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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知青各地知青江永知青 → [推荐]唐志龙新作:长篇小说《留守远村》之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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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唐志龙新作:长篇小说《留守远村》之三四章
大漠孤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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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唐志龙新作:长篇小说《留守远村》之三四章

第三章

1 搭顺风车遭猥亵

四面苍莽的大山环抱着永明县城,清澈的潇水从潇水大桥下穿城而过。午后3时许,一辆扬着厚厚黄尘的长途公共汽车开进县汽车站。随着蜂涌而出的人流,一个瓜子脸、细长眉毛的颀长女子走出车站。她的背后背着一个大行李包,前头用蓝色的网兜抱着一个不足一岁的女儿。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短袖衣,背后、腋窝处有了很阔一片汗渍。她就是受王秋鸿父母之托急急回青溪铺的肖孟兰。此刻,她站在车站右侧那株几抱粗的槐树下,望着天空。偏西的太阳从叶隙间中漏下点点金色的光影。见天色尚早,他向车站的一位年轻乘务员询问,乘务员告诉她,每天只有上午11.40的一班车开往青溪铺。她有些沮丧,慢慢地向旅社方向走去。昨夜,她坐慢车从省城出发,半夜在衡阳火车站转车,到冷水滩火车站时已凌晨两点,为省俭起见,她与女儿小云在车站坐了一夜,够乏的。走近旅社门口时,她忽然站住了,心中有了几分犹豫,是住下呢,还是去找便车?她想,在县城住一天的花销将是半个月的工分值呀,还是回公社吧。她费力地背上小云和背包朝公路岔道走去。她知道公社有两部解放牌卡车,常出入县城,也许今天运气好,能碰上呢。再说,永富公路经过景湖公社,或许还有开往广西的货车,驻防的6950部队军车开过去呢。她蹲在苦楝的树荫下,小心地放下前面兜袋的小云,让她坐着。当她吃力地放下背后的行李包,有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一阵带着稻花香、草叶清新气息的风悠悠刮过来,她感到比什么都舒坦,她有两年没有闻到这熟悉的厚土气息了。她让小云喝过水,又给她饼干吃。

小云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陌生地方的景色,她的眼睛似乎在问:“这是哪里呢?”

肖孟兰说:“这是你妈下放的永明县,现在要回你妈下放的地方去。”

这时,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汽车从县城拐过弯,驰上永富公路,她心中狂喜,抱着小云跑过去:“师傅,给个方便,我去景湖公社青溪铺。”她一边大声喊,一边挥着手中的花手帕。

解放牌汽车“哧”地停下来。一位中年司机探出头“你去哪里?”

肖孟兰望着司机关切的眼神,心中一喜,这下碰上好心人了,“我去景湖公社青溪铺。”

“哎呀,我去凤天农场,不到景湖公社,你等后面的车吧。”司机不无遗憾地说,汽车卷起一阵黄尘开走了。

她整整等了一个小时,公路上只有从广西那边开过来的汽车,唯独没有开往景湖公社方向的汽车。太阳离落岭只有几尺高了。她暗暗着急:即便到了景湖公社,去她住的村子还得走半个多钟头,那时天都黑了。正在她发愁时,一辆货车从县城方向开上永富公路。肖孟兰喜出望外,又抱着小云跑上公路,在货车的右前方站定,“师傅,捎我去景湖公社青溪铺吧。”

货车停下来,一位40岁左右的胖司机探出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肖孟兰,缓缓说,“上车吧。”

肖孟兰对胖司机那双眼睛感觉不好,但还是把行李扔上了车箱,坐进了驾驶室。小云依旧用兜带抱在她胸前。货车驶出县城,一路扬起厚厚的黄尘。大道两边是大片的黄土坡,地上铺着绿毯似的花生。肖孟兰望着前面,开始想着回村的事。她是在朝阳队出工时离开青溪铺的,她的皮箱和被盖等生活用品都搁在朝阳队。此番回去,却得去一个新的地方关霞村,她想起同班同学苏仲恒、史蛮子,想起了曾在朝阳队度过的6年,心里头热了起来。浑然不觉间,一只肥厚的手按住了她的左腿,然后顺着她的大腿内侧游移。肖孟兰一惊,望也不望,用左手拉开那只手。一会,那只肥厚的手又摸过来。“师傅,你专心开车吧。”她一脸通红,压抑住了恼怒。小云惊讶地望望她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货车上了一道坡后,开进了一片低洼路面,路两边是低矮的灌木丛,车速在减慢着。肖孟兰发觉那只讨嫌的手又摸上来了。“师傅!”她提高了声调,且带着明显的愤怒。小云惊愕地望着她妈。

县城到景湖公社青溪铺只有50分钟车程。进入景湖公社青溪铺地界时,视野中出现了苍绿的茶园,这片茶园是他们那批省城来的知青种植的。茶行与公路垂直,一条条玉带似的茶行已经高高过膝,像一条条长长的绿色琴键,一直铺向远处。肖孟兰出神地了望茶园时,那只肥厚的大手竟又大胆摸到了她大腿上,她气愤至极,又一次打掉了他的手。

胖司机恼羞成怒,一踩油门,加快了车速,货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前开去。风声呼呼,道边的苦楝树向后飞速退去,车速太快使小云有些害怕,她伏在肖孟兰的怀里一动也不动。肖孟兰知道胖司机在报复她。货车开过青溪铺老街时,不仅不停下来,还保持着车速向前冲去,道旁的黄狗、鸡群惊惧地向远处闪避。

肖孟兰喊道“师傅,请你停车,停车。”

胖司机只当没有听见,过了商店,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开去。

肖孟兰急了,从行李包里摸出一件花格衬衣,猛地站起来,双手张开花格衬衣死死遮在胖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这时,挡风玻璃完全被花格衬衣遮没了,前路一片昏蒙。

“你疯啦?”胖司机一脸刹白,说话也打哆嗦了。他猛一踩刹车,汽车“哧”地停下来,卡车边扬起一股尘土,肖孟兰身子晃荡着,一下碰在车前面。胖司机蛮横地拉开肖孟兰持花衬衣的手,“你看见吗,右侧是一面丈多高的高墈。你不要命啦?”他惊魂甫定,喘了一口粗气,“你下去吧。”

肖孟兰的脸色也由白泛红,慢慢移出驾驶室,从车箱搬出背包后,朝胖司机淡淡一笑:“谢谢你了。”

汽车开走时,胖司机骂了一句粗话,但肖孟兰没听清楚,她也无需听清楚。

肖孟兰走进青溪铺时,从高天落下一张巨大的帐帷,周围的山峦凝着黛色,田峒一片昏暗,只听见路边高墈下溪涧的“哗哗”水声。她脚下的路面,要么是深深的拖拉机辙印,要么是突出的片石或卵石,不免时时颠着小云。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她才看见祥林村前不远的永济亭,亭后巨崖上那株黄连古树凝着阔大黑影。她还记得门楼上那滑润凉爽的长凳。以前,大热天从朝阳队去公社路过这里,偶尔歇息片刻,去几步远的泉井捧几口泉水解渴。想不到今日她却真的要进入这村子,与这里的乡亲朝夕相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门楼。一位背着幼儿的老头听说肖孟兰要去史蛮子住的地方,一直把她送到史蛮子住屋门外。

屋敞开着,透出淡黄的煤油灯光。肖孟兰一进屋,向坐在桌边吃饭的史蛮子说:“你没死呀!倒把王秋鸿的爸妈急坏了,他们还让我了解你与王秋鸿的情况呢?”肖孟兰刚才已从送她来这的老头嘴中知道他二人失踪三天的事。王秋鸿已去地区参加培训使她感到使命已经结束。

正在吃饭的苏仲恒与史蛮子大吃一惊。

“你吃了吗?”苏仲恒关切地说。

“我们带了吃的东西在来这的路上吃了。你们吃,我们边吃边谈。”肖孟兰见屋角有张骨牌凳,便搬来坐下,小云惊异地睁眼望着这陌生的地方和不认识的叔叔。

史蛮子的脸微微一红,说“王秋鸿的爸妈也知道了这事?”

“是呀,”她一边说,一边看看屋里,这大概是灶屋,灶屋的里角,砌的省柴灶。白木小方桌,大概是史蛮子的处女作,现在已是油渍斑斑。一盏擦得锃亮的小马灯摆在桌中央,桌上摆着一菜碗酸菜,黑乎乎中有红辣椒的切丝,倒也悦目。南瓜是用一只很大的瓷盆盛的。一碗红薯粉上面飘浮着嫩绿葱花。史蛮子独自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几只油炸青蛙,蛙肉上面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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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细碎的辣椒丝。苏仲恒却看也不看它一眼。

肖孟兰忍不住问道:“你们哪儿捉的青蛙?”她的印象中,现在田里是没有青蛙的。

苏仲恒道:“谁知道是什么蛙?我不敢剖,也不炒,是史蛮子亲自做的。”

史蛮子大声地说:“我说你苏仲恒呀,又想吃荤,真正有美味上桌时,你又假斯文。美味呀,美味呀。”我一边吃油炸蛙肉,一边快意地说。

肖孟兰不解其中奥秘。史蛮子凑近肖孟兰说:“今天午后,我在堆牛栏粪的空屋里边做事。屋内不远的土堆上有好多只蛙蹲在屋檐下阴影里。蛙呈淡黄色,但黄中微微亮绿,它较田里青蛙略小,头呈三角形。他一下抓了十几只。我问村里人,他们说是上树蛙吧,总不是田里青蛙,他们从不吃的。”

苏仲恒哑然失笑:“村里人都不敢吃的,你都敢吃。”

史蛮子从容地说:“你知道吗?村里人多属瑶族,瑶族视狗为自己的祖宗,不吃狗肉,也恨吃狗肉的人。你说,这规矩成真理了,狗肉真不能吃吗?跟这吃上树蛙也一样,你想吃就吃,不吃也行,我只认有味有补,社员能养猪,我们养不了,你说,能有选择吗?”

肖孟兰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对日后来祥林村生活心中有了主意:看来,苏、史二人也是没种出蔬菜,加上小云,4人愁蔬菜吃,不如自己解决;另外,她与苏仲恒共一个鼎锅吃饭定然尴尬,从这两点考虑,使她决定另起炉灶。等二人吃完饭,她叫史蛮子陪她去找年旺队长,并且送给年旺一只从长沙带来的腊猪头和两斤长沙面条。这都是村里稀罕物儿,叫年旺喜欢。肖孟兰对年旺说,她想带着小云单独住,自己开伙,请年旺帮忙找间单独屋子。年旺说他想办法。肖孟兰又说,她还得去朝阳队搬床铺和行李,安排生活。年旺爽快答应说,你也按知青刚分到这里的惯例,给3天假安排生活,由队上记工。当夜,肖孟兰背着小云打着手电筒上了朝阳队。她想,借搬行李之机,在那里留宿一夜。

第二天,肖孟兰托朝阳队上公社的牛车,连人带床铺和行李捎回了祥林村。

年旺安排的一间空屋很快腾出来了。这屋子两层,楼下原来堆放着队里杂物,已经转了出去,可以煮饭,还可以放些东西。楼上没门,是一大间,也没天花楹,可以住人。年旺当天安排史蛮子帮肖孟兰在楼梯与楼上的入口安一块可以活动,能盖严入口的厚木板,并且还装了把锁。史蛮子考虑得周全,除了入口处装锁,还给厚木板背面设了一个木栓,在楼上可以拴住楼板,以免能从下面顶开。肖孟兰给这间好久没住人的空屋扫了厚厚的灰,抹黑了几桶清水。当她摆好床,从窗下用老砖头垫高箱子当桌子后,拉开了两扇木窗,这时,大片大片的光线和凉风泻进来。窗外是流过村前的水渠和开阔的水田。古朴的屋宇和老树,隐隐在阳光里耸立。屋后是一片苍绿的林子,树叶在风中飒飒震响。

史蛮子帮肖孟兰收拾好楼上,又找来一些断砖头,在楼下用砖头围了个火塘。他对肖孟兰说“这叫入乡随俗,不过,火塘砌好了,你得去买铁撑架,以及炊具等等。”

肖孟兰说:“我明天就去,今天真辛苦你了。”

史蛮子风趣地说:“谁叫我是你老同学呢?不过,你应该叫苏仲恒也来相帮呀。”

肖孟兰半天不作声,好一阵子,她才幽幽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喊他呢?”

史蛮子已知道肖孟兰离婚的事,他望着小云那写满惊恐的一双亮眼睛,心中充满了同情。

他缓缓地说,“在当时的朝阳队,你实在算个人物,怎么弄到这份上呢?小云他爸那小子心给狗吃了!”

肖孟兰低低地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的,这叫自作自受,我认了。我不相信我的命运不会改变。”

史蛮子说,“你带着小云怎么出工?”

肖孟兰淡淡地说,“背着出工呐,这在乡村里并不奇怪呀。”她转过话题,“苏仲恒现在怎么样?”

史蛮子垂下头,“这两年好像情绪不好,很少说话,出了工回来,就关在屋里看书,听说要去关霞村村校当教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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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孟兰喃喃地说,“那也好。”

2 新来的村校老师

祥林村口有一口四时不竭的泉井,泉井正北的高埂上,一株粗壮的李子树荫覆住了泉井。

井台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依次分为几格,水源头处让村里人挑水饮用,流向下方的分别用来洗菜、洗衣。井台上的青石板经人踩踏,棒槌洗衣时的拍打,变得平滑如镜。

早晨,雪飘在井台上洗衣时,一边翻着细布花衣和裤子,让棒槌拍击时,挤压出的水带去汗渍。

年旺用手熟练地打翻水桶盛满水提上时,对雪飘说:“苏仲恒不能与你放牛了,大队已经通知他去清溪铺村校教书。”

“真的。”雪飘有些惶然,不由得停住了洗衣的棒槌, “不是有青宜在村校教书吗?”

年旺并没在意雪飘的反应,“人家青宜攀上高枝,调公社中心小学去了。 你说,谁放牛合适。”

雪飘回过神慌慌说,“让焕英与我一道养牛吧。”

雪飘与焕英从小就拜了姐妹,雪飘头出生五天称为姐姐。永明县这边的习俗,奶崽若同年同月生,便结“老庚,”老庚之间情同兄弟。妹崽若是同年同月生,便结为姐妹,结拜姐妹后从此如同亲姐妹。雪飘的性格柔和,焕英的性格刚烈。

苏仲恒去青溪铺村校教书时,雪飘心里确实郁闷了好几天。雪飘和焕英养牛尽管默契,但雪飘失落的心事让焕英看出来了。一天,焕英问雪飘,这几天,你话语少了,不是烦我吧。雪飘说哪能呢。焕英爽直一笑,我看你是对苏仲恒有些牵挂。雪飘一下子脸上绯红,忙说不是,别乱说。焕英不依不饶,说,你脸红了,还说不是。

雪飘尽管与苏仲恒接触不多,但觉得他是那种有内才、踏实、可信的人。不知为什么,她愿意与他在一块多呆会儿,多说些话。

雪飘心里对苏仲恒有了牵挂,这个心事始于1个月前。那天,苏仲恒去放牛时穿着一件蓝工作服,脚踏着一双像小船一样的皮草鞋。太阳当顶时,牛们晃动着胀如圆鼓的肚子,缓缓从野猪巢走出来。雪飘说她去守往下面村子的路口,便挥着一根小长竹杆,纵跳着,向下方跑去。苏仲恒跟在牛群的后面,在经过一片有毛竹尖、灌木丛的坡地时,不小心被一根竹尖插入脚心痛得踮起脚来。这时雪飘正站在一处路口,舞动着手中的细长竹杆,挡着牛群朝回栏方向走。她忽然发现苏仲恒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对,一瘸一瘸的。她急急走近苏仲恒,“怎么啦?”一边朝苏仲恒的脚上望去。她看见他一只脚的皮草鞋底湿湿的,竟是血迹,“戳了脚?”

苏仲恒点点头,一脸煞白地说:“我真倒霉,刚才那根竹桩穿过皮草鞋的橡皮,直直插入脚板心。”

雪飘从裤口袋掏出一条花手帕,毫不迟疑地一扯两半,打个结,让它加长,“很痛吧,我帮你包扎一下。”说完,蹲下身子,利索地用手帕将他的脚板包紧,不让血涌出来。

苏仲恒说他屋里备有紫药水、磺胺结晶、纱布、胶布不碍事。雪飘把牛赶进牛栏后,打水给苏仲恒洗脚,清洗伤口,上药,缠上纱布。当时,苏仲恒说,他自己可以包扎,雪飘说,你洗脚、清洗伤口都不方便,由我来做好些。她好几次邀焕英陪她去替苏仲恒换药。后来,苏仲恒很乐意让她来包扎伤口了。这使得愣在一边的史蛮子十分“嫉妒。”当苏仲恒重新与雪飘一同放牛时,雪飘觉得山野上每天都是晴和天气。使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苏仲恒喊走就走了。

青溪铺村校设在关霞村,村校30多名学生分为三个年级,只有一名教师。

苏仲恒去村校教书前,大队副支书卢俊明对苏仲恒说,如果他不想做饭,可以在一个叫士英的孤寡老人家搭餐。士英是过山瑶,嫁给平地瑶后就在光霞村定居。苏仲恒说,他正在为吃饭的事伤神,于是卢俊明替苏仲恒说妥在士英家搭餐。那天苏仲恒去士英伯娘家时,发现每条巷子均以青石板铺路。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屋宇均分立路两边,越往里走,地势越高,每层相连两三栋屋。每栋间隔之间,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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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均用青石板铺路。士英伯娘的家居高,屋后便是一片苍苍古木。苏仲恒走近士英伯娘家的门口时,门虚掩着,推门而入,发现这屋是二层 “三间堂”式,进门尺许,是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中为堂屋,靠壁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三面摆着三条高条凳,壁边还摆着一辆手摇的纺车。听到苏仲恒的脚步声,士英伯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瘦小的身子着蓝家织布装,戴着一顶黑色的平绒无沿幅,眼中闪出慈蔼的目光。她仲出空洞袖口的手很纤细,但很粗糙,可以想见老人独身生活的艰辛。

士英伯娘语极柔和,“卢支书说了,你来村校教书,在这里住和搭餐,也好,作个伴。”她说罢,指着堂屋左侧的一个空屋,“只是光线暗些,你看行吗?”

苏仲恒跨进高高的门槛走进屋内。屋内很暗,四壁袭来阵阵清凉,一扇窗开得很高。士英伯娘见苏仲恒纳闷,忙说,“解放前这边常来土匪,所以村里人宁肯屋子暗,而把窗子开得很小,且位置很高,使土匪无法爬窗入室。

苏仲恒望着那缕从高窗泻下的光线,理解地点点头。

士英伯娘见苏仲恒有些犹豫,说,“楼上亮堂一些,你住楼上也行。”

楼梯安在堂屋木壁的后面,是沿壁而斜立向上的一架板梯。苏仲恒尾随士英伯娘上了楼。楼上的格局也如同地下,中间空置,两侧各有两间大小一致的间子。在一间空屋里,靠墙摆着两条高凳,一副漆得黑亮的棺木,架在上面。苏仲恒并不惊骇,他知道,这边上了年岁的人,往往请木匠从大山里选定上等杉树做好棺木,一过五黄六月,便刮灰泥,抹几道桐油,漆上黑漆,然后放在宽敞通风的楼上备用。

苏仲恒选了朝后山的一间子,间子有两扇窗,一扇朝东,一扇向南。打开南向的两扇木窗时,大片大片的光线和清风顿时奔泻进来。

青溪铺村校上课前的半小时,苏仲恒已经到了教室,他希望很快见到班上的学生们。尽管他对青宜老师的教案和授课提纲已经很熟悉,而且增加了自己的见解,还演练过多次,但他毕竟是第一次走上讲台,免不了有几分激动和紧张。

学生们开始陆续走进教室。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个圆圆脸,厚厚嘴唇的男生,他穿着蓝色的家织布衣裤,足蹬一双青布鞋,右脚有一个脚趾露在外头。他的肩上背的是一只用旧布拼成的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席包,里面大概装着红薯或芋头。他走进教室后,很礼貌地点头,“老师好。”两天前,青宜老师已经把苏仲恒来上课的消息告诉了全体学生。

“叫什么名字?”苏仲恒和蔼地问道。从他走向中间行的座位知道,他是二年级学生。

“我叫何国方。”孩子用很稚嫩的声音大声说。

青溪铺的4个村子卢姓占60%,张、何、李姓共占30%,而较远的3个村子,有道县来的,有衡山县来的,还有宁远来的,姓氏很杂。

老师早。”一声很响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使苏仲恒的目光移开教案。

进来的是一个较高大的女生,她穿着蓝布鞋的大脚在教室踏出很大的声响。从青宜老师的介绍中,他巳得知,她是三年级学生、劳动卫生委员蒋亚男。她父亲是定居青溪铺的祁阳人,母亲是广西人,她出生时,貌似伢崽,粗粗的喉咙,哭起来惊天动地,完全的一个男孩性格。她爹娘给她取了个名字“亚男。”她放下书包后,在教室后的壁角拿起扫把、撮箕去打扫教室。其实她昨天下午放学后已扫过教室了。她见教室干净,便朝黑板望去。黑板是昨天放学时用水抹的,残存着粉笔的斑点。她走近黑板,用干抹布细细地擦,较高地方的粉笔灰印她一踮脚,抹布就到位了。

蒋亚男刚坐定,学生们雀儿似地三三两两跑进来。苏仲恒发现了一个背着胖女崽的瘦小女生。她背上的女崽流着浓鼻涕,下颌上的蓝兜兜上满是涎水、菜汤凝结的垢,油光晃亮的。苏仲恒知道她叫卢美云。卢美云与小妹的比例似乎很不相称。他心里“想背着女崽怎么学习呀。他不由得又朝卢美云望去,这女生虽瘦小,一双眼睛却出奇地大,明亮。她似乎很自然,背上小妹对她来说并不很吃力。她坐下来,把书包放进屉子里,捧出课本看起来。

上课的铃声摇过之后,苏仲恒从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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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级到三年级学生逐一点名。发现应到39名学生,只到31名,迟到8名。不久,8名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其中一名男生引起苏仲恒的注意,他长得清秀、白静,嘴唇很薄,穿着一件白衬衣,脚穿一双蓝色的跑鞋,背的书包质地比较好,脸上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苏仲恒问他迟到原因时,他斜眼瞟了一眼:“睡着了。”

苏仲恒思忖:这大概是青宜老师介绍的“飞天蜈蚣”桂苟,几次弄得青宜老师哭起来的就是这个男生。

使同学们惊讶的是,老师没有让迟到的8名学生在后面罚站1小时,尤其是对桂苟的宽容,使全班学生也包括桂苟都大吃一惊。

苏仲恒心中异常平静,他从容地作自我介绍,又风趣,又简洁。他发现学生们尽管衣着不同,形体各异,但一个个坐得端端正正。聚精会神地听课时,乌黑的眼珠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对新事物的饥渴神情。他不由得朝那个背着胖妹崽的卢美云望去,此刻,她坐得壁直,目光专注,心无旁鹜,她背上的胖崽妹闪动着乌溜溜的大眼珠,正东张西望,显得很安静。

苏仲恒是一个有明确工作目标的人。执教前,已向青宜老师了解学生们的学习状况和成绩,他知道目前小学废除了考试制度,但他仍想通过一次测验,准确了解各年级学生实际掌握知识的情况,也便从实际出发,因人施教。他分别向各年级印发了语文、算术测验试卷。卷子是他自己刻的钢板,拿到大队文印室油印的。测试那天,教室一下子有了屉子响、文具盒响,学生们摊开试卷,提起了笔做试卷。卢美云正在做题目时,背上的女崽忽然“哇哇”哭起来,卢美云从书包里摸出一只圆圆的芋头塞进妹妹嘴里,小声说:“莫哭。”但她的小妹一边吃,仍一边哭。卢美云走出座位,悄声说:“老师,妹妹可能要尿尿,我出去一下。”她说的时候,脸有点红。

苏仲恒目送着卢美云走出去,心里有些困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象着,卢美云蹲在地上,让小妹站着,然后解开绑带,小心地扭过身,托着小妹的身,然后让她尿尿,之后又得费力地把妹妹绑在自己背上。卢美云自己也是个孩子呵。卢美云家的爹娘每天得上工,没有爷爷姥姥带孙女,才无奈地将这副担子压在卢美云的身上,她也太苦了。

一会儿,卢美云急急走进来。背上的妹崽正“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教室里的学生们似乎司空见惯,正聚精会神地在解答题目,笔尖在卷纸上“嚓嚓”响着。

苏仲恒从行间慢慢走着,一边左右察看学生们做试题,学生们的双手都在课桌上一览无余。有的学生也许是在家劳作过多,骨节很粗,握铅笔的手显得很吃力,很不灵活,写的字歪歪斜斜,竖不像竖、捺不像捺,踱不拢架子。有个男生楞头楞脑的,见苏仲恒看他,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苏仲恒见他窘迫,很快走了过去。就在复式班大多数孩子进入数学运算测试时,一年级孩子中,有个男生在做一道算术题时,先是一一数着两手的指头,显然是10以上的加法,手指头的位数不够,他竟脱掉布鞋,提起脚,一只只扳脚趾头,而且轻轻读数。苏仲恒感到极大地震撼,他笑不出来,感到很沉重,难道是学生们怎么啦,还是我们施教的方法真有问题?也许是多年不曾考试过的缘故?两节测试课结束时,学生们都有如释重负的神色,苏仲恒却感到十分不安。

3  不幸遭遇接踵而至

上午,天气很好,阳光也不晒人。肖孟兰与村上几个妇女在岗垴上摘棉花。她无法像村里妇女一样出早工,去挣这二分的早工工分。小云没醒,她不好去叫醒。一清早,要做两人的饭,喂饭,拣场,娘俩吃罢早饭,正好背着小云赶上上午出工。

今年的棉花苗期管理得好,追肥及时,棉花长得茁壮,初花来势很旺,挨着棉花地下方,是正在孕穗的晚稻田,南风从峒上吹过来,带着清香,湿润润的。

小云在肖孟兰背上很安静。只是在想喝水,要尿尿时,才喊她。她记得,第一次背小云出工时,肖孟兰说,小云,你在家没姥姥带,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放心,就跟妈一道上工吧。说完,她蹲下来,背对着小云,叫小云伏在她背上,然后用一根家织布的蓝色长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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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圈将女儿绑在背上。小云开始觉得一切很新鲜,田野上有翩飞的鸟儿,有满峒新绿,那如浪的峰峦很神秘,好像离她远很远。

那天,肖孟兰戴了遮阳斗笠出工,小云久伏在妈背上,挤压着胸脯,背后又有点晒,不是很舒服。第二天,小云躲躲闪闪地不肯伏在她妈背上。

肖孟兰泪珠儿涌出来了,“妈不出工,拿什么养活你呀。”小云怕妈流眼泪,这以后,只要是不落雨,妈能背她出工的日子,妈一拿出那条长长的蓝绑带,便很自觉地、一动也不动地伏在妈背上,让妈一层层给她绑家织布衣带。娘女俩慢慢有了一种默契。

村上女人大都有五六个崽女的,但家中都有老人带着。老人对孙辈呵护有加,出工的女人根本不必担忧细崽嫩女出偏差。女人都体恤女人,肖孟兰背着小云出工,村里女人都很同情她;也不免有人背地里嚼舌头,说她是没男人要的女人。当然,女人们不会把这话告诉肖孟兰。女人们在一起,免不了谈值得炫耀的家里男人,或数落男人的不是,夸她家的崽或女,但更多的是谈家常事。肖孟兰从不谈她的男人,从不谈她的家里事。她收工以后,忙完了田里忙家里,一上床就进入梦乡。

近来,肖孟兰常常半夜里醒来,但不是小云半夜吵闹的缘故。一个月光如水的深夜,她又醒了。月光泻进屋里,映出床头不远的小圆桌和两条小靠椅。这是她的同学苏仲恒和史蛮子做的。肖孟兰安好家那天,史蛮子邀苏仲恒一块来她家。见屋内空荡荡的,苏仲恒提议,史蛮子为她做一张小方桌,自己做两张骨排凳,另给小云做只站栏。他们如约送来了三件家俱,屋内开始有了袭人的樟木清香。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黄。村里人说肖孟兰是荤奶子。荤吃得太少,蔬菜又不足,奶水自然少了。为了弥补奶水的不足,昨夜,她去了隔壁四女家的磨房里磨米粉。米粉里没有糖,小云摇着头不吃,她只好耐心地哄她,喂她。也许是饥不择食的缘故,小云后来还是吃了加油盐的米粉糊糊。肖孟兰的蜡黄脸上才有了笑容。

小云睡得很安静,一点声息也没有。她开始恐惧屋内一切不习惯的音响,哪怕一点点喧噪。她想起刚上工那几天,她将小云放在床里边,外边拦了一根长巾,以免她滚下床来。床上堆满了强加给她玩的东西,积木啦,小人书啦,钢笔啦,花花绿绿的塑料盒啦。收工时,肖孟兰急急往回赶,生怕听到小云的哭声。后来,每当肖孟兰准备出工,也许,小云知道自己又会被关在家里,就可怜地哇哇大哭起来。她得哄她一阵才走。她出工时,0人在地里,心却挂牵小云,有时乳房胀得不行,于是,她开始像村里个别没人带婴儿的女人一样,背着小云出工了……

她闭了一会眼睛,努力想让这些镜头退隐,但挥之不去,而且平生了许多回忆。她不解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走到今天呢?

肖孟兰出身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解放前毕业于武汉大学,后来成了一家化工厂的老板,生母是一位湘剧演员,肖孟兰几岁时就死了母亲,后妈是一位会计。家里大小事由后妈掌控。从小倔强、傲气的肖孟兰开始与后母有了矛盾。后母是个有心计,藏而不露的人,平时总是一副看不出情绪变化的柔和面孔。后来,她与弟弟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开始感到这个家使她窒闷。这一年,正好她没考取大学,于是在上乡下乡热潮中插队来到了青溪铺大队。

在青溪铺,她有一位知音,那就是她的同学苏仲恒。苏仲恒的父亲苏冠华与她的父亲在同一个化工厂,苏冠华后来担任该厂的副总工程师。肖苏两家住得很近,苏仲恒和肖孟兰在孩提时代就已经熟悉了。后来,又在同一所中学读书,都参加了市红领巾歌舞团。当时,苏仲恒是可以不下乡的,他想来年再考大学,圆他的当科学家的梦。肖孟兰报名下乡时邀他同去,苏仲恒未及多想,就来了青溪铺。两人都分在朝阳知青队,互相照应着对方。苏仲恒常常帮肖孟兰装锄头磨钩刀什么的。肖孟兰则主动帮苏仲恒洗衣服、补衣服。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情感似乎进了一步。那时知青中,形成了许多“对子,”他两人被看作很般配的一对。“文革”初期,两人都参加了公社组织的文艺宣传队,一腔热血地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苏仲恒的独舞《亚非拉人民要反抗》,肖孟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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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独唱《在北京的金山上》,都是文艺宣传队的主打节目。后来,苏仲恒觉得造反有些出格,他自己的父亲和他一些敬重的知名人士都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动权威,”于是当起了“逍遥派”,而肖孟兰却一往无前,大串连使她和同伴们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不久,肖孟兰与家庭划清了“界线,”这使得她与继母更加对立。她与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同一个家里,形同路人。不久,在大串连中邂逅的一位英俊的大学生走进了她的生活。他们互相被对方的魅力所吸引,在感情达到沸点时,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后来结了婚。男方的父母一直反对这门婚事。感情生活毕竟是需要考虑柴米油盐的。男方的供给不足,加之,“文革”中,肖孟兰与家庭划清了界线,后母也懒得理会与她们划清了“界线”的女儿。俩人的经济陷入了困境,开始互相抱怨起来。不久,男方被分配去大西北工作,问肖孟兰去不去。肖孟兰怀了他的小孩,对旷漠和慢天飞沙的大西北没有兴趣,表示不会跟他去大西北。男方说那只好分手。事后,她才知道,丈夫暗中已邀约了一位小他5岁的学妹一同奔赴大西北。

离婚成了必然,那男人寄来了一纸离婚书,后来补偿了肖孟兰微不足道的一点钱。肖孟兰回家里住了一阵子,后母并不数落她,也不驱赶她,只是给她一种冷漠,偶尔含沙射影地讥讽几句。父亲对此一副无奈苦相。来祥林村之前一天,她与后母的一场争吵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她的弟弟自然站在后母一边。她只得带着几个月的小云离开那个家。她暗暗发誓:她再不会回那个家了。父亲暗中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回农村去。深夜,在南去的列车上,肖孟兰久久不能入睡。望着熟睡中的小云,她心中感到酸楚,感到悔恨,在那场动荡岁月中,她为自己的狂热、盲动、迷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曾想过,也许山村的艰辛,那方土地上的淳朴乡情会缝合她的伤口,使她忘却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肖孟兰离开床,努力想从噩梦中解脱出来,从难以自拔的情感沼泽中挣扎出来,她端起一条骨牌凳,在窗边坐下来。月光凉凉的,带着田峒泥土气息的风也是凉凉的。流过村前的渠水不疾不徐,似乎很有节奏,声音如鸣佩环……她的心开始渐渐平静下来。她想:为了小云,她要撑下去。

第四章

1、锉套麂人锐气

月临中天,史蛮子提着薄毯,里面包着铜锣去守野猪棚时,已感到了路边草叶上露珠的清凉与凝重。每到红薯炸垅时,男人会在野猪棚里轮流守些日子,男人从未为此抱怨。轮值一夜,按一个早工记2.5分工分,对他们来说,已心满意足了。

近来队上闲些,史蛮子推推刨子,踱踱木榫,做两条凳子,或钉口樟木箱子来。消磨时光。今夜即为此去野猪棚晚了点。他用一根细长的桎木条拨打路边的草棵,以便惊走小路边的蛇。不久,一个黑影憧憧的野猪棚出现在史蛮子的视野。不熟悉的人,会觉得像一尊踞伏的巨兽。野猪棚很简陋,它用四根小树干立柱,木条在上扎个人字形屋架,再铺上茅草,随后在离地四尺高左右,凌空扎一个木架,摆上大小一致的树棍子,再铺上茅草,即成了“床。”史蛮子撑上床,双脚盘在床上,从薄毯里摸出一面铜锣和一只木槌,铜锣有了暗绿的锈斑。

他从裤袋里摸出装烟丝的塑料袋后,夹出一撮烤烟丝,用裁小的纸片卷成“喇叭筒”,用火柴点燃,开始“咝咝”吸起来。野猪棚周围开始萦绕一般呛人的烟味。他吸完一支烟过后,感到些许振奋,一边敲响铜锣,一边大声呼喊“呵嗬,呵嗬,呵呵嗬,”接着又敲响铜锣。他想,这时也许是野猪潜下深山,虎视眈眈红薯地的时刻,莫要大意。他记得,今年春天,这块地队里刚种下花生,厢面上覆土一抹平,也没留下花生种籽痕迹。第二天早上,种的花生都刨光了。使人惊奇的是,厢面上留下了一行行刨花生籽粒的印痕。野猪是顺着直直种沟浅浅刨过去的。补种了花生后,又被野猪刨干净了,不得已才插上红薯藤。红薯地里侧是一面山坡,冷风吹过,发出“哗哗”声响。乍一看去,那一丛丛低矮的树影像潜伏着猛兽。他不禁打了一个冷噤。青溪铺傍依回峰,丛林莽莽,茅草萋萋,常有豹子、老虎、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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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没,最好别让他碰上了。他向上推推额前的粗粗短发,壮壮胆。他听父亲说过,遇事心慌时,不妨向上推推额前短发,能提升人的阳气,阴间的鬼魅自然怯你几分。他试试,好像有效。他坐在床上对着棚下的草丛撒了一泡尿,冲暗夜里骂了几句野话,又“噹,噹,噹”地敲响了铜锣。他喊出一阵粗犷的“呵嗬”声后,似乎驱散了刹那间的惊恐。他坐了一阵后,忽然想道,今夜怎么没有了山麂的吼声?没见过麂子的人,是很难将麂子的体态与它的啸叫声联系起来的。它状若山羊,却无犄角,在陡岭,在绝壁,轻灵纵跳,一如平地。麂子体小,极精壮,蹄细轻疾,一般人是很难从密林中发现它的踪迹的。但它的声音却十分惨烈凄豪,而且常常在深夜啸叫。

他想起来了,前几天,村子里从广西来了一位套麂子的高人。他在几面大山里都放了套索。此后,几乎每隔两三天都有被困麂子的哀鸣声。自从那位广西高人来了之后,晚间,几乎听不到麂子的啸叫声了。许是山麂见同伴纷纷落网,幸存的麂子不敢再肆意啸叫。他觉得,有麂子的啸叫,大山才气韵生动。他有些困,觉得上下眼皮很沉重,很难睁开,便呼呼入睡。不久,他被一阵“嗡嗡”声吵醒了。传到脑子里的感觉是:额上、颈上、脚背上痒痛痒痛。他又睡去,但又被脚背上的奇痒叮醒了。“可恶,这蚊子。”他迷迷糊糊地骂道,一边用手去挥赶走蚊子,用脚的抖动去惊跑蚊子。

他从梦中醒后坐起来,又卷了一只“喇叭筒。”烟雾似乎使蚊子的攻势有所减弱,他又敲响了铜锣。宁静的四面山峦回荡着他粗犷面带点嘶哑的“呵嗬”声。黎明时,劳作一天的他实在困了,眼皮撑不开山似地压下来的浓浓睡意。直往他脖颈里钻的蚊子,只使他的头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蚊子成群地叮在他裸露的脚上、脸上。他睡熟了。

一阵喧闹的鸟叫把史蛮子吵醒了,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大山呈现出苍碧,湿漉漉的雾缕还在山林间浮动,它与树叶的绿融汇成淡紫色。十几步远,看不清林子里的松树杉树,只听见闹喳喳的鸟叫声此起彼落,十分动听。他向薯垅望去,仿佛没发现什么异样,墨绿的红薯藤遮严了黄土,遮没了薯垅,与红薯接壤那一边,高粱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当他跳下野猪棚,往地里走了十几步时,他傻了眼:好几行炸垅的薯块被撬了,红薯都被咬去,只留下薯垅里的残根。他急急奔到高粱地,糟了,高粱成片地踩伏于地,刚灌浆的高粱籽剩下一堆堆渣。他恨得咬牙切齿,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心里暗暗骂道:老子守野猪,你就来糟蹋,而且糟蹋得这么凶,撬红薯、啃高粱籽竟闯到棚屋边来了。令他气恼的还不止这些,在溪涧的那一面,沿涧的几丘正准备割的晚稻都被踩倒了。稻穗被啃得光光,田里留下一只只牛蹄那么大的野猪脚迹窝,看来是野猪的一次集体行动。

史蛮子从峒上回村时,忽然听到山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哀鸣,声音隔得不远,有如羊羔发出的求救声。他想道:又是麂子被套住了,心中一阵狂喜。猛一抬头,只见村里出早工的人走过来了。史蛮子与迎面而来的年旺打过招呼,在连生面前站住了,他身边正好有两个胆大的后生。史蛮子暗暗叫好,随即问连生与这两个后生,敢不敢去收拾这只被套的麂子。说话间,又传来了那只麂子的哀叫声。史蛮子走到连生面前,“听见了吗?又有一只麂子被套住了,这样套下去,山麂会绝种了。我们去挫挫广西人的锐气。”

清溪铺山麂不断被广西人套走之后,连生早有些按捺不住了,“对,去锉锉这广西佬的锐气,”他发狠地说。

两个后生见连生贸然前往,二话不说,跟着史蛮子和连生进了山。一行4人上山没多远,就看见了那只眼露惊恐,一身栗色黄绒毛的麂子,大约十五六斤重。连生给它解套时,黄麂驯顺而不挣扎,只是闪着恐惧的眼睛。史蛮子抓起一块尖石,照麂子的头只击了一下,黄麂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呜呼哀哉了。

村里的规矩是见人一份,即是见到并参与捕获麂子的人一人一腿。史蛮子分到了一腿后腿肉和内脏。头和麂子皮则让连生拿了。正午史蛮子去了猪场,用米和钱换了几斤米酒回来,叫了苏仲恒和邻村的几个知青来尝麂子肉,其中几个知青喝得有几分飘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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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连生去挑水时,遇到刚回来的史蛮子,“听连旺说,那广西人听说套住的麂子背走后,已经找上门来,会有麻烦了。”

“没那回事,麂子肉早吃下去,都成大粪了。”史蛮子不在乎地说:“广西人凭什么在青溪铺的地界上捕猎?莫怕他。他要来找麻烦,你说找我,人一个,命一条。”史蛮子口气铁硬地说,“我不剁碎他的套索算是客气了。”

连生把史蛮子的说法告诉年旺,年旺又把这话传给来讨说法的广西人。不久,连生来告诉史蛮子,说,年旺把你的话传给了那广西人后,广西人胆怯,只是小心地从他手里讨回了那张麂子皮走了。在猎人眼里,麂子皮比麂子肉金贵。两天以后,那位广西高人撤了所有索套,悄悄离开了青溪铺。

2  调教“飞天蜈蚣”

原青溪铺村校老师青宜曾告诉苏仲恒,桂苟是使她最头痛,又没法治的淘气学生。桂苟他爹是祥林村队长连旺,这使苏仲恒又多了一层顾忌。他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他正在为学生们思维活跃而高兴,不少同学在苏仲恒提问尚未落音,便抢着回答,卢美云显得很突出,这证明学生们接受力强,成绩有提升可能。卢国方反应可能稍慢一点,往往眼睛乌溜溜转一阵子,心里老半天才绕过弯,所以他极少抢答。苏仲恒发现,卢国方写的字很工整,每一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绝不潦草。但写字的铅笔都是用到短得不能再短时才丢掉。新换的铅笔,也长不了多少。苏仲恒心里有些纳闷:他又哪来的稍长的短铅笔呢。班上学生大都有个横格的笔记本,他没有。于是他的课本里,密麻麻记了笔记,比班上谁都学习勤奋。苏仲恒明白,卢国方的爹长期患病在床,不能坚持出工,经济很拮据,许多特效药医院没有,只能自个儿掏钱买。卢国方姐弟四人,他是老二,上头是一个姐姐,出工才两年。

忽然,一个叫春妹的女生锐声叫起来:“老师,你看。”她周围的同学发出哄堂大笑。

原来,这女孩身后坐的桂苟,桂苟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大乌龟,然后吐上口水,贴在春妹的花格子衣后背上。

苏仲恒走近桂苟,“你站起来!”他声音中透着严厉,“知道不,你这是在影响大家的学习。你爹娘就让你这样来读书的吗?”

桂苟似乎慑于苏仲恒的严厉,脸涨得通红。

苏仲恒说话留有余地,“你先坐下。”桂苟的不守纪律,他早有所闻,桂苟在上课时,把女孩甩在背后的辫子用绳子缠在凳子上,在女同学的书包里放进死蛇,和男同学打架,甚至还和喜欢打抱不平的亚男打过一架……这个桂苟,曾经使青宜老师两次气得哭脸,他还知道,桂苟的爹十分溺爱这个生了3个女崽后才生的满崽。桂苟最怕的是他爹年旺

下午放学后,苏仲恒叫桂苟将测试过的语文试卷再做一遍。桂苟无奈,只得一声不吭地留校做试题。劳动卫生委员蒋亚男一声不响地拿起扫帚开始认真清扫教室,把那些苞谷梗、红薯皮等扫进撮箕,拎到外面倒掉后,又开始抹黑板、擦讲台。太阳快下山时,苏仲恒在教室外面的门楼上目送学生们远去。

学生们一出门楼,就像一群飞向田野的欢快鸟雀。远山凝着苍绿,田峒里一片淡青。门楼右侧,盘在石崖上的黄连树上,落了窝的几只鸟雀正在飞回来。几个男生女生踏上永济亭,走进那一片浓密的松树林里,穿过那片林子才是他们的家。住在村校附近男生,并不急于归去,他们用目光爱抚着田野上翩飞的彩蝶;目送着鸟儿穿云,直到云朵遮断他们的视线。他知道那几个急急往家赶的男生女生,回家后又得带她们幼小的弟弟妹妹去玩,或者去山里捆柴草,放牧田埂上的牯牛……农事总是过早地进入这些学生的视屏,他们稚嫩的肩上,早已承袭老辈人的负荷。

苏仲恒从门楼回教室后,桂苟还在老老实实做题目。一会儿,他做完了所有测试题。苏仲明看过他的作业本,字迹比以前的工整。

老师,我可以回了吧?”桂苟怯生生地说,望了一眼苏仲恒,头又垂了下去。

苏仲恒和蔼地问:“桂苟,你爹为什么送你来读书?”

桂苟老实地说:“爹说,读好书,有文化,以后进农机厂当工人,有机会还可以当干部。娘说,多识几个字,免得只认得自己名字,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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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不好书呢?”苏仲恒盯住问。

“爹说,读不好书,就像他一样跟牛屁股(犁田耙地),耍锄头把。”桂苟脸红了。

苏仲恒开导说:“你们这一代人愿意像爹娘那样过一世吗?你知道10年后,20年后是什么样子,以后农业科学化,现代化,这都需要知识……到那时,你怎么办?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得有思想,长知识,有文化。”

苏仲恒继续说:“从明天起,你的座位从倒数第三排,调换到前二排。现在,你回去吧。”

桂苟垂头丧气地走了。

苏仲恒吃完晚饭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完了所有测试卷子,他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有68%的人,达不到及格水平, 3个年级中,又以二年级最差。他叹了口气,“这样的成绩怎么能读完初小,去读高小和中学呵。”

“仲恒,热脚睡觉了吧。”士英伯娘在楼下喊苏仲恒。

苏仲恒知道,士英伯娘睡得早,起得早,忙下楼朝火塘走去。士英伯娘已把脚盆放在火塘边,苏仲恒连忙弯下腰,去提火塘撑架边的鼎锅倒热水。倒水时木盆上弥漫一片热腾腾的水雾,他倒完水后,试试水有些烫手,用瓜瓢加了些凉水。士英伯娘把脚放进脚盆里,许是长期泡脚的缘故,她对热水的高温耐受力强。苏仲恒的双脚一放进热水里,觉得浑身血脉流畅起来。他觉得自己也被“富人靠吃药,穷人靠泡脚的乡俗熏染了。

“学生们还听话吗?”士英伯娘说:“其实,那些学生不是好教的,青宜老师没少哭脸。”

“是呀。”苏仲恒说:“学生们基础这么差,校舍条件又这样,人家小学,是按年级分班,一个班一个教师,这才能保证学习时间,而这里是复式班,三个年级的学生在一间房里上课,三年级,每个年级的学习时间,实际上只有人家的三分之一,要赶上人家,太难了。”他想,也好,他摸底知底,知道往后该怎么办。他打算分年级讲评测试题后,暂时放慢新课讲授进度,先巩固老的知识,像上梯子,这一步没踩实落,下一步上不去。

士英伯娘见苏仲恒陷入沉思,眨眨眼,“桂苟是根搅屎棍,你得首先治好他。桂苟怕他爹年旺,你找年旺试试。”

苏仲恒笑笑,他拿不准,除了找桂苟他爹,是否还有其它更好的方法。青宜老师不也多次找过桂苟他爹吗?

第二天,苏仲恒课堂解析试卷时,桂苟腰背壁挺地坐着,看上去用心,很守规矩。课堂秩序比平时好,他不由得暗中窃喜。

几天后,课间休息时,一个男生慌慌跑进教室,“老师,亚男和桂苟又打起来了。”

苏仲恒一怔,马上来到教室外的草坪上,这时,亚男和桂苟正扭成一团,互相撕打着。亚男扯着桂苟的白衬衣,桂苟纠着亚男的头发,两人一边大声互骂。

苏仲恒喝住了两人:“都像什么活。”见老师到来,两人马上松开手。

亚男的头发被纠得乱糟糟的。桂苟的衬衣扣子也被扯飞了。

苏仲恒先叫亚男来到教室里,严肃地说:“怎么回事?”

亚男气喘吁吁地说:“桂苟把一个女生推到地上,我批评桂苟,桂苟不仅不听,还骂野话,我拉他见你,他不依就打了我,我不服气,两人就打了起来。”

苏仲恒说:“你知道吗?你是班干部,不能忍一下吗?”

亚男说:“我忍不了。”

苏仲恒说:“你忍不了,就把一件好事弄成坏事了,忍不了,也得忍。”

放学后,苏仲恒把桂苟留下来。桂苟知道又会留校,罚什么的,有些油滑,但刚才那股凶蛮劲早没了。他低着头站着,一言不发,他被扯掉扣子的白衬衣披开着,露出白净的排肋骨。

苏仲恒平静地说:“你这模样回去,怎么和爹娘说?”

桂苟嗫嚅着,没有说话。

“把衣脱下来。”苏仲恒平静地说:“脱呀。”

桂苟惊恐地望着苏仲恒。当他看见老师拿着穿好的针线,讲台上还摆着两粒白色衣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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