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人纪事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事没事总喜欢出去转转,每天见到的,当然也是和我一样的平民百姓。虽然都是些凡人小事,但事后想来也还有点意思,不妨随意说几则与大家分享。
那天和妻子来到江边散步,突然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哭。遁声寻去,只见一位瘦瘦的,满头白发的老人,正伏在栏杆上,对着滔滔江水放声痛哭!我们走上前去向老人询问。老人止住了哭泣,有些难为情地向我们述说了起来。原来她老公十多年前就病故了,儿女对她还不错,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金,日子也并不难过。但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常感不适,最近去医院,果然查出了好几种慢性病。病痛之中,想想还是老公好,于是就一个人来到江边向死去的老公哭诉……。原来是这样,我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是一想又不禁有些怅然,是啊,儿女再好,生活再好,也取代不了丈夫的关心和爱护。离别时,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谢谢你们,我哭过就好了”。我很欣赏这位老人,她懂得怎样宣泄自己的情感。
我们这里有种叫“泡泡果”的膨化食品,像一根根白色的棍棒,不怎么好吃,但很便宜,才两块钱一袋。那天见到一位卖泡泡果的老太婆,她告诉我们,她原来卖矿泉水,现在提不动了,就改为卖泡泡果。她今年七十一岁,年轻时还当过六年教师。香港回归那年,老公高兴,喝多了,就醉死在饭桌上。老公死后生活没有着落,只好出来做点小买卖。她有一儿两女,都不管她,每月还向她要钱,儿媳打她,儿子在一旁看着。本来就穷困潦倒的她,前不久又遭遇了火灾,把个家烧得精光!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求助之路。但社区和街道互相推诿,领导说要她打报告,但不能说火灾,也不能说儿女下岗,只能说要求困难补助——这样领导的面子才过得去。她低声问道:“我有个学生在当警察,能不能去找他为我说句话呢?”我说当然可以,但你更应该把你的儿女告上法庭,因为他们这样对待你是在犯罪!她一听吓坏了,赶紧低下头去嘀咕了一下。我听清楚了,那句话是:“要是我老公在就好了”。
那天皮鞋破了,正好遇见一个补鞋人。我不称他为鞋匠是因为他的行头实在太寒碜,补双皮鞋也只收三块钱,比擦皮鞋还便宜。闲聊中得知,这位老兄比我大一岁,家住离我们这座城市不远的乡下,家里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还没结婚。去年连筹带借花十万块钱起了栋新屋,为了还债和给儿子娶媳妇就出来补皮鞋,老伴则在家里守着那栋房子。他说,在城里谋生不容易,租间小屋每月就要两三百元,补双皮鞋才收三块钱,还要防着城管工商税务来找麻烦。一年多来补鞋的行头就被没收了好几套……。说到乡下,这位老兄眉飞色舞。原来他是个种田专业户,十几亩地亩产千斤,一担谷子能卖八九十元,每亩政府还给补贴近百元。谷子吃不完就喂猪。“现在的猪比我们那时的人还吃得好”,他感叹道。不过养猪不划算,钱都让宰猪的人给赚走了……。最后,他一脸真诚地望着我:“老弟啊,这城里不好玩,什么事都被别人管着;还是乡里好,山上的地里的屋里的都听我的,想干啥就干啥。等把儿子娶媳妇的钱赚够了我就回去”。告别这位老兄,穿上只花三块钱补的皮鞋走在路上,心里特舒坦。
我在前面那篇文章里说过,前不久在乡下请人扎纸屋,有机会见识了两位民间艺人。他们是一对夫妻,都五十岁了,样子很精神,谈吐也不俗,如果不说,你很难想像他们的职业是专为死人服务的。看他们扎的纸屋则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大千世界,天上人间,家用电器,文房四宝……,凡是生活里有的东西这纸屋里全有,甚至连屋前的车库,屋后的花园,屋顶上的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都一应俱全。而且造型逼真,材料考究,工艺极为精湛。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不得不赞叹迷信与艺术竟能结合得如此完美!这不但是祖传的技术,也是他们“与时俱进”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去年县文化馆授予他们“工艺美术师”的职称。其实这不仅是一门艺术,也是一条致富之路。由于乡下兴这个,去年一年他们就扎了三十多个这样的纸屋,每个八百元到一千元不等,一年下来就是好几万。可偏偏他们的儿女都不想学这玩意,眼看祖传的技术就要失传,俩夫妇忧心忡忡。离别时他们给了我一张名片,希望城里人也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行当,知道迷信也不都是青面獠牙的东西。
本文的最后一位凡人是个和尚,是寺庙里的敲钟人。那天我和妻子去附近的一座山上游玩,在半山腰的寺庙旁休息时遇见了他。他说他是这个庙里的敲钟人,这座佛家古刹里发出的钟声,都出自他的手。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不过他说他在这里已经撞了十几年钟,应该算是个很敬业的和尚了。我很好奇,他也很健谈,于是我们一聊就没个完!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如今想当和尚也不容易,没文化的不要,依恋红尘的不要,我这样的残疾人也不要,所以我们永远也进入不了这个神秘的世界;从他那里我还知道了,如今的和尚也并不难当。因为和尚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在业余时间里,和尚一样地可以泡吧,可以蹦极,可以请客送礼,可以QQ聊天,可以唱卡拉OK……。传统的清规戒律对今天的和尚,尤其是对年轻的和尚约束力已经越来越小。所以,现在寺院里真正的高僧可谓寥若晨星,原因就是世俗的诱惑实在太大,已经没有几个和尚能静下来苦心修炼。临别时我小心地问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微微一笑,用一句典型的佛家语言回答了我:“有缘就能见到的”。此时此刻我才感觉到,站在我面前的,还真是一位和尚。照说,和尚不应该算凡人,但跟他聊了这么久,我的感觉却是:和尚也是凡人。于是,就把他写在了我的这个《凡人纪事》的最后。
2009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