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三反”运动
1970年2月,寒风料峭,阴雨绵绵。我在靖县过年后返回长沙。在路上几次有人拦住长途客车,检查乘客证件。我住在安江旅社中,半夜三更有人叫醒我,检查证件。好在我身上带有学生证和学校介绍信,一路没遭到阻拦,顺利到达长沙。我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开学后老师宣布暂不上课,全校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所谓“一打三反”是打击隐藏的现行反革命,反贪污、反盗窃和反投机倒把。而我保存一份通知书提及这场运动是“三清三反”,即“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反贪污、反盗窃、反投机倒把”。运动是要清算在文化革命中的“打、砸、抢、抄”份子和有经济问题的人员。我们这些毛孩子与打砸抢没有丝毫关系。文化革命初期我们只有11岁左右,天真烂漫,纯洁无瑕,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半点权力,何罪之有?学校是奉上峰命令行事,一场赤色恐怖的政治运动在校园展开。
我经历过文化革命初期暴风骤雨般的派别斗争,当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打三反”运动则要参与其中。学校全面停课,学生每天学习领袖语录,写大批判文章。有次学校召开全校大会,会议由一位年轻得志的老师主持,他高声点一位语文老师的姓名,让站到台上去。只见那位老师从他所在的班级走上台,低着头接受全校师生的批判。那位主持会议的年轻老师声嘶力竭地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批判会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只是对那位受批判老师人格的羞辱。没有引起我对他的仇恨,反而产生了怜悯。过了两年那位主持批判会年轻老师患癌症死了。学校揪出一批有问题的老师,他们离开了教学岗位,被关在一间教室内,失去了人生自由。白天写检讨,晚上不许回家。排队到食堂就餐,我见到教过我的工业基础老师,他阴沉着脸,不敢与学生接触。班主任赵老师动员同学相互检举揭发。中学生有什么可检举的呢?都是一些抽烟、打架等小事,与文化革命初期搞武斗的打砸抢抄份子的行为相比较,学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同学之间背靠背的检举,打小报告,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脑子充满了阶级斗争。同学之间相互猜疑和戒备。校园里失去了往日的欢言笑语,学生目光呆滞,不敢交流,心中筑起一堵厚墙,防御随时有可能射来的暗箭。散学时同学们低着头,匆匆离开学校。谁也不愿在这如同监狱一般阴森恐怖的校园停留。这就是当年中国的学校,也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整个中国天空阴霾密布,中华民族处于铁血专制统治之下。
社会上风声越来越紧。有个星期天我上街来到长沙八角亭。所有商店门前都竖立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同志,你的问题交待了吗?”十分刺眼,让人心悸。我转身出来走到司门口,见到妇女商店门前围着很多人,商店大门紧闭,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呢?我挤在人群中想看热闹。只见一个男人横卧在水泥地上,身边一滩血渍,腰间的皮带松开了。他是跳楼自杀身亡。他那张痛苦的脸定格在我脑海中。
一场“一打三反”运动毒害了无数幼小的心灵。学生斗老师,中国尊师重教的传统被彻底否认,学生鄙视老师,知识被贬得一文不值。在学生中间搞相互检举揭发,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对世人充塞着敌意。人与人之间不能进行心灵的沟通,朋友反目,友爱全无,信认缺失。中国古代提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无情的政治运动丧失这种优良品德,它如同病毒疯狂地吞噬人类的良知和爱心。
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在发展中遇到很多社会问题,如人才出现断层,外来新文化、新技术造成的冲击,已跨入中年门槛的一代人难以承担社会转型的重担。社会称文化革命成长的这批人为垮了的一代。是的,这一代人知识存在缺陷。谁又关注造成这一代人心灵扭曲的社会深层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