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个春雨绵绵莺飞草长的时节,清明前夕,我偕妻子回到了阔别三十二年的故乡——位于湘中腹地的一个山区农村。说它是我的故乡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它并不是我的出生地,而是我的祖籍。但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我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八年,所以也就对那个遥远的山村有了份挥之不去的牵挂,并常常出现在我的文章和睡梦中。
之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回去过一次,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也不是因为感情麻木,而是因为那段岁月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沉重得让我不敢面对(其实那段时间也是我们国家和民族最黑暗的一页,但据说为了“和谐”,所以很少被人提及)。在那里的八年,我和家人像牛马一样地劳作,却过着连狗都不如的生活,一天的工分只有几分钱,一年到头连杂粮野菜都吃不饱,冰雪天还要光着脚跳到刺骨的水田里去干活;还要背负着家庭出身这个与生俱来的十字架,被批斗被抄家被侮辱,从精神到肉体都受尽折磨。所以,在我的心灵深处,故乡永远是个不堪回首的恶梦!
然而,当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的时候,我终于踏上了那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回乡之路。
接待我的是在当地从事扶贫济困工作的Z君,他精明能干、热情友善。跟着他,我来到了资水河边,面对滔滔江水,我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我和同样只有十几岁的姐姐弟弟跟着年迈的奶奶回到故乡,在这里望着江边那片荒凉的坟地抱头痛哭的情景;我来到那个叫乌龟坝的山坳,这里的每一丘水田都流淌过我的汗水、血水和泪水,那次又累又饿两眼发黑晕倒在田里的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来到那个叫土瓦厂的小山村,见到了那栋虽历经风雨却依然站立的老屋,我和家人相依为命,在这里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冬酷暑,那盏昏暗的油灯,见证了我们多少艰辛和屈辱,还有希望后的绝望和绝望后的希望;我还见到了位于青龙山下的那所学校,破旧不堪的房屋早已人去楼空,我曾在这里和几十个农家孩子朝夕相处两年多时间,我回城后,他们大多都先后辍学,而当年和我一起任教的几位民办教师,则大多因贫病交加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们中有的年龄比我还小;我还来到了那个叫高桥的小渔村,当年我每次挑着钵子下河从这里经过,都要由衷地赞叹对面山上那个巨大而神秘的溶洞,而今,它已是名扬天下的自然景观。
可是,因为只有微弱的视力,我已经很难分辨眼前的景物,在满眼雾霭般的绿色中,我不禁有些疑惑:这是我的故乡吗?是的,这确实是那个我曾经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但我此时的感觉却像是在梦游一样。是啊,在岁月面前,一切都在改变,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已经面目全非,即使和当年的熟人擦肩而过,彼此也已经很难辨认对方,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
Z君看出了我的心情,他告诉我,现在的故乡确实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乡了,现在年轻的或有点本事的,都去了外地打工,年老的则在家里种地和带孩子。过去再穷,也得向国家交公粮和各种税赋,现在倒过来了,不但不要交任何东西,相反地国家还给农民各种补贴。他指着家里的彩电冰箱说,这些家电都是国家给了补贴的。想想这两天我一路上见到的,一栋栋新房拔地而起,一条条马路通向各个山村,还有小镇上的学校、医院、超市和网吧……,故乡真的变了。尽管离小康还很遥远,但与当年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句公道话,今天的中央政府是真把农民当人看的,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是很难体会我这句话的含义和我此时此刻的心情的,我为故乡的今天和我的农民兄弟而感到欣慰。
在欣慰之余,Z君也告诉我,尽管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我们这个地方仍然是国家级的贫困地区。去年汶川大地震时,他作为最基层的民政干部,发动大家为灾区募捐。我们这个小小的贫困乡,居然也募集到了三万多块钱。他说,一位背着几十个鸡蛋从大山里赶来的老爹爹,把鸡蛋卖掉之后,将得来的二十块钱分文不留地全部交给了他。他握着这还存有老人体温的钞票哭了,听到这里,我也不禁潸然泪下。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也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在三年任职时间里带着他的同僚吃喝玩乐,挥霍掉了几百万元的公款,直到去年调离还留下了一百多万元的欠债;就这么个穷困乡,乡政府的干部竟有五十多人,乡长和书记还配有专车……。这也是我的故乡,我为我的农民兄弟而感到愤慨和难过。
给我的先人扫墓是此行的另一个任务,那天是愚人节,也是清明扫墓“前三后四”的第一天。在Z君的帮助下,我们来到了离我的祖屋龙池冲不远,一个叫羊古塘的地方。那里的一块墓地,埋葬着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和我的祖父,还有我的老祖父——清王朝的最后一届翰林。曾祖父和曾祖母已经在这里躺了半个多世纪,祖父的遗骨则是前年才从广西迁过来的。这里远离尘嚣,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和荒草。因为没有路,从下车的地方到墓地几百米的距离,几乎是连滚带爬过去的。按照乡下的规矩,我们点燃香烛,挂上灯笼,燃放鞭炮,然后在坟前跪下,挨着一个个地给老人家磕头、烧纸、祝福、祈祷……。我心里默默地说:“老人家,几十年了才来看你们这一次,真的太对不起你们了”。而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我不知道。
离开墓地,又跌跌撞撞地爬到公路上,妻子突然发现路边有块石碑,仔细一看,原来这是几年前修筑这条通往山上的公路竣工后立下的。石碑上记述了这条公路从募集资金到开山修路的全过程,还附有一长串募捐者的姓名和金额,其中居然还有我和我父亲的名字。我这才想起,几年前家乡有人写信来说,为了改变龙池冲的闭塞和落后,山民们合计要在这里修建一条简易公路,但缺少资金,希望在外地工作的家乡人都能有所贡献——在他们看来,只要是在城里,哪怕是个扫马路的也是公家的人,也比当农民的要好,于是我和父亲按照要求把钱寄了过去。但没想到,这区区几百块钱,乡亲们竟把它刻到了石碑上!我心里一热,眼睛再次地湿润了。
啊,我的父老兄弟,在你们面前,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2009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