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真的回忆
乐 乎
梁启超说：“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的确，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也是人生渐入老境的象征。一般来说，人们最喜欢回忆自己人生过程中的“威风史”，因为“威风史”是人生中最充实、最愉快、最有意义的阶段，要是没有它，人生就会变得枯燥乏味，琐屑卑微，甚至毫无意义。
当人们迈入老境而回首平生时，“威风史”就是低矮丘陵中突起的一座山峰，是迷茫夜色中闪烁的一点灯光，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它独占了。作为普通人，虽然生平既没有过从事轰轰烈烈的崇高事业，也没有惊人的文章传世，但任何人的一生中总有他自己曾感到幸福的短暂时刻，总有他自己梦寐难忘的情景，那些时刻和情景会在他心中勾起永久的回忆。
人们的集体记忆也一样。唐代安史之乱后，人们最爱回忆的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光景，如“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元稹）”这首诗不仅含蓄地透露出宫女凄苦的身世和无穷的哀怨，而且寄托了诗人不胜今昔的感慨，生动地刻画了开元、天宝间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直到五代，王仁裕还写《开元天宝遗事》追记其盛况。北宋灭亡后，孟元老撰《东京梦华录》以追忆汴京的繁华。可见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中，最爱记忆的就是故国的盛世，现在不是有人开口盛唐，闭口康乾，“中国不高兴，”我们的祖先比你们“阔”多了吗。
记忆是属于我们个人的，即使所回忆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平常无奇，平淡无味，但它仍是我们心中最珍贵的收藏品，是我们精神世界中的无价之宝。荧火虫的光点当然不能与华灯或明月相比，但当它在昏暗的夜色中熠熠闪烁时，却也是引人注目的一个亮点。同样，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相对而言的亮点，从而成为吸引人们回首往事时的主要目光。钱穆说得好：“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尽管我们所记得的不过是一些平凡琐碎的往事，但它们为我们的人生注入了生气。只有它们才是我们的“生命之真。”
我三十多岁时第一次看《魂断蓝桥》这部电影，当我听到《友谊地久天长》这首电影插曲：“怎能忘记旧日的朋友，还有过去的好时光？”顿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我当然不会忘记旧日的朋友，但我也能怀想“过去的好时光“吗？在我三十多岁前暗淡无光的生命中，也有难以忘怀的亮点吗？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中，父亲在专政管制下苟且偷安，整天郁郁寡欢，为写不完的认罪书和检举信而愁眉紧锁；在日常生活中，父母亲总是在为柴米油盐而忧愁、烦恼。常常看到他俩愁眉苦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盘算：眼看就要开学了，怎样凑齐几个孩子的学费。冬天到了，要给大家添置棉衣罩衫，一共得花多少钱，布票和棉絮票够不够？……
只有当我们翻开相薄看那些颜色发黄的老照片时，父母才会舒展眉头，指着照片告诉我们：这是桂林的七星岩、伏波山，那是父亲当年执教学校，这是山清水秀的母亲家乡，那是如诗如画的漓江风光。照片中的父亲穿着西装，母亲穿着旗袍，神采奕奕，意气飞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起那段时光来，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这也难怪，改革开放前，父母亲春风得意、最幸福的时刻只有几年时间，那就是他们一生中的亮点。
在我五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当然也有一些难以忘怀的亮点，比如我与未婚妻结伴寻访当地古迹大同寺的遗址，在荒烟蔓草中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携手而行；再如我通过自学，翻译和撰写了大量的专业资料，并在杂志上发表，获单位认可，破例从翻沙车间调到技术部门；又如我在科研院“三改”中竞争上岗，从众多高学历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当选为专业科室主任，当领导宣布任命，同事们报以信任和期盼的热烈掌声；还有我与父母亲、妻子、女儿在越秀公园欣赏菊花展览，母亲抱着女儿兴致勃勃地站在花丛中让我拍照……敝帚自珍，这些在旁人看来不起眼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永世难忘。
普通人的这些往事平凡琐碎，微不足道。当它们发生的时候，没有人会认为是值得记忆的，更不会想到它们竟会在几十年后使人反复回首。可是这些往事在我们心中长期埋藏以后，就象松脂变成琥珀，陈粮酿成醇酒，久远的旧梦反而变得清晰，平凡的琐事竟然变得回味无穷了。
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人的一生总会遇到悲欢离合的人间百态，总会尝到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回忆，尤其是中老年人对往事的回忆，不免会导致伤感和忧郁，但是，伤感中往往夹杂着安慰，忧郁中混合着甜蜜，真可说是“黯然销魂”呀。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高兴的回忆也好，悲伤的回忆也好，总是痛苦的。……可是就连这种痛苦也是甜蜜的，所以每当我的心变得沉重、疼痛、疲倦、悲伤的时候，回忆就使我的心振作起来，复活起来。”
当然，回忆往事是老年人的专利，年轻人应多多思考将来，对人生道路的坎坷艰辛做好心理准备，不必忙着回想过去，毕竟对他们来讲，生活才刚刚开始，美好的前景正在向他们招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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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 乎（2009年5月26日）
湖南知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