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究
上月末,楚人将我们几位同学的聚会发到靖县知青园地,引来一些网友的兴趣,寨牙老团兄和原在机床厂工作过的放牛娃、若谷等人,对照片中的一人很好奇(站在中间的那位),他们认出他是胡兄,都说他“几十年不见还是老样子,几乎没变,”还说他“……现在还是那么瘦,不过精神不错,还是那么文质彬彬。”他们说得对,那人确实是胡兄,首次在湖知网上现身的。
胡兄是我附中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初中我们虽不同班,但相互认识。他有一米七几高,瘦削,皮肤白皙,举止文雅,戴着副眼镜,从镜片后不时透出几丝的儒雅和书卷气。1969年元旦过后,我和他一道下放在铺口同乐的舒一生产队,1969年秋他被招进湖机,与寨牙老团兄、放牛娃、若谷等共事。
天浪子这样评价他:“胡兄是个文人,当年知青都要家里寄腊肉,他却让家里寄报纸,当年他的各种专题的剪报几大摞,是舒家一景。真乃身居茅屋,胸怀天下!”天浪子说的没错,胡兄嗜报如命,我们刚下到队上,就是在他的提议下,订了一个季度的人民日报。那时只有两种报纸可订,除人民日报外就湖南日报了,湖南日报是抄人民日报的,故我们选择了人民日报。
当年的铺口只有一所一个人的小邮局,报纸和信件都不送下队的,都放在邮局里,要本人去取。小组取报的任务就交给胡兄了,也是他自告奋勇要求去的,好在我们队就在公社附近,穿过几丘田,往上翻过马路就到了供销社和邮局了。那时邮件由从县城开往新厂的客运班车带过来,班车经过铺口时,就将一个邮包递下来,邮局里的那位师傅把邮包带回邮局后开包。
这趟班车是中午一点左右到铺口的,公路两旁的各队见这班车开上来就收工了,班车的喇叭声成了收工号了。胡兄收工并不直接回队,他要去邮局取报纸的,往往是邮局里的那位师傅提着邮包前脚跨进邮局的大门,胡兄就后脚就跟着进来了,看着那师傅开包。邮包里有信件、包裹、报纸等,师傅递给他一份人民日报打发他,他还不离去,打开报纸浏览一遍,认为是重点新闻的就在那里阅读起来。他之所以这样做,一个是原因是先睹为快,另一方面是想等师傅把邮包清理完后,看有无我们的信件。可以这么说,他是人民日报在铺口最早的读者了,比公社干部还早读到,但人民日报到铺口要花三四天的时间,我们看的也就是三四天前的旧闻了。
我们小组吃中饭时,胡兄就会将报纸上的新闻大致讲一下,那时国内新闻无非是千万不要阶级斗争,学大寨学大庆这些老一套的内容,都不爱听。我们只关心国际消息,越南又打下几架美国飞机,西哈努克又上哪个省玩去了等。晚上,他挑灯看报,还不时的把一些重要内容摘录下来,甚至将整篇的文章剪下贴到他的剪报辑里保存。
三月二日晚传出珍宝岛爆发中苏冲突,大家都很激动,他翻出带来的一本分省地图,凑在鼻子面前在黑龙江省找珍宝岛这个地名,找来找去找不到。过几天,人民日报来后,才从报纸上了解到,珍宝岛不过是黑龙江上的一弹丸之地,从那时起,有关苏修挑衅的报道吸引着我们,每天打开报纸就看打起来没有?
这段时期,我们组上有七人去修312公路了,只留下15岁的张小弟守屋,报纸也交代他去取,他是隔几天去邮局取一次,爱看不看的,取回就丢在屋里,社员来串门,顺手拿去卷烟的也不少。等我们回来后,胡兄做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将报纸一清理,发现缺天少页的不在少数,心痛了半天。
在312公路上,大队大多数知青都来修路了,在与大家的闲谈中,胡兄开口闭口就是报纸上是怎么怎么说的,唯报纸是正确的,如有人怀疑的话,他会引经据典与之辩论,非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所以,有的知青背地里称他为学究先生或白面书生。
到了四月中,大队把我和胡兄胡弟及陈女生四人分到舒家二队去了,因我们都不会做饭,他免为其难的挑起做饭的重担了,为他半年后进湖机的食堂打下了基础。分组后我们的经费紧张,报纸没能继续订下去了,他对报纸的那份情缘实在难割舍,垦请父母寄报纸来,就有了天浪子的“胡兄要家里寄报纸,不让家里寄腊肉”这一说。寨牙老团说胡兄不吃肉的,难怪他不要家里寄腊肉来,原来他是不吃肉的。他不吃肉,这我倒是不清楚,因我们在乡里时没有肉吃。
报纸少了,并没影响到他的晚自习,他正好看自己带来的各地文革动态资料。下乡时,他带来了两大捆文革资料来,都是16开的,每捆都有一尺多高,十余斤重。这些资料,是他在工联总部搞文案工作时收集到的,全国各地造反派的都有,好多他都还没来的及看,所以带下乡来,准备作长期的研究,现在终于可静下来细细阅读了。
正当他专注研究文革资料时,舒二队的一社员慕名而来了,此人三十岁左右,脸面光亮,胡子眉毛稀少,谈吐间可看出他也读过几本书的,他想了解山外的文革动态,所以向胡兄借些资料看。那些东西是胡兄的宝贝,读书人有“老婆可借书不能借”的说法,胡兄当然不肯借给他,但容许他来我们知青屋里看,于是他天天晚饭后就到我们房里来看资料,还不时的向胡兄打听各地的文革形势,这正问到胡兄的饭碗里去了,胡兄也乐意向此人介绍全国山河一遍红的大好形势。晚饭后我和胡弟大都时间串门去了,屋里就胡兄和这社员,这人坐在我铺上看资料,聆听胡兄的高论,我没当回事。直到几天后,房东偷偷的告诉我们,这人曾患有“菠萝风”(即麻风病,当地人称菠萝风),我们都嚇了一大跳。那晚上,我把被子和床单抖了几十遍,还没睡踏实,好像浑身上下都发痒。为了自身的安全,我们一致通过不许他进屋的决定,当然这决定得由胡兄来宣布,是他的那些资料引他来的。
胡兄着手研究各地形势还没半个月,县里就下发通知了,要收缴文革造反派的文件和资料,这是针对知青来的。胡兄这两大捆资料本就醒目,何况我们队上还有位大队干部,这位干部要胡兄把这两捆资料直接交到公社去。闻讯而来的社员纷纷来向他索要资料,他们并不是想看这些东西,而是看中这些纸张可卷大量的喇叭筒。胡兄这时也大方起来了,与其白白的上缴,还不如送给社员落个人情,于是他将一些薄纸资料分送给社员,剩下的仍有一捆多上交公社,公社收下后只留他写了半天的说明材料,就再没找他的麻烦了。当年九月,湖南机床厂来招工,队上一致同意推荐他去,公社也没有为难他,他顺利的进了湖机,临走时只惋惜那些资料不复在了,早知道这么快就能回长,不带下来该多好啊。当然,如能留到现在,更了不得哒。
他去了湖机三年零三个月后,我也离开了铺口。我们再次见面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时他已调到上海工作了,在上海成了家。前几年他内退回长照顾老母亲,我们接触多起来了,他变化不大,仍文质彬彬的,但话中喜欢评论一些社会现象,对报纸上说的那一套不太相信了,身上时常流露着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忧患意识。
这次聚会,他曾关心的问我们退休后的收入是多少,我们说出了一个数,他感到很惊讶,比他在上海的还少,他不相信。上海是个大都市,工资水平高,湖南工资水平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道理他还不清楚?你叫我怎么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