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楼
离最近的村庄太阳坪二十里。疾驰而过的站满昏昏欲睡的鸬鹚的细小渔船见过它。你没见过它。上下二十里河段两岸夹峙高山,河水少见阳光,你能见到它吗?若干年前有好猎手猎得老虎,近年偶尔还可围歼野猪。高山树木杂深,荆棘纵横,最适合野物出没。
应该从未有人试图经过这些荒蛮高山。太阳坪和溪口两村联姻,嫁娶迎送都绕道而行。河滩安心隐蔽在两坐高山所夹之谷的尾端。山顶两眼泉水汇入谷中,在河滩上留下一道明亮水线。在阳光烘炙下,卵石沙砾发出金白光彩。水线太过明亮。
1961年,龙朱六岁了。妈妈躺在床上,左手朝锅里一指,说,龙朱,今年不给你过生日了。妈妈说,桐升饿死了。妈妈说,水香饿死了。妈妈说,龙朱,你不要乱跑,不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他们死了。你要让别人知道我知道他们死了,小心我把你扔到河滩上去。1961年阴历7月15日,桐升老婆请了几个本家兄弟,用一张凉席裹了他尸体,等月亮升到后龙山,悄悄埋在斋粑岭上。水香我忘了,也许扔到渠河里了吧。
在一片面黄肌瘦中,却有个面色红润、神清气朗的龙朱。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妈妈说,龙朱,你瘦一点就好了。你瘦一点,我就让你出去玩,出去捉鱼啊。你这么胖,不把你关到屋里,大家都会来借米的。瘦一点,人家就知道我们家里也没有米了。你还可以出去捉鱼,挖野菜。现在多一张口,少一双手……当初要是把你扔到河滩上去……
妈妈没力气说就不说了。龙朱饥肠辘辘,大声哭号,对妈妈说,妈妈,我要去捉鱼,我要去捉螃蟹,我要吃鱼。妈妈烦透了。妈妈对龙朱说,出去吧,出去死到河滩上去。
1963年,队里买了一头牛,没人放。妈妈摸着龙朱的脸说,龙朱,你几岁了?
八岁。
龙朱,你去不去看牛。
去。
妈妈说,好吧。你去看牛。
是一头大水牛。很好看的大水牛。在老虎崖,靠近渠河的草坡上,牛在旁边吃草,龙朱在地上玩石子,看大队蚂蚁挪窝。别人一群一群,牛也一群一群的。大水牛是畜生,它要找队,不愿一个单独吃草,总是吃吃吃就吃到牛堆里去了。你跑,你跑。龙朱用尽八岁手臂的气力,把牛绳拉得箭直,狠命拽他回来。龙朱对牛说,你还要跑,就把你栓到茶子数上。
这样看牛,看了几天。牛还是跑了。趁龙朱玩得专心的时候,青樱解开了牛绳。牛越吃越远。越吃越远。龙朱在地上玩石子,看大队蚂蚁搬家。到了日头该落山的时候,日头落山了。妈妈说,太阳落山,你就回来。你一定要记得回来。龙朱转身找牛。哪里还有牛的毛毛。
在老虎崖深处的丛林,龙朱从一丛一丛荆棘窠中轻易钻穿过去。牛当然钻不过去了。牛不用找什么,它没必要来这深山老林。
各色杂花野果又好看又好吃。到了八月,山中还有花,果子也熟透。龙朱常常坐在一小块山石上,听外面水声隐约地响。为什么听到了水响,看不到河呢?是不是河里的水在响?龙朱很想弄清这个问题。由于已经弄不清回去的路,龙朱就专心地想,这到底是什么水在响。这到底是不是水在响。 这到底是不是渠河的水在响。这到底是不是从太阳坪流过来的水在响。1963年八月,龙朱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干。整个八月都没有,都在想这个问题。答案那么明显,他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有时候龙朱也想想诸如食物和衣衫之类的问题。但是他饿不着,天气暖和,衣衫也没用,想一想也就不想了。其实不想也好,想也不顶事。
等龙朱看到装满水的河流,他也看到了山谷尾巴上的河滩。噢,看来龙朱他妈就是要把他扔到这里来。这个地方这么难找,扔到这里肯定回不去了。何况还有那么多妖魔鬼怪。“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得对,这果然是个扔人的好地方。扔了就回不去了。
龙朱想了半天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龙朱心想,大概我也回不去了。他在沙滩上画了一架站满昏昏欲睡的鸬鹚的细小渔船。然后就看着它。过了几天,船还没变成真船。龙朱就饿死了。1963年八月底太阳坪一带发大水,船竟然被冲走了。龙朱的尸体当然也被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