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童年
在一个叫做永兴的地方,度过了我平淡无奇的童年.
我妈妈是一个小学教师,语文、数学、音乐、舞蹈、美术,样样都行.钢笔字、毛笔字也写得好.尤其是她的美工作品做得很漂亮,那时她对好学生的奖励就是一面小红旗、一朵小红花、一张美术卡片.我经常看见,在我家的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围着妈妈的一群学生,手上捧着奖品,脸上泛着红光.
我爸爸是在另外一个小学,离家较远,放假才能回来.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也很能说.虽然普通话没有妈妈的那么标准,但他一开口说话,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威严的语气,不管台下有多少人,也不管有多么调皮的学生,都叫你不得不屏声静气地一直听下去.嘿,还蛮有震慑力的,校长就是校长.他对儿女远没有对他的学生那样有耐心,发脾气时也用拳脚同我们说话.他没有象妈妈那样给我讲过故事,教我唱过儿歌,甚至连交谈都不多,一般都是要批评或吩咐我的时候才会同我说话.他的来或去似乎对我都关系不大,只是他每次回家都会带上一只大脚鱼或一只大母鸡来,一家人可以打一下牙祭,也算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我家住的地方叫白头狮,起初学校的房子还没建好,老师都是借住在当地农家.祠堂门前长有一颗不知有多少年的皂角树,那树干:五、六个孩子牵着手去围都围不到,那树高:我使劲往后仰都看不到树的顶梢.每到炎炎夏日,吃完午饭,孩子们就会三三两两地来到树下乘凉.不管有风没风,都会一个个撕开喉咙对着天空大喊:“哦喂...大风来,小风去,坐车来,走路去.” 说来也怪,这样喊过一阵后,即使刚才树叶还纹丝不动,一会儿就真有一阵大风扑面刮来,接着大树的树冠剧烈地摇摆起来,呼呼地响,树上的皂角瓣象雨点一样落在地上,孩子们欢呼雀跃,一窝蜂地冲过去抢.成熟的皂角是黑色的,大人们把它捣碎用来洗衣服;未成熟的皂角是翠绿色的,剥开外面的皮,里面的果仁是白色的,放在嘴里嚼起来甜甜的,有水分,有弹性,有点象现在的口香糖.孩子们捡的就是这个,那黑皂角他们才不稀罕呢.
那地方还真有一座白头狮,是石头做的,就座落在便江(湘江支流)河中央,对面就是气势磅礴的观音岩.这白头狮的头朝向耒阳,屁股朝向永兴,据说这就是永兴历来比耒阳富裕的原因之一.
一到夏天,那些会水的男孩子就纷纷游水过去,爬上白头狮,站在离水面很高的狮子头顶上,做一个优美的姿势,嗖地一下从上面跳下来,啪地一声溅起一片水花,象鱼一样钻入水里不见了.雄伟的白头狮静卧在微泛波浪的绿水中,夕阳的照耀下,光着身子的小男孩从狮子头上腾空一跃再落下,在天空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这是一幅多美的童趣画啊!然而,我只能站在河边远远地送去羡慕的目光.妈妈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讲卫生懂礼貌,教我东西要放在一定的地方,也教我唱歌(虽然我经常跑调)...但就是不教我游泳,也不准我跟别人学.那条清澈见底、微波荡漾的小河,每年夏天都要吞噬好几个年幼的生命,其中就有我熟悉的伙伴.听见他们父母亲那撕裂心肺的哀嚎,我也害怕.但诱惑是不可抗拒的,白头狮附近的水很深,我不敢去,河上游的水较浅,我就偷偷地去那里玩了好几次水.开始我没有经验,在河水里扑腾几个小时后,一上岸穿上衣服就往家走.一进门,妈妈一声也不吭,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臂上轻轻一划,一条白色的划痕就显现出来了.妈妈大喝一声:“这是什么?肯定是又到河里去了!”事情败露了,任妈妈高举竹鞭的手重重地落下,抽在我屁股上,再痛我也只能是大声哭了,别无他法.后来,有经验的小伙伴告诉我,玩水后不能马上回家,要先在岸边玩上一段时间,弄得浑身都是汗水和灰尘才回家,那时大人们再用手划你的手臂,一定就看不见白色的痕迹了.这一招果然灵,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妈妈居然没察觉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在河里扑腾累了,刚上岸就听见一声:“好啊!这次看你怎么说?”说话的是姐姐,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钻出来的,肯定是跟踪我多时了.我一下子吓蒙了,呆立在那里,都忘记穿裤子了,好在天已经黑了.回家后,自然是又挨了妈妈一顿打.
我是五岁多上的学,年龄太小了,别的学校不愿意收,只好放在我爸的学校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我的一个堂兄,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丢下兄弟三个就跟着奶奶,都由我爸抚养了,我爸把他从乡下接出来,供他在城里这所小学读书.那时我们两个男孩吃一份饭菜,一份饭只有三两米,逢星期日学校又只开两餐,我们每天都饿得慌.每到黄昏或者大雨来临的时候,只要房间里的光线一变暗,堂兄就会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良久才一声长嚎:“我的妈妈……”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房间里就只有两个孩子,我就坐在他对面,静静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从此,每次吃饭我都会多分点饭菜给他.
小学里的许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但有一堂课我是记忆犹新,那是一堂教学观摩课,上课的是我的启
那是一节汉语拼音的单元复习课,
我从小就爱读书,也会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姐姐的成绩比我还好,姐弟俩都是嗜书如命,只要借上了一本好书,不一口气把它读完不会罢休.有时妈妈怕我们看书久了会伤眼睛,就强行赶我们去吃饭,这时即使再好的饭菜,吃在嘴里也索然无味了.只可惜,后来就没什么好书可看了,大好的光景都花在背“老三篇”、学那些“一句顶一万句”的东西去了.要不然,在中国的北大、清华,甚至于英国的剑桥、牛津大学的课堂里,说不定会出现我们姐弟俩的身影.
我只在爸爸那里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到妈妈的学校了,在妈妈的身边,我象小鸟回到了蓝天.妈妈给了我们无微不至的关爱,但她也和全中国的许多母亲一样,依然难以解决一家人饿肚子的这个问题.和其他所有的同龄人一样,除了过年,一年到头,我好象总没有吃过几餐饱饭.那时广播里天天都在喊:“xx主义是天堂”,天堂就是这样的吗?——居民粮食定量:大人27斤/月,小孩12斤/月;食油定量:每人每月3两;猪肉定量:每人每月5两;食糖定量:每人每月5两.每月12斤粮食是个什么概念?每天只有4
学校前面有一个广场,是孩子们嬉戏的好地方,也是少不更事的我偶尔惹祸的地方:广场旁边是汽车站,大门口有两个立柱顶着两个圆圆的大灯,外面是白色的球形灯罩,怪惹眼的,常成为孩子们袭击的目标.那天好几个男孩又在那比赛扔石头,看谁能打中远处的灯泡.他们扔了很多石头,都打偏了.我在旁边看不过去了,说一声看我的,捡起一块石头随手一扔,只听咣当一声,灯泡还真的被打碎了.大伙一下子都吓呆了,这时车站门口一个大人一边嚷着一边朝这跑过来,我赶快撒腿就跑了.有一个男孩没跑,大人逮住他,他就把人领到了我的家门口.这次惹祸的代价:赔灯泡钱就花了妈妈半个月的工资.后来的一次惹祸其代价则更大.
那年月,校内校外都贴满了大字报,学校不上课了,我无所事事,也随便去看看.一天我突然看见一张大字报上有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平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肥头大耳的,同学们都不喜欢他.大字报是揭发他对女学生耍流氓.我正在看大字报时,他恰好路过.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作弄他的念头并立刻付诸实施了:我躲在一个地方,用力朝远处的他大喊了一声:“赵光武…”,然后转身走人.我只是想叫叫他的名字,出一口(孩子)气而已,天真的以为,他看不见我,我又用的是假嗓子,他听不出是谁在叫他.谁知,他一听见我的声音,不仅知道了我是谁,也记住了我妈妈是谁.后来因他的报复,使我妈妈遭到了残酷的迫害.他以为是我妈妈唆使我去叫他的,其实我妈妈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因为我的无知,让妈妈蒙受了不白之冤,吃了苦,受了罪,真叫我痛心不已!
妈妈看我实在是太顽皮了,就把我交给爸爸去管了.那时爸爸已经调到一个农村小学去了,那里离奶奶家很近.一天下午,姐姐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我很高兴,跟她又说又笑,姐姐好象有心事,挤出了一丝笑容,敷衍了我几句,就进屋和爸爸说什么去了.好一会她才出来.爸爸送走姐姐后就叫我进屋,他先闩上门,然后关上窗,再摊开被子,指着床对我说:“睡觉,我跟你说件事.”我忐忑不安地躺下来,爸爸也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他用很低的声音告诉我:“你妈妈被造反派抓起来了……”我一听就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爸爸赶紧要我小点声,我就用被子蒙着头哭,爸爸的哭声也从床那头传过来了.他接着对我说:“现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在家,你姐姐今下午还要赶回去.你明天也回去,带一只鸡过去给你妈妈吃.你告诉你妈,就说是我说的,要她不要怕:第一,她不是地主分子,只是地主出身,她一直在外读书,大学毕业后就在学校教书,没有剥削劳动人民;第二,她历次运动都是左派,没有历史问题;第三,她工作认真,教学有方,拥护党和毛主席,不是现行反革命……”
我回到家后从妹妹
那座全矿最高的建筑物就变成了一座临时监狱,我去给妈妈送饭时,看见走廊上那些歪挎着枪、披着衣服、叼着香烟、手臂上吊着个红袖筒的工人纠察队员,就觉得很面熟——哦,是他,就是那个沙家浜里的刁小三,这些人演刁小三都不用化妆了.
那一间大房里关了几十个人,妈妈憔悴多了,我把饭盒递给了妈妈,里面有爸爸炖的鸡汤.我心疼地小声问妈妈:“挨了批斗吗?”妈妈眼圈红了,“唉,挂牌、戴高帽、游街、开批斗会,什么丑事都做了.”妈妈告诉我,为了那块牌子上的几个黑字,那些人还费了一番脑筋:写黑五类吧,不对;写反动学术权威吧,不对;写现行反革命吧,也不对.最后就写了个“国民党残渣余孽”,也算挨了点边——二十年代出生,在旧社会长大,受的是国民政府教育,又持有青天白日图徽的大学毕业证,不是国民党的“残余”你说是什么?妈妈最后反复叮嘱我:到隔壁的
妈妈说的那个同学我怎么会不记得?他那天跟隔壁邻居的孩子吵了架,想不开,就在人家的门上写了毛主席三个字,并在上面打了个叉.他想嫁祸于隔壁家,可小孩子的这点把戏哪能瞒得了公安人员,一对笔迹就露馅了.唉呀呀,当时整个矿里如临大敌,好几个全副武装的大人押着那个孩子站在台上,台下成千上万的革命群众义愤填膺,铺天盖地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最后宣判的结果: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这样的案件在其它学校也发生了多起.也真奇怪了,如果说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真的都去反那个人了,那广播里为什么天天在唱“爹亲娘亲不如xxx亲”?如果说孩子们只是幼稚无知而做出蠢事,不是真的写什么反革命标语,那教育教育不就得了,犯得上按他钦定的“公安六条”去给八、九岁的小孩判10年徒刑吗?如果说就是为了无限上纲,就是要杀鸡给猴看,那是不是也缺少了一点自信心,广播里不天天在喊“人民无限热爱您”吗?
那座大楼戒备森严,象一座监狱,但它的许多做法又不象监狱.按说,进监狱要有公安局的逮捕证,出监狱也要有执法部门宣布处理结果.这里却什么也没有,抓你进来是想抓就抓了,关了几个月,把你放了就放了,究竟是因犯了什么罪而被抓,或是因抓错了而被放?什么说法都没有!
妈妈给放出来了,虽然什么罪名都没摊上,但还是让她离开了工作几十年的讲台,并叫我家搬离了学校.从此,我在一个偏远的、叫做七分会的家属区,开始了我懵懂的少年生活.希望我能长大、懂事,再不会给我亲爱的妈妈惹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