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就弟兄二人,一同下乡,在一个生产队。第二年,一年的“国家粮”享用完时,正青黄不接。几个小毛头只能坐困愁城,社员们陆续出门化缘了。情急弟兄商量:与其这样,不如转走一个去好队。弟年小两岁,儿时玩伴在本社建国大队。于是一请二求,管知青的吴社长开恩,椽笔一挥,弟雀跃建国。吴乐东,父母官,心肠好。他常用毛笔,笔下不见生花,却能生出知青的粮、肉、希望。
当年秋收,弟队上果然人均分谷600余斤。什么概念:做死的胀还能养一群鸡鸭。鸡鸭肥又壮,弟弟却一下病倒了。腹腔病,拉红白冻冻。住进公社医院数天,老右吴医生用尽了药,最后只靠吗啡。吴说怎么办,我们莫法了,建议转院。“要死?转院!”我脑中急转。即奔往公社,找到公社郭书记——郭宗煌。“什么,弟弟?又是塘头大队知青?”因为这年事多,塘头大队知青前后“走”了两个姐妹。本能使他紧张,电话一通乱摇。“快接县革委马政委……马政委啊又塘头知青!……”。话毕,书记剁着脚喊我:马上把人抬到渠江河边,县革委汽车就来,但过不了河。
知友们七手八脚汗落如洒地抬到了河边,适逢涨水,渠江发黄。几个知友惆怅无语,空望落霞。
木船渡江后天已擦黑,歇在渡口道班木屋足一个时辰。人一当等待什么,就心急火燎,天上星星也急着跳。
大家沉默着,齐望着太阳坪公社“蒋上”方向(渠水在此地急转90度,三里后回转90度,窄处形如颈项——方言“蒋谷”,故称蒋上)。时如度年,远处才点点白光晃动。等灯光炫目,嗡鸣掩息时,车上跳下一人来:“快,快上!我饭都冒落喉,倒霉!”一台两吨嘎斯(当年县政府唯一的坐骑)停在跟前。一阵忙乱上了货箱,匆匆告别了知友(他们欲同去没证明就没地儿住)。
一路晃荡,车停在了县医院大门台阶下。车外有喧哗声,我举头往箱外一看,吓一跳。大门外站立白衣者二三十人,都望向我们。一群女天使蜂拥围了车尾,七手八脚不容我插手。下车后,我只能跟着一路小跑进了病房。时已晚八时多,不少白褂医生站迎在巷道里。莫名惊诧之际,院主任(当时不叫院长)引我进了医生办公室。问我情况时,医生已逐一纷纷列坐。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全没有下班,没吃晚饭。医生们根据我的述说,各讲自己的判断。甲讲先保守治疗,乙讲不如切开看看……历时一小时。后来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县革委主任马万里的电话,院主任的布置,结果将衡量本县知青工作的好坏。天哪,弟弟重病朦胧中还附着政治使命!我当时却担心着他们问到出身。
晚十一时,稍安定。县知青办几人来到病房。为首一中年妇女,短发,皮肤丰腴白皙,一副金丝眼镜。着军便短袖,气度不凡。她坐向对床,俯身向我问了情况,如阿姨,和蔼可亲。接着轻声讲述了之前的一些过程,像汇报。大致是县里仅一台车一个司机,刚下班回家,几人去叫了硬不肯出车,马政委亲自出马才解决。还讲了医院的安排,医护人员空腹坚守等等。嘘寒问暖,笑容可掬。后来,问到了我的家庭情况,父母单位。我如实道来,心里捏着汗。这一瞬,她旋正起身子,迷散的眼光穿越我头顶。沉默一阵,待她站起时已脸色阴沉,乜斜了我一下说:好,我们走啦,你好好照看吧!
哎,此时我即明白。自怨为什么不生在高干家,使如此多人跟着受委屈!
七天后弟弟病好转,但直至出院也不知病名。公社医院的抗菌素大概跟不上菌落的变异。出院前一天,院主任问我费用咋办。我又能怎么办?生产队一年300斤谷,还是乡亲们开恩评我全劳力,九分八。
全年两千多工分,年底还超支20几元。弟弟队虽好,也只是收支平衡。况且公社医院的一笔钱,是全典了弟的鸡鸭。我仅回答主任:我是知识青年,红卫兵医疗已满期,要等年底。颇像王朔的书名:我是流氓……。主任只笑笑,没说什么。那年头,社会上人差不多都与知青相关,子女幼小的将来也难躲。同情普遍,良心倚天。如列车员查票,望着知青一帮只笑笑,问一句都嫌啰嗦。
隔天我曾被叫去知青办,丰腴阿姨和煦不再,面色如霜,白中泛清。说话铿锵而短促,如同我曾诈骗。
我心里才不怕呢,况且还有县革委主任马政委的剑!10几岁之前我总以为解放前从不开太阳,就像她的脸。
现在听说吴社长后来中风,瘫痪在床。
郭书记因某错误贬去煤矿,退休后企业工资几百元钱,眼珠变灰,老态很显,常常脚穿解放鞋,头戴破斗笠,裤筒一高一低步行在城里乡间。看不出他曾举送过好几个知青进大学。
林彪摔下三年后,马政委也调走了。听说县城里背后吐他口水的不少。人啊,一半天使一半魔,人无完人。参与政治太深,红白就身不由己了。
此事到此就没啦。不过,至今一直欠着医院一笔钱,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