然后再接着洗下一筛.脸盆里的细煤渣快满了后,就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把它倒出来,铺开来晒太阳.接着又洗下一盆.我力气小,动作慢,往往要到太阳快落山了,才能凑够一担煤.这种煤叫烟煤,烧起来灰尘多,火力也不大,还常发出劈啪劈啪的响声.但它省钱,也能把饭煮熟,所以矿里不少人家都用它.我挑着这担煤回家,一路上要歇息好几次,有小路的地方我就不走大路,即使绕道而行;快到家时就算挑不动了,我也会咬紧牙关,不再歇息,一路快走进家门.因为我不想让熟人看见,尤其是熟悉的女生看见我的这副尊容。
锤石头,则是姐姐和我一块去做的事,这是可以挣得几个小钱的苦差事.每天早晨5点多钟就要起床,去河滩上捡卵石,一担一担地挑回工地,姐姐比我挑得多又走得快,有时看我挑不动了还回过来接我.吃完早饭后姐弟俩又来到工地,用
后来,学校又恢复上课了,我上初中的时候也有数、理、化的课了.虽然我这三门功课的成绩在班上也是最好的,但我还是特别喜欢语文课,当老师在课堂上朗读我写的作文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文掌,无非是什么学习心得、批判文章那些,开篇必是“在xxx的英明领导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八股文之类.只是比其他同学写得通顺一些而已,那时还没到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听到老师表扬,心里高兴,是虚荣心作怪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上课时老喜欢回头了.教室后面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生,姓张.她白净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睫毛一闪一闪的.我有一次回头时无意间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接着对我嫣然一笑,笑得很灿烂,我心里舒服极了.从此我就常忍不住回头,就为了看她那灿烂一笑.
她家里有不少藏书,都是她哥和姐的.大人不在家时,她就偷偷地把我领进家里,给我看那些我喜欢的书.有时我看得入迷了,她放哨时也没留意,她哥进来了都不知道,我一发现她哥来了就会象小偷一样惶恐不安起来,合上书本落荒而逃.其实她哥从来也没有说过我一次,只是无声地瞪眼看我而已.
那时我们还是十三四岁的学生,一到“双抢”时期,学校也组织我们去周边农村支农,说是什么“学农”.一大早就到田里去了,帮助农民收割稻子,要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收工回家.农民伯伯到中午会给我们送上几桶稀饭来当作午餐,稀饭是用米和豆子煮的,水比较多,豆子和饭都沉到了桶底下,先去吃的同学都会捞豆子和饭吃,去晚了的同学就只能喝米汤了.她呢,会先去,一下子就打两碗稀饭,把豆子多的那一碗留给我吃.
有一次学校包场看电影,她的座位正好就在我的前面,我的手随意搭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她坐下来往后靠时,背部正好就压住我的手了.那天天气很热,她只穿一件短袖衫,隔着一层薄薄的布,一股带着体温的温馨感觉从手上传到我心里来了.突然,她回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你把手拿开好不好?”我没吱声,手也没有动一下,就放在那儿,她也没有移动身子,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直靠着我的手.那天放的什么电影我都不知道了,但那亲密接触的感觉却让我一直都在回味.
那年月,我们看的电影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小兵张噶等,看的戏就是沙家浜、红灯记之类.每次看电影、看戏前,老师都要我们带着受教育的态度去看.要接受教育就离不开思考,这一思考,问题就来了:
沙家浜的沙奶奶有一句唱词:“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战……” 日寇在上海和谁打战?是谁在上海抗击了日寇?是八路军吗,那为什么看不到这样题材的电影?连地道战都上了银幕呀!是国民党领导的国军在上海抗击日寇吗?也不对啊,那位伟人不是有一篇著作,大人小孩都知道的:谁是摘桃子的人?
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小兵张噶等,讲的都是中国军民在敌后战场抗击日寇的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那么敌前战场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就看不到对正面抗战的一星半点的描述呢?从东北到我的家乡永兴,要经过那么多的地方:徐州、南昌、武汉、长沙、衡阳……当日寇的铁蹄践踏这些地方时,就没有遇到中国军队的抵抗吗?经过学习、思考和受教育,答案出来了:国民党反动派,几百万大军不抗日,先是一枪不放丢了东三省,再是一路溃退不抵抗,任大片国土沦陷,自己躲进娥眉山了.在八路军、新四军的英勇抗击下,加上苏联红军出兵东北,终于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这时国民党就从娥眉山跑出来摘桃子了……
初二时我班从外地转来了一个女生,姓朱.开始也没怎么引人注目,直到有一天开班会,她上台发言时,那新鲜的外地普通话,流畅的表达方式,优美的词句,清脆悦耳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活泼的性格,灵活的交友方式,能言善辨的语言天赋,讲不完的我们闻所未闻的故事,让这个新生周围多了很多男、女朋友,我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闯入我懵懂少年生活的还有一个女生,姓余。她和我同校,比我高一届,因为是我姐的朋友,常到我家来玩才认识的。她瓜子脸,高鼻梁,小巧的嘴唇,象小鸟一样说个不停,声音好听,说的事情也常常挺逗人的,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有时我姐不在家,我和她单独在一块,靠得很近,她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让我心猿意马,我直着眼睛看着她,望着她的纤纤玉手,真想去牵一牵它,但最终并没有付诸实施。她是第一个让我动了“凡心”的红颜知己,在我家将要搬离湘永矿的头一天晚上,我鼓足勇气给她塞了一张纸条,具体写的什么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孩子式的、拐弯抹角地爱的流露……只可惜,她婉言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她妈不喜欢本地人。多年后,已是成年人的我们在株洲相遇:她在株洲一家医院培训,我因学校实习路过株洲。在株洲的那个公园里,面向湘江,阵阵江风吹乱了我俩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站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一句话。她为什么不说话,我无从知道。我不说话的原因是:1)上次是我向你提出来的,你不同意,这次有什么想法该你先提了;2)我初中的那个张同学,我下乡的时候她正在上高中,听说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还没寄给我就被好事者偷看并告到学校去了,因此而被学校开除了团籍,为此我感到内疚,对张念念不忘,正在寻找她。
一转眼我们就初中毕业了。从上一届开始,矿里就自己办高中了,我们那一届矿部的初中毕业班就有4个,各个工区也有,而据说矿里高中只招3个班,这就意味着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同学不能升高中。直到那天之前,我都没有为此事担心过,不光是我,连我的班主任也是这样认为的。是呀,谁去担心六月天会下雪啊?那天,班主任想当然的叫我和其他班干部一起去打扫未来的高中教室卫生,之后又让我们去分发高中入学通知书。直到天黑很久了,我都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书。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叫我到矿里去问一下。那年月,招生不是由学校、也不是由矿教育科负责,而是由一个叫做“四个面向办”的管,为头的是一个女的,叫张德珠,原是学校的一个代课老师,因造反有功而走红,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太多了,全矿上下广为传诵:德珠,得诛!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间办公室,那个女的端坐在那里,我怯生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问了一下家长的姓名,然后马脸一拉,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来:“咯还要问啊?无产阶级的学校当然是给无产阶级的后代上的啦!”
妈妈知道结果后很难过,总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出身造成的。她也为我争取过,给她的大学同学写信,希望能让我在外地上高中,姐姐就是这样而到县五中去读的高中。但这次妈妈的努力没有成功。
张同学非常善解人意,那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就邀我到她家去,也不管她哥、姐在不在家。她给我看她的新高中课本:崭新的封面、诱人的墨香,我却无心看下去,她就陪我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尽拣一些开心的事说。
那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个归属:1)等一年,满了16岁后再下乡;2)打报告,自愿申请提前下乡。这次是下放在国营林场,不是插队落户,而且又是和同学们在一起:用这两个理由,我成功地说服了妈妈,决定“自愿”申请提前下乡。
我们三人攀上了大卡车,车开动了,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妈妈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那个女孩两眼迷茫,我也是一样:不知车将载我们去何方,也不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就这样,我“自愿”申请奔向了他老人家挥手指定的“广阔天地”,和千百万的中国青少年一样,开始了苦涩而艰难的知青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