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身材不高,一双粽子似的小脚,年轻时应该是个苗条女孩,五官清秀,额头比较高而不宽,眼窝约微有些陷,嘴型微微突出,鼻梁比较低,鼻孔有一点点外露,记得祖母的妹妹,我的姨祖母的鼻子和我祖母鼻子也一样。这个基因,遗传给了我的父亲,甚至隔代遗传给了我的大侄女。大侄女小时候,我半认真半好玩的逗她,要她没事多捏捏自己鼻子,倒还真的如愿,大侄女人长大了鼻梁也长高了。祖母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很遗憾,我们竟然没有和祖父母合过一次影,只是有次让她和我们兄弟的孩子们合了个影。大人们说,我的大婶娘像我祖母,大婶娘是祖母的亲侄女。大婶娘在我看来,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性格也很温顺。我的大堂妹就像她母亲大婶娘,大堂妹是我们这辈里的乖女孩。我对与我祖母和大婶娘很相像的女孩,总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深深的亲情感。
我祖母生长在一个有书香余脉的家庭,囿于封建旧俗,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但是,因为家庭有些文化氛围,尽管她只是嫁给了我的祖父,一个勤劳淳朴的农民,但她举止温文,谈吐文雅,不说粗话,不说脏话,从不咒人,从不骂人,言辞里时不时还很自然地夹杂几个文言词儿、书面词儿,时常还有风趣幽默的谈吐。她的哥哥弟弟,我的舅祖父们,都读过书,可惜,听说他们好多线装书,在文革期间被造反者烧毁了,内中还有一些历代“禁书”。我记得我的大舅嗲嗲总是穿着一身大襟长袍,举止谈吐儒雅,有山野隐士之风。
据祖母说,她的外祖父是一个在石门、临澧一带很有名的中医郎中,他死了后,民众给他立了“影身”,也就是塑了像,把他当神敬。我小的时候,祖父母好多次对我说,我的品性适合当医生,要我以后长大了当医生,这也许还因为祖母对她郎中外祖父的情节。
祖母在娘家时及至她出嫁后,她父母兄弟的家境是比较殷实的。好像我大舅嗲是中农成分,他一直是开纸棚,造稻草纸,造好的草纸用船通过道水、澧水、洞庭湖、长江运到津市、武汉、上海。我祖父是个佃农,解放前又几次被抓壮丁要借钱赎买出来,但我父亲能在1948年初中毕业,就是我大舅嗲关键时候资助的。
祖母和祖父是姨表兄妹。祖母嫁给祖父时,祖父家里很穷,没有田地和房屋,靠卖柴、卖菜、帮工、租种为生,曾祖父因为穷,人焦急而疯癫、痢疾去世。1935年澧水流域发大水后,生活无着,祖父相携祖母,挑着一担箩筐,里面坐着我五岁的父亲,离开祖辈之地50里,给祖父母外婆娘家的贺氏宗祠栽种佃田。
祖父母勤耕苦做,吃菜饭,住破屋,对人厚道,乐于助人,赢得了乡邻敬佩,家境日渐好转。解放后土改时,几乎将我祖父划为佃中农。他们的长子,我父亲天资聪慧,会读书,还曾给地主家儿子代考上学校,深得乡绅喜爱,因此,有乡间头面人物认我父亲为干儿子,那个乡绅解放后被枪毙了。我父亲1949年成为革命干部后,总是为家庭成分和乡绅干儿子受到组织审查和眼红者挑刺。我父亲退休后,我多次和他说起,如果解放军再迟几年过长江,他难说不是国民政府基层干部,因为任何政权都需要人才,任何知识青年都要就业,但他说他对国民党看不惯,知道共产党比国民党好,不会入国民党的组织。
我祖母生了我父亲五个儿子,没有女儿。我的第三个叔叔人本分并有些木讷。最小的叔叔后天药物致聋哑,但很聪明,虽没读书拜师,但在旁看了别人读书做事,能认字写字,会织网、木匠、瓦匠。我父亲、大叔叔、二叔叔都受过中小学教育,而且在当地都是名人,在县里、乡里、村里,都有点政治地位或业务技术权威。祖父是个不认识字的农民,只晓得老老实实做事,诚诚恳恳待人,在家里脾气有些火爆。父亲能从乡间贫穷农民家庭走出来当上革命干部,他们兄弟聪明能干,主要是祖母家教好。
我祖母姓雷,但是她到底什么名字,我一直没有搞确定,我只记得我祖父家板壁上哑巴叔叔写的全家人的名字里是:雷幺姑,我祖母后面还有一个妹妹,也许她的父母那时希望她的后面不再生女儿了,是最小的女儿了,所以叫幺姑。板壁上又写:雷秋香,这可能是后来她自己或者是她的哥哥给取的名字,旧社会女人是没正式名字的,只能是夫姓加娘家姓氏。
我兄弟三人的名字是三个字,我中间的字是按照辈行取的:钟鸣;大弟弟是雷鸣,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我父亲要纪念他妈妈,我的祖母,用了一个雷字;小弟弟是侯鸣,因为我母亲姓侯,本来我母亲就是要小弟弟姓侯,结果被父亲还是加了一个父姓。
我在祖母家生活时,祖母天天用传统手工纺车纺棉纱,经常纺织到深夜,我常常在半夜醒来,还听见祖母的纺车声。我那时候穿了好几件祖母纺纱织布做的土布衣服。我在祖母家生活时,夜半醒来听得比较多的声音还有祖母剁猪草的声音。
我喜欢吃祖母做的红薯丸子,她就时常给我留着。在祖父家的阁楼上,总是放着麻花和酒,那是祖母为祖父准备的“隔饮食”,就是只有祖父一个人独享的,当然,我父母总是时常给祖父母搭回去酒和红糖。不过祖父在吃“隔饮食”时,我是能够享受到的,其他的孙子孙女就没这个福分了,因此,叔叔婶娘堂兄弟妹们可是对祖父母有些微词呢,说祖父母只疼爱长房长孙。我的饮酒资格因此很老,酒量因此较大,我父亲在我儿子读中学时给我儿子说:“你爸爸喝酒就是你公公(曾祖父)教的”。我父亲可是滴酒不沾的,他也许嫉妒和眼馋我呢。
祖母处处节俭。祖母总是穿一身黑色的土布大襟衣服,夏天都极少穿白色衣服,走亲戚才穿竹布衣服。祖母吃得很节俭,但就是她天天做的萝卜菜饭好难吃,吃得我胃里直返清水,现在一想起来还难受。她最喜欢吃臭腐乳,腐乳臭了我们都不吃,她可是当成了宝。祖母病了是不吃药的,她病了后,不说病了,而是说“不如”,她病了从不呻吟。她常常胃疼,她说是“气疼”,她“气疼”时就敞开衣襟烤火,喝点胡椒水。我四岁时候,家里条件比叔叔家好,有个只比我小几个月的堂妹,走亲戚没衣服穿,祖母就要婶娘借了我身上穿的衣服给堂妹,我不愿意,祖母给我好说歹说,我才极不情愿的脱了,堂妹一回家,我就要回了我的衣服。
我祖父脾气有些火爆,但祖母从不与祖父争吵,只是和颜悦色的,声音轻细在理的和祖父说。祖母也很传统,来了客人吃饭从不上桌子,自己坐在灶门前吃。尽管我是个孩子,可能因为我是长孙,总是挨着祖父坐在上席,还给我酒杯喝酒。尽管我母亲是革命干部,回我祖母家了,也得学着祖母,不上桌子吃饭,帮着祖母做事情。
祖母为人公道,乐善好施,喜好接济别人,最看不得劳民伤财的政策,最看不得奸猾之人。她有个干女儿,曾经给我带过儿子,那丫丫(澧水流域对年长女性的尊称)就是1960年代从邵阳、洞庭湖区流落而来,我祖母看她可怜,时常接济她,她感动而认我祖母做继妈。我祖父有一手治疗蛇伤的绝技,四邻八乡的人常常来找祖父治伤,我祖父母坚决不收钱财,别人好了提着礼物来感谢,坚辞不下,才最多接受一包红糖一斤散装酒。有次,我一个堂伯父,从我祖父那里学得一点治蛇伤技术,在我祖父指导下给人治好了,但收了人家钱,结果遭到我祖父母一顿好骂,硬是要他退还钱给别人,弄得我那伯父好久不理我祖父母。
我还看见祖母多次给别人治疗牙病,用醉仙桃的种子放在烧红的瓦片上,一阵烟顺着一个倒放着的漏斗进到嘴里,很快,就掉下来很多虫子。真是神气,但是后来我看了一些资料,说这是魔术,但每次我祖母给人治了后,效果都很好的。她当然更不会因此要别人钱财的。
祖母对亲戚朋友很热情。我父亲一位同学,后来是位师职军人,他年轻读书时常去我祖母家,祖母对他热情得很,后来祖母总是提起他聪明。我的舅舅姨儿,还有我堂兄弟们的舅舅姨儿,他们少年时去了我祖母家,我祖母总是很热情,他们后来常常念叨我祖母的热情。
我祖父母1935年离开祖居之地后,祖父的两个哥哥两家也因生活困难,投靠我祖父。我祖母热情安置,两个伯祖父家的那些我的伯伯叔叔把我祖母当成依靠,看得比自己亲母亲还重。祖父两个姐妹的孩子,也投靠过我祖父母。尽管我祖父是他兄弟里最小的,但祖父母的威信最高,侄孙侄子们尊称祖父母为“三嗲、三么妈”,连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跟着喊“三嗲、三么妈”。
祖母对生产队出工磨洋工的人最反感,总会要委婉的批评那些人。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祖母只好把几只母鸡养在自己床头。祖母告诉我,解放后有些土改积极分子,解放前就是好逸恶劳,打牌赌博,偷鸡摸狗,打渔摸虾,不干正事的二流子。我小时候听她说,解放前一些地主富农,其实是勤耕苦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人。
祖母口才极好,很会说故事,特别善于说鬼白话,也就是鬼故事。好多次,在夏夜乘凉,孙辈们聚在她身边听她谈古论今。有时候她说着鬼神的白话,她越说我们听着越紧张,我们围着她的圈子就越围越小,小的孩子就往她跟前钻。说完了后,她打个哈哈。她说鬼,真还有些蒲松龄的风骨。她自己好像信点鬼神,但是她一点也不怕鬼。
祖母记心极好,二十几个儿、媳、孙儿们的生日时辰她全部记得清清楚楚。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九,我大弟弟是正月初四,好记。而我小弟弟从小过生就没搞确定生日是哪天,我母亲总是大概估计那几天了给小弟弟过生日,让小弟弟好伤心,自己妈妈居然记不到最喜爱的小儿子的生日,但是我祖母始终坚持我小弟弟生日是正月二十九。我曾为此去派出所查档案,也查不到了。前些年,我小弟弟和一个熟悉的女士无意中说起,才知道自己生日确实是正月二十九,因为那个女士的妈妈说,我小弟弟是与她女儿同时在一个病房里出生的。
祖母曾经多次告诉我,我的公公(曾祖父)是恶疾而亡的,他的坟墓属于瘟坟,是随便动不得的,要孙辈和我们重孙辈以后不要去动公公的坟墓。我父亲退休后,对家族和祖先的事情十分热心,可能是为了弥补他忙于革命工作时对这些事情欠缺的遗憾。我婆婆(曾祖母)的坟墓据说是1958年大跃进烧人骨积肥被毁,找不到坟墓的位置了,但父亲找到了公公的坟墓。我告诉了他祖母的话,他不信,更不以为然,还以为我们兄弟没孝心,看他的冷,就带着意气独自尽他做孙子的孝心,给他的祖父修墓立碑。结果很巧合,公公坟墓修葺和立碑后那几年,我家就接二连三出凶事:我母亲急性深度脑炎病危;我小侄女从她妈妈单位的阁楼天花板踩空摔下,昏迷好几天;我母亲双脚被火车压掉;我支气管扩张大出血两盐水瓶子;我父亲自己两次脑溢血致老年性精神失常并逝去,等等,总之是那几年里,我家很不吉利。
我小时候在乡下祖父母家总共生活了将近五年,我的小弟弟也在祖母家里生活了两年,大弟弟下放时投亲靠友到了祖母家。我们兄弟与祖母之间充满了感情。
我祖母祖父很爱我们兄弟。我们兄弟小时候,祖父母总要往城里给我们送好吃的,有些时期我们是住在外祖母家的,祖母就要祖父时常步行四五十里路给外祖母家送食油,因为外祖母家缺油,她怕她的孙子我们缺营养。我母亲在外地搞社教生了病,祖母要祖父步行上百里,给我母亲送吃的,因为1964年社教干部不准吃群众的好东西。
我们兄弟也深爱祖母、祖父,我们时常给他们捎上好吃的,我在部队当战士,我都给祖父母、姨祖母捎过白糖。我父母只要有时间,都是要回家看看祖母祖父。
祖父是1979年去世的,是我从部队探亲返部队后不到两个月,我因此非常悲痛。祖母病了好长时间,她在病重时,人已经神智不清,常常赤身裸体佝偻着在屋外晒太阳。我父母亲每次回去,都要给她彻底地搞一次卫生,并交待叔叔婶娘、堂兄嫂们服伺好祖母。可惜,祖母终于在1988去世。祖母的最后日子那两年,生活质量极差,据说祖父的最后几年,生活质量也差,但祖父还有祖母服伺,据说,祖父表露过对我父亲没有伺候在侧的不满,因为祖父最喜欢我父亲,而祖母最喜欢我的二叔。我为此感到心酸和无奈,因此,我和弟弟们在父亲以及母亲几次病重时,不惜领导可能有意见,放下工作和一切数月,在父亲病榻前尽力而为。求得了自己的心理平衡,旁人、亲人们也赞扬了我们,尽管我们在父亲临终前几个小时,还嘻嘻哈哈的穷快活,但是我们觉得自己作为儿子,尽心尽力了。
今年清明节我一个人到祖父母合塚坟前祭奠,我俯下身子磕头时,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流了眼泪,我代替爱人、儿子告慰和祈祷了祖父母。祖母和祖父今年应该是冥寿100岁了,明天是世界性的母亲节,诚以此文告慰祖母,怀念祖母深情与隔辈的母爱。
(200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