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 友 老 张
乐 乎
老张是技术科室的长者,人生经历坎坷,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同济大学毕业没几年,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被开除公职,遗送原籍劳动改造,时年27岁,风华正茂。直至1982年临近知天命之年才落实政策安排进了工厂,恢复国家干部身份,恢复20多年前的工资待遇,但没有任何补偿。
老张多年蜗居偏远农村,已是一副饱经风霜的老农模样:满口土话,精瘦,头发枯黄稀疏,沙眼严重,皮肤粗糙,额头上数不清的皱纹,刻下了岁月沧桑。谁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态度卑谦的老头,居然是国民党某上层人士的大公子——“伪高干子弟”,当年纨绔子弟的气派荡然无存,令人发出“富贵不过三代”的感谓。
40多岁,老张才娶了个富农出身的农村姑娘为妻,老婆小他20岁。进厂后,老张的一双儿女都放在幼儿园,不明真像的人见了必夸老张好福气,孙子都这么大了,金童玉女,老张只有苦笑,尴尬不已。
老张来报到的那天,我就注意到他的牙齿和手指焦黄,无疑是烟熏所致,窃喜有了知音。当时办公室只有我抽烟,而且是每天一包半的烟鬼,同事颇有微言,很受孤立。老张的到来,壮大了声势,这对解除我的孤立状态大有好处。
不出所料,老张果然是个烟鬼,而且是个不寻常的烟鬼。他每天上班的头一件事就是自制烟卷,先将粗纸裁成纸条,卷入农村的土烟丝,再用口水将烟卷沾连起来,动作奇快,手艺娴熟,一会功夫就卷好十几根,够半天享用了。老张热情邀请我品尝他的自制烟卷,说有品味的烟民才能领略到这种烟的奥妙,才能真正享受抽烟的无穷乐趣。作为有十多年烟龄的烟民,我当然乐意品尝各种风味的香烟,但老张的烟实在太厉害了,抽一口,如同一股火焰窜入胸膛,在肺部猛然燃烧,令人喘不过气,眼珠都咳了出来,不知有何奥妙和乐趣,实在不敢恭维。
我一直是抽那种中等偏下价位的“沅水”或“常德”牌香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至太失身份。老张对我的烟嗤之以鼻,从不试抽,但这并不妨碍我和老张互称烟友,每天对抽,一支接一支,整个办公室香烟撩绕,“香”气扑鼻,弥漫着农村土烟的辛辣气味。
但烟鬼的日子并不风光,我的孤立状态并未因老张的加盟而有所缓解。同事冷言冷语,指桑骂槐,恶毒攻击,形势很不妙。终于有一天,我中了同事的激将法,决定戒烟,老张也决定和我一起戒。结果我一举成功,从此与烟绝缘,物极必反,戒烟后对此物极为反感和厌恶,成为坚定的禁烟支持者。但老张烟瘾太大,屡戒屡败,戒不了几天就故态重萌,后索性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再不提戒烟之事,并自称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烟,这就给老张日后的身体埋下了祸根。
老张的工资还是20几年前那个数,老婆又是临时工,一双儿女嗷嗷待哺,生活非常窘迫,因此对各种待遇非常在意,争得厉害。当时有部影片叫“三笑”,说的是秋香三笑江南才子唐伯虎的故事,同事据此给老张取了个“三争”的绰号,所谓“三争”是指争工资争补助争职称,老张毫不介意,反笑曰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争工资争补助,老张有点穷凶极恶的架势。说来也难怪,当时工资十年八年才调一次,年过五旬的他再不争,实在没有多少机会了,所以同事都尽量让着他,不和他争。每季度困难家庭补助,一般家庭是30元,老张则可以补到50元。
久闻同济大学是德国人创立的学校,用德语上课,学生的德语能力相当不错。于是拜老张为师,请教德语,老张不加思索,一口应充,令我兴奋了好一阵。不久,我觉得老张的发音十分古怪,遂去买了盒录音带对照,发觉根本不是一回事,看来语言这玩艺丢久了就不行。老张的德语口语不行,但语法还是可以的,德语语法非常复杂,强变化、弱变化,第二分词,反身动词,阳阴中等等,我学得很辛苦,老张也教得辛苦,他把语法教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学,后来居然也能搞点笔译,全国自行车情报协会、工业缝纫机情报网和铸造杂志还委托我翻译过一些文章,捞了些外快。当年的湖南日报(
因烟抽得太凶,而且常年抽的是未经加工的劣质烟,老张未到退休年龄就患上了肺癌,从发病到去世仅几个月时间,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值得欣慰的是,一双儿女十分争气,在艰苦环境中奋力拼搏,双双考上大学,足以告慰老张在天之灵。
安息吧!烟友老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