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水时,棉衣还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救生筏,借着浮力我还能跟着小船往前游,可是,越到后来,逐渐吸满了水的棉衣就死沉死沉地将我往下面拽,加之不知道还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又冷又饿使我越来越感到吃力,一个大浪打来,又稠又腥,和着鲜血的江水呛入我的口中,眼见着小船也渐渐远了。
不行,我必须将上的这身沉重的“盔甲”脱掉,否则迟早就会气力丧尽、沉到江底喂鱼鳖,更不要说脱离虎口。
趁着一阵浪涛打过去的光景,我踩着水,晃动着身体解开棉衣上的纽扣,反手将湿漉漉的棉衣脱掉。刚好,几束明亮的探照灯光照射过来,交叉定格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摇一晃缓慢前划的小舢舨上。
“八格牙鲁!”几声疯狂的叫嚣之后……
“轰!轰!”两声巨响,火光中,小船的碎片夹杂着一路走来的几位弟兄的残肢断腿飞到了空中,江中的水柱也冲起老高,荡起了一排滚滚巨浪。
心中一凉:转瞬间,活生生的六条人命又消失了,我怒火中烧,欲哭无泪。
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定数,在这月黑风疾,浪高水冽,探照灯与枪炮声不时掠过的江面,慌乱中,一口又腥又稠、既咸又凉的江水再次呛住了我,使我不禁又咳嗽起来。
循着咳嗽声探照灯光又追赶过来,一排机枪子弹从头上扫过,打得水中噗噗直响。我赶紧憋住气,将头没在水中,像周围的尸体一样动也不动,好久好久,感觉到没有动静了,四周又恢复到黑暗之中,我才敢将头抬起再次奋力向前游去。
没有湿棉衣的累赘,我似乎轻松了许多。江面上漆黑一团,根本看不到什么,我只能以身后的火光与枪声为参照,拼命地划着水向前逃离,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然而,随着天空上的雪花越下越大,我渐渐周身发冷,整个身体的血液像要凝固了似的,手脚也感觉逐渐麻木冻僵,一个大浪打来,我不时呛着口冰凉的江水,力气好像也用到了极限。
不能停下,不能放弃,内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愿望在支持着我:决不能停下,我一定要活下去,要逃离这虎口为死难弟兄报仇,要与家中的新婚妻子重逢。
游啊,划啊,我感到枪声离我渐渐远去,江中的浪涛也汹涌起来,我半昏迷半清醒、半浮半沉、机械地摆动着手脚向后划着水,凭着强烈的逃生愿望,我拼命地支撑着、支撑着……
人们常说:在冰天雪地中行将冻僵的人最后是不会感觉到寒冷,而是幻觉感到周身发热与发烫。此时我正是这样,两只手在水面上划着水,感到冰凉刺骨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似的,而在水下的腿脚部位倒是感到热乎乎的,并切这种感觉逐渐在向着腹部与胸部逐渐扩散。恍恍惚惚中,我似有似无地看到黑波汹涛里,站着两个手执军刀,长着浓眉鹰眼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日本军官在对着我狞笑招手:“支那人,死啦死啦的,要比现在半死不活要强百倍”……在他们的召唤下,我感觉好像要向温暖宜人的水底下沉去……
这时,一种熟悉而又异常亲切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夫君呀你不能去,你的水性不是最好的吗?!回来吧!!
我真切地感觉到:那是新婚妻子在生命的彼岸在向我凄惋欲绝地倾诉呼唤;迷糊中,又有黑压压一片身影屹立在身后白色的江花上,那是在淞沪战役和南京城保卫战中牺牲和被俘虏所杀以及不久前刚刚乘船渡江时被鬼子炮火击中而死亡的六位不知姓名的缺胳膊少脑袋的战友弟兄在齐齐地向我怒吼断喝:你这个孬种,轻而易举地放弃生命!作为男子汉,你的血性阳刚哪儿去了?作为中国军人,就这样放弃你保家卫国的责任?!要拿出铁血男儿的骨气来,更不要向鬼子投降认输,要为保卫国家尽力,应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流血牺牲,这才不亏中国军人的称号,这帮生死弟兄们的英魂在大声地呵斥着我,并将我狠狠地向前推了一把。何去何从,我正在徘徊犹豫拿不定主意时,半空中,又有众多的凄惨悲哀的声音在耳际回响,我抬头望去,那是刚刚被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强盗轮奸后残忍地杀害的众多的妇女同胞,其中还有很多怀抱着缠绕着血淋淋脐带的全身已冻成紫色的胎儿……“老总,不要走啊,我们还期待着你为我们报仇雪恨啊!真的,你是亲眼看到了的,我们死得好凄惨!!”
一时间,亲人的呼唤和战友弟兄地呐喊激励及死难同胞报仇雪恨的期待强烈地震撼着我,这些排山倒海的声音绝对压过了日本侵略者向我发出的死亡“挑逗”,我似乎又从迷蒙中清醒过来:我决不能就这样死去,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国恨家仇尚未报,我必须得活下去,拼着命也要活下去。
即便在绝境中,只要自己不言放弃,就会产生一种超人的动力与力量,死神也就离你远去。在强烈地生存欲望支持下的我,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与死神抗争赛跑,在冰天雪地中,在日本鬼子的枪炮口下,饿着肚皮徒手横渡水阔浪疾、常人难以企及的长江……
天边露出了鱼白色,江面的能见度似乎也好了许多,透过迷蒙的雾气,透过浪花,我隐隐约约地眺望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堤岸上,有几位身着灰色军装、背着枪的人影在晃动,我内心一阵狂呼:我终于有救了……
几天后,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我们51师设在长江北岸江浦镇的收容处——时间是1937年12月18日。据参与抢救我的战友们说:我的生还,简直是生命的奇迹。那天凌晨,踏着厚厚积雪在江堤上巡逻的弟兄,看到浪涛将一个“冰人” 冲到了岸边,当他们把早已经气息奄奄、脉搏及呼吸等生命特征都极为微弱、背脊上被流弹划了几道伤痕的我救上岸时,准确地说,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好在几位弟兄不言放弃,一连好几个小时轮换着拼命用雪给我拭擦全身,硬生生地把我从阎王殿给拽拉回来。而此时刻,有着万好几千人数的51师仅仅剩下三千余人;作为六朝古都的金粉之地南京市也被滚滚浓烟笼罩着。在日军的疯狂屠杀抢掠中,南京市民度过了人世间最为残忍黑暗的六周时间……而据我所知,在冰天雪地中以徒手泅游的方式强渡波涛滚滚的长江,从狼窝虎口中逃离出来的仅我一人。
历经三次虎口余生后,我感叹生命的宝贵,也更增添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身体刚刚恢复,为亲人、为遭难的国家亦为死去的三十万骨肉同胞,我强烈要求回归部队,并随部队相继参加了沙市、兰封、南浔路、上高等几次著名的对日作战的战役,用胜利告慰了惨死的战友弟兄。
(六)
老人说来惊心动魄回肠荡气,我听得揪心裂胆怒目切齿。
最后,看着老人逐渐从回忆中摆脱出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哪您后来……?”
1946年王耀武任山东济南第二绥靖区司令官,此时,我已跟随着他由被服科长升任师部代理军需处主任。
1948年9月,我记得是中秋节前后,解放战争史上著名的济南战役的总攻开始了!
解放军战士逐街逐巷地向济南国民党守军发起攻击,当济南城行将被攻陷前,我接到司令部的命令:立即将仓库所有的部队军需物质全部纵火烧毁,不得留给共产党军队。
望着这满满一仓库尚未开启包装的崭新军棉衣和呢绒将军服及其它军需物资,即将被一把火给烧毁,而漫长寒冷的严冬又眨眼将近,我可不能做这暴殄天物、天怒人怨、伤天害理的事情。
主意打定后,在隆隆枪炮爆炸声中,我将看守仓库的警卫士兵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道:“这场战争看来无可避免地马上就要打输了,你们愿意回家的就回家,还想在这里的就和我一同留守下来……”
不待我把话说完,士兵们一齐千恩万谢地接过我给他们分发的几块银元后一下子作了鸟兽散。
我扯开一块白色的床单用竹竿挑起挂在了仓库大门外。
不久,连同所有的登记账簿,当我将整整一仓库军需物资转交到解放军战士手中时,随即得到了解放军部队首长充分肯定与高度赞扬,由于要继续追剿残敌,他们盛邀我参加解放军,仍然负责军需物资供应管理工作。而此时我强烈地惦念着尚在战火中煎熬的娇妻老父,再加之多年来的戎马征战,我也颇感困顿厌倦。在得到解放军所颁发的几块银元路费及他们所开的路条后,我一路辗转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与亲人团聚了……
“那当时在战场上从那名日本士兵手中接过的那封信后来又是如何处理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似乎还不甘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泅渡长江时,连同脱下的棉衣一同沉到江底了。”老人不无遗憾地说:“原本打算在稍许安定后,将其邮寄出去的——毕竟人心都是肉长成的。
然而,很多事情难以预料……但,这就是战争!”
古稀老人林林总总、时断时续地叙述完毕,早已是华灯初上……
是的,这就是战争,由许多难以预料结果的往事组成的历史是决不能轻易更改的——在整个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中,起码有超过30万手无寸铁的平民和战俘被残杀,超过二万宗强奸事件,多数的受害人被轮奸后惨遭杀害,日本强盗在南京所犯下的残暴罪行令人发指,罄竹难书!!这在世界军事战争史上也绝无仅有,空前绝后。
后 记
也就在老岳父讲述自己特殊经历后的第二年初春,便因病作古登仙,享年79岁。其所以时至今日,踌躇再三后方将他这段亲身经历告白于天下,是因为他在讲述这一历史事件之前,对我千叮万嘱:不要将这些“不光彩”的国民党部队经历再让世人知晓。
现在的人可能极难理解,而大凡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在那“极左”年代,曾有在“国民党军队”服役或有类似经历的人全都以“历史反革命”论处,无一幸免地被戴上“帽子”、划入“黑七类”与“二十一种人”一类,而遭到“全社会”的普遍鄙视和唾弃,即便是为国捐躯的阵亡抗日将士们也均被“掘坟鞭尸”、遗骨抛荒,因而每一位活下来的人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苟且偷安”。所以,多少年来,我一直遵循岳父这一要求秘而不宣。
光阴荏苒,世事如棋。几经涤瑕荡秽,而今终于得以正本清源:古今多少事情早已拂去历史的浮尘,归还本来面目。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六十二周年纪念,报刊、媒体屡屡在寻访当年的抗日杀敌的将士;湖南省、长沙市各级政府都在对岳麓山、衡山等著名风景区的为国捐躯的前国民党抗战阵亡将士的抗战纪念堂、亭、碑等进行整体修葺和全面恢复;加之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一再拒绝停止参拜供奉着二战首恶“亡灵”的靖国神社、日本极右势力屡屡以“教科书”为借口,妄图粉饰、掩盖乃至否定“南京大屠杀”的真像,以达到篡改那段残忍血腥的侵略历史的目的,对此我不禁心潮澎湃,义愤填膺,对岳父生前所讲述的那段史实渐渐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倘若岳父泉下有知,是不会怪罪于我有悖他的告诫与叮嘱的。
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一切皆已久远,然而,时至抗日战争胜利六十二年、祭奠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的今天,我坚定地认为:每个人,无论他的能力是多么的微薄,但只要为国家、为民族出过力、流过血,做过有益的事情,历史和人民就不应该将他遗忘。
2005年10月国庆节 于聊斋书屋
2007年12月1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