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 声
秋季的使者,穿着如蝉翼的薄雾凉衫,蓦地来了,天突兀地变得高远。秋日的朝阳是眩目的金黄,万物都不再遵循光的规律,无一例外地映出金灿灿的色彩。整个原野被染得熟透,如砥的稻田里一层一层的金浪涌向无尽的天际。
生产队的钟也反射出金光。其实它并不是真正的钟,它只是挂在我们生产队村口禾场树桠上的一把旧锄头,由于长期被敲打,已是铮铮发亮。郁彬叔是我们队的生产队长,他每天早上都是很早起来敲钟,招我们到村口的禾场集合,先做向党中央、毛主席的“早请示”,再出早工。晚上收工吃完晚饭后,招我们来做“晚汇报”。
下放到农村,我落户在郁彬叔家里。农村的房屋,深夜总有猫踏着房顶上的瓦轻捷地走动,猫儿在瓦上毫无目的地闲逛,它的脚步透过瓦片将听觉灵敏的我从梦中唤醒,情绪便在深夜里生长。夜行的猫的脚步使我滋长了惆怅和压抑的情感,这时候我失眠,于是常常起身走向外面。
秋夜,月亮犹如一只盛满了银子的玉盘,熠熠发光的小星星,便是从那圆盘中撒落在黑天鹅绒上的点点碎银,后再也没有见过旷野的深夜,秋星如此明亮、迷人。远山近溪、田野村庄,在从皎洁的月亮上洒落下来的柔柔的光中清晰着。我站立在茫茫旷野上,如入仙境,独自沉入深沉的思索……突然间,我觉得应该为革命干点什么(那时什么事情都很容易与革命联系),才对得起这秀美的河山。琢磨老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件可做的事情来,后终于想到可以帮郁彬叔敲早钟,我想这样做不但可以叫醒大家,可以让郁彬叔多睡一下。
返回屋里,拿起锄头,踏着鹅卵石镶嵌的小路,朝村头走去。月光隔着竹林泻漏过来,落下峭愣愣参差斑驳的黑影,有革命壮胆,我倒是不怕。青黑的泥瓦,青灰的砖墙,都被月光涂上了柔和的乳白,整个村庄被笼罩在神秘之中。经过队里的老贫农凯柏爹(dia)家门口时,他们家的狗叫了,狗的吠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我们村是一个大屋场,屋场里聚集了六个生产队,一时间村里的狗全都叫醒了,有的粗声,有的细语,汪汪地叫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像是合唱前大家在练声。远处也依稀传来狗叫声,分不清是对面村屋场里传来的,还是天地间的回音。
在狗的合唱声中,我已来到了村口的禾场上,举起锄头,学着郁彬叔的模样向树桠上的那把旧锄头钟敲去,“铛”,清脆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夜空里响亮极了,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铛……铛……”,无论如何,这节奏不像郁彬叔的那么老练。
在那个一切讲究军事化的年代,钟声就是号角,全队的人都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平日集合的禾场。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着郁彬叔,郁彬叔也没有弄明白是谁这么早就将晨钟敲响。当然是不好叫大家回家睡觉了,郁彬叔抖了抖他的毛式蓝罩衣,挺起精神带领我们做“早请示”,然后分配出早工的任务。
爽爽的秋风吹在身上,那天我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可以代替郁彬叔敲钟了,飘然地将所有会唱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一遍又一遍地唱,像打开了收音机,那种陶醉是别人不可能想象、理
第二天,我依然坚持着的“革命行为”,沉浸在接受再教育有所收获的喜悦中。
第三天早晨,我迎着撒银的月亮,扛起锄头正要出门时,不知什么时候郁彬叔就站在我的身后,他抓住我的锄头把说:“化石,你的革命热情是好的,但天天这样没日没夜,革命的身体还要吗?”我的脚没能跨过大门的门槛,被郁彬叔拉了回来,进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当时,年幼无知的我还不能听明白郁彬叔的话,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但我能明显地感受到郁彬叔心中的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