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岳云中学何炳麟老校长和岳云果园
在风景秀丽的南岳衡山下,有一所著名的百年老校——岳云中学。在一个世纪的办学历程中,这所学校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有用之材。著名作家丁玲、叶紫,音乐家贺绿汀曾在这里求学;任过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邓华上将和任过国军陆军部长的刘咏尧上将及国军名将廖耀湘从这里毕业;李薰、孟少农、曹建猷、钟训正等几位校友是两院院士;包括何孟雄(也是何炳麟老校长的侄儿)、杨开慧等在内的数位中共早期领导人、以及李锐这样的党内“秀才”都是这里的毕业生。这里也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湖南省运动会的长跑冠军、中华民国现任总统马英九的父亲马鹤凌先生的母校,……。
岳云中学出过不少名人。但说起岳云中学,却只有一个人是人们必然将他与这所中学联系起来的。这个人,就是清宣统元年与人合作办起岳云中学,又从1912年起任岳云中学校长达半个世纪的何炳麟老先生——何老校长。
何老校长当年在湖南省教育界是顶顶有名的人物。这既是因为他的岳云中学培养出了不少优秀人才,同时也因为他也是毛泽东的老师。当年在第一师范读书的老毛严重偏科,文科极优而数学很差,总是与数学老师闹矛盾,却对何炳麟先生讲授的数学课程存有好感。这是几十年后老毛当上中国的Nunber1之后,在北京会见自己的老师谈起往事时这样告诉何老先生的。而留学日本学工科的何炳麟校长,给师范生讲个数学,当然是小菜一碟。
我生也晚,有幸识得何老校长的时候,他已是一个七十五、六岁的老爷爷。中等的身材长年穿着灰色马褂和布鞋、腰身还硬朗,清癯的面容,有神的双眼,银色的长胡子……这就就是何老校长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印象。大约从1951年起到1956年下半年,我家与何老校长为邻,住在属于岳云中学的岳云果园里。
当时我还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屁孩,但对何老校长也满怀敬意。当然这完全是受到周围大人的感染。不过当我长大,我对何老校长就不光是满怀敬意,而是满怀感激了,因为我后来知道了这样一件事实:在我们家最困难时,是何老校长拉了我们一把。
上世纪三十年代,老爸从武汉大学毕业后曾投于何老校长麾下,在当时办在长沙戥子桥的岳云中学当国文教员。不过抗日战争暴发,岳云中学迁到南岳后,我父亲离开了岳云中学和何老校长,回湘中老家新化县自己办了一所中学。父亲信奉教育救国,虽在抗战的艰苦时期,却将学校办得相当成功。不久学校为政府接收,改为公立,成了县立女子中学。
1949年,世事变换。一向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父亲却也知趣地自己从校长位子上退了下来,并将自己常常不领薪水、一砖一瓦地建起来的学校移交给了新的政府。学校交出去了,自己将何以为生?父亲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就是在这最困难的时刻,何老校长发来了聘书*。这时的我们家,虽然除各人身上的一套旧衣服外已再无他物,却终于有了个开饭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向我老爸伸出援手的时候,也正是何老校长和岳云中学最困难的时候。岳云中学的学生已从1948年时的1200多人锐减至1949年的300多人,经费发生了极大的困难。何老校长这个时候伸出援手,真叫人感念一辈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乱离,我们家在岳云果园重新团聚。在岳云果园,我开始了对世界的记忆。岳云果园,成了我童年时的乐园。
与岳云中学位于南岳镇外**不同,岳云果园就在南岳镇上。当然它位于镇的边边上。岳云中学背靠着南岳大山,而岳云果园则离山稍微远一点。
当年的岳云果园,是一处面积很大的园子。园子的中间偏北,是一片大屋场,这是我家及岳云中学另外十余户教职员居住的地方。与屋场相连的一处独立的四方形小院,则住着何老校长和他的家人。
屋场的后面是小山坡。这小山坡应当是南岳大山山坡的最后延伸。这坡上有一片桔林,开了些菜地,还有几座很大的花岗石坟墓。小坡再往后,便是果园的北面围墙。而果园的北面和西面围墙外,是环绕南岳镇并通向南岳山的马路。横过北围墙外的马路,是几座里面有着花园、桔林和其他大树,围着高高围墙又门禁森严的官邸式建筑……
我们居住的屋场前面地势平坦、开阔。近处,是大片里面夹种着梨树等果树的菜地。这些菜地是公家的,既有专人栽种浇灌,也常有成批学生来搞劳动。远处,靠近南岳镇上有房屋的地方,则是大片的水田。
岳云果园里有三口池塘。从位于镇上北支街的果园东面大门进来再前行数丈,上一点小坡,就可看到第一口池塘。这口池塘边密密地种着矮树,组成一道绿色的篱笆,将池塘与进入果园的必经之路隔开,以策安全。何老校长住的院子,就靠着这池塘。
果园的另一口池塘在屋场的右前方。这口池塘与果园里人们的生活关系最为密切。池塘的周围,是住户们自己开僻的小块小块菜园。塘基上也种着瓜菜。夏季,丝瓜棚上结出的丝瓜,就悬挂在池塘边的水面上。池塘靠屋场的一角,搭有一块厚厚的大跳板。浇园的人挑着桶走上跳板,一弯腰就能将一担桶打满水。跳板的远端,是主妇们槌衣服的地方,而我们小孩子,则常在这跳板上放纸船或玩着洗手洗脚……。
果园最大的一口池塘,在屋场正前方的菜地与水田的交界处,这是果园中最大的一口池塘。夏天,大孩子有时会在这池塘里游泳(岳云中学有个很好的山水游泳池,大家一般去那里游),而在池塘边打水漂,将池塘边的跳板当船划,则是我也玩过的游戏。
在果园里我有不少小朋友,其中包括欧耀华、欧建华两姐弟。姐姐欧耀华大我一岁,弟弟欧建华则小我一岁,他们的妈妈是何老校长的侄女,负责为何老校长做饭和料理家务。欧耀华一家加上一个时时陪在年近八旬的何老校长左右的陈姓工友,何老校长的院子里共住了五个人。而因为有欧耀华和欧建华这两个玩伴,所以我也经常出入何老校长家的院子,何老校长那间极为朴素、没有任何摆设的卧室,也是我们游戏的去处。因为何老校长的卧室是进入这方形小院后的第一间房子,而且房门总是洞开的。
进入何老校长住的方形小院要沿大门前的石梯上一个很高的阶基。进入院子的双开厚木门后,首先是一个回廊,小院中所有的房间都通回廊。回廊围着的院子中间,是一个方形小花园,里面种着一株铁树。当然,这回廊其实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回”字,而是“回”字少了第一笔。少的这一“笔”是一堵白色的高墙,上面有一个木制的鸽子笼。何老校长家养着一群鸽子,我们成天听到它们“咕咕”地叫,看到它们在蓝天上飞翔。当然有时也看到欧耀华的妈妈将一只鸽子的头按到水勺中,将它淹死以便做成菜肴。
何老校长天天去学校上班,上下班都工友小陈陪着。果园到学校路并不近,但何老校长都是走着去走着回。雨雪天何老校长去上班,小陈更是打着伞小心地陪在左右,回了家,何老校长坐在椅子上,由小陈用力地为他脱下紧紧套在厚袜子外面的套鞋,换上中式棉鞋……。
回到家,何老校长很少到果园内其他地方走动,几年中我也没见过他到谁家串门。不过有一天,何老校长却来到我家。那天我在外面的坪里玩,看见何老校长与我老爸亲切地在堂屋里说着什么,双方都笑容满面。
不久,我们要搬家了。原来,我父亲调长沙工作,何老校长到我家是来为我父亲送行的。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何老校长。十年后,何老校长以九十高龄辞世。
我最后一次见到何老校长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何老校长那慈祥的面容,那一把记录着他不凡人生的银色胡子,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注释:
*当然在接到何老校长聘书的同时,政府也对父亲作出了安排:去中南教育局报到。不过父亲选择了去何老校长那里。这成了他文革挨整时的一大罪状。
**1998年我云南岳时,岳云中学与南岳镇之间的那一大片水田已消失,那里已盖起了不少楼房。今天,应当已不能说岳云中学在南岳镇的镇外,而是就在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