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11月中旬,湖南省教科院李红婷博士,因肩颈痛来长沙老年康复医院求诊于我,经我引荐,李博士又结识了我院理疗科高级技师史坚毅、李国等。在此过程中,从事人类教育学研究的李博士惊喜地发现,供职于长沙老年康复医院的史坚毅、李国和我,还有外科病室的陈波等,均是极富热情的爱心人士。于是李博士决定结合她的课题,组建一支涵盖医学、教育、经济及人文等相关专业的志愿者行动组织——“田野一家”。
李红婷博士说,“田野一家”坚持社会调查与社会服务合一,学术研究与志愿者行动一体的宗旨,以忠诚、乐观、求实、创新的精神,投身于助危扶困、服务社会的实践,从而达到帮助他人、拯救自己这样的一个目标。换言之,我们的志愿者行动,并不纯粹是为了“帮助他人”,也希望通过“帮助他人”,让参与其中的志愿者重拾曾经的崇高理想,拯救其迷茫失落的灵魂。
经初步磋商,“田野一家”有了一个基本的框架。李博士紧接着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制作标徽及会旗。“田野一家”同时也取得了株洲市中医院李红莉护士长(李博士二姐)和郴州市永兴县李博士父母及大姐一家的全力支持。
2008年11月21日晚,李博士在位于长沙市芙蓉中路三段神农大酒店对面的米罗咖啡,约见李红莉、史坚毅、陈波和我等商议具体行动事宜。这次聚会进一步明确了志愿者组织的名称、宗旨、目标和任务,并定于2008年11月28日至12月7日,开展“田野一家”志愿者组织的第一次活动,活动地点在湖南省永兴县碧塘乡塘下村,服务内容为社区医疗卫生服务与社会基本情况调查。
2008年11月28日下午,在李红婷博士的具体安排下,由省教科院老司机李师傅驾驶十七座面包车,前往长沙老年康复医院接我、史坚毅和李国。我们上车的时候,车上除了李博士,还坐着李博士的同事雷老师。雷老师身材小巧,穿一件红色外套,看起来十分青春亮丽,据李博士介绍,雷老师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美女加才女。我们跟雷老师打过招呼。
接着,车又开到湖南师大天马学生公寓接师大经济学硕士盛园、吴磊。李博士一一介绍大家认识,大家又互道下午好。然后汽车经潇湘大道走环线上高速,风驰电掣驶往株洲。在株洲市炎帝广场高高的炎帝雕像前,远远地站着李红莉等五位来自株洲市中医院的志愿者。他们上车后,李红莉把他们介绍给大家:脊柱外科张勇医师,五官科医学硕士李果丽医生,五官科护士田甜,实习护士唐欣等。
初次见面,打个招呼之后大家不再说话,在汽车的摇晃下昏昏欲睡。李博士让我跟大家说个笑话。我说,有个妇女乘火车,突然内急却找不见厕所,只好强忍着,神情显得局促不安。旁边一陌生男人见了,就关切地问她说,你要尿尿了吧?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把卫生纸搓成纸条,轻轻地往鼻孔深处里挠挠,只消一会儿马上就不尿胀了。女人信以为真,照男人说的卷了纸条就往鼻孔里挠了起来,挠着挠着,鼻腔粘膜受了刺激,她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哈嚏”打了出来,突然增加的腹压把尿生生地给逼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全部尿到裤裆里了!果然不再尿胀。
众人不笑,仍然一个个歪头歪脑,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不再言语,眼睛转向窗外。一路上冬天的色彩十分浓厚,路边光秃秃的树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单薄而苍凉,远山已不似夏季节那么青翠,偶有霜叶火红一片,给南国的冬天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车过衡阳,路边景致渐渐萧瑟,近处山头上的树木稀疏少叶,似耄耋老人的须发;收割后的稻田里,静悄悄的少见农人;而散布其间大大小小的池塘,不是干涸见底,就是积满了淤泥和水草……这远在江南以南的冬景,丝毫没有文人笔下水墨江南的神韵。稻田里山坡上偶尔可见烧荒的野火星星点点,空中飘荡着缕缕轻烟,与天边的薄雾连在一起,空蒙而飘逸。
下午五点,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渐渐暗淡,汽车下高速后驶上县级公路。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像一盏盏闪亮的明灯,高高地悬挂在辽阔的夜空。汽车拐了一个弯,驶进了一条机耕路,行不远就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永兴县碧塘乡塘下村。汽车在中心小学操场上停下,李博士的父亲和大姐打着手电筒正等候在这里。
李博士家人早已做好了饭菜,只等我们到达。我们挤挤围坐,桌上热气腾腾的农家小炒勾人食欲,有鸡、鸭、鱼、肉,还有时令小菜,色香味绝美,大家吃得很多。李父不停地给我们敬着他自酿的米酒。我不胜酒力,才饮半杯,已觉微醉。
饭后大家想去县城里玩,但司机不愿意出车,来之前我答应了要请在永兴县医院工作的娟去唱歌的事情,只好泡汤。到晚上八点娟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到,我说晚上没车来不了啦。娟不无失望地说:“哇!教授你要不得,放我鸽子。”我只好苦笑,说没有办法下次吧。
远处有歌声在夜空中飘荡,使得静谧的乡村变得热闹而祥和。李父告诉我们村子里有老人去世了,正在开追悼会。不能进城K歌,我们相约一起去看热闹。我们打着手电,分两路向那灯火辉煌的去处走去。田甜和唐欣是城里女孩,对乡村的一切十分好奇;我虽然生长在农村,因为离开乡村太久,对乡村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于是我们就有了共同的兴趣。踏着歌手那苍凉的歌声,我们到达了追悼会的现场。地坪里搭起了戏台,戏台上一名独臂小伙手拿话筒,跪在地上唱《流浪歌》:“流浪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雨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唱到动情处,声泪俱下。不时有人往台上丢小额纸币。
小伙子退场后,舞台上灯光暗了下来,激越的音乐声响起,一个露脐少女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闪亮登场,她那极富青春活动的胴体在眼前招摇,不断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球,勾引着人们内心的欲望。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欣赏”她优美舞姿的时候,史坚毅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地问我:“看得这么入神啊?”我开玩笑说道:“她的肚脐眼长得好看!”却不知热舞接近尾声,音乐突然停止,全场鸦雀无声!我那生脆而响亮的“肚脐眼长得好看”,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史坚毅及同伴慌忙拉着我迅速撤离。
田甜意犹未尽,我也不忍离开,只是大伙儿都有要离去的意思,我们也只好随大流。身后传来刘欢的《再也不能这样活》的歌声,我们踏着音乐,一边唱一边往回走:“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过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只歌……”
回到家里,李博士将明天的活动作了详尽安排后,余下的时间自由活动: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
到十一点钟,大家感到疲劳,按主人安排的房子各归各位睡觉去了。
二
11月29日。
夜里做了好多梦。梦中的家乡发生了令人惊诧的变化:家家户户都通了管道煤气!在通往塘湾里的小路旁,还可以看到挖埋管道的痕迹。梦中的另一个景象也令我惊奇:家门口的那片池塘,不知何时竟被大水冲豁了口,整个堤坝寸土不留,池塘里既无蓄水,更无鱼虾。塘堤豁开的地方,由此形成了一条叮叮咚咚的小溪,小溪弯弯曲曲流向远方,而溪水的源头就是我家所在的那片水田和林子……
早上,在史坚毅有节奏的鼾声中悠然醒来,听到厨房里有做饭的声响。我披衣而起,与主人问过早,洗漱完毕,一个人步出屋子,向通往田野的小路走去。
跨下十几级台阶,沿一片水田往前,就是我们昨天到达的小学校了。从学校大门往里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古朴典雅的清代建筑,门楣上书“李氏宗祠”四个大字。李氏宗祠的大门斑驳陆离,门上的大锁也锈迹斑斑。据李博士说,这里最先是作小学校之用,博士少年时代曾就读于此。上个世纪末,当地政府在李氏宗祠旁边斥资新修了一幢两层教学楼,这幢老屋就基本废弃不用了。从外观上看去,这幢饱经沧桑的房屋,整体结构仍然完整,只是作为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古代建筑,是该好好保护了。
路边偶有早起的农民,在各自的屋前忙活,田地里一片荒芜。远处,一座挺拔的大山威然耸立,那应该是一个极好的去处。如果站在那绝壁万仞的岩石之上俯瞰这片茫茫的原野,一定是另有一番景象吧。
一个人这样想着的时候,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村庄披上了一层金光。回首瞥见李红莉高高地站在屋顶之上,沐浴在这无边的晨光里,像极了一幅色彩生动而充满想象力的油画,令人遐想。于是返回,登楼与“油画”中人问好。
同伴陆续起床,主人准备了早餐,有白米稀饭、白面馒头、包子、油条和油饼等,大家各取所需,尽情享用。更重要的是,桌上还有一碗主人家自制的剁辣椒罗卜条,极其爽口。
上午八点半,我们进到小学校,打开两间教室,我们把课桌、板凳搬出室外,摆成我们需要的样子。医师护士们穿好白大褂,各各拿出看家的本领摆开阵式,静候前来咨询的乡亲。
九点钟,乡亲们陆续来到我们的服务台前。李红莉、雷老师负责登记;小美女唐欣测视力;田甜量血压;李果丽看五官科;张勇、史坚毅与我,接待内、外科及其它方面的咨询;李国根据需要,给乡亲们做按摩或推拿;李红婷博士忙前忙后打招呼;盛园、吴磊则负责照相、录像及文字记录等。
前来咨询的乡亲,大都是留守老人及妇女。与城里人常见的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胆石症等不同,这里最常见的是以骨关节病为主的运动系统疾病,由于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致使他们的颈、胸、腰、四肢关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变,包括老年性骨质疏松症、骨关节退行性变、腰椎间盘脱出、风湿性或类风湿性关节炎等。另外,尚有一些与不良卫生习惯相关的感染性眼疾。我们克服语言障碍,耐心地解答着乡亲们的疑问。
接待了许多乡亲,看过了许多病人,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乡亲们指望省城来的“专家”可以将他们身上的顽疾,一眼看破,手到擒来,殊不知对于这些被检出的疾病,我们却是无能为力。比如,与卫生习惯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疾病,你能通过一次两次这样的活动解决得了吗?比如,老年性骨质疏松症,没有昂贵的医药投入,你能解决他骨质里钙的流失么?
在检查中,我还发现许多老人的颈脖后面,都有一个或两个隆起的包块,像肿瘤却不是肿瘤。原来这里的村民郁于医疗条件,小病痛如头昏、脑热、腹痛、抽筋等,从不看医师,都是用“刮痧”来治疗,久而久之,在经常刮痧的部位,皮下就隆起包块,个别厉害的甚至像个“驼峰”。
史坚毅、李国一边给那些颈肩痛、腰腿痛的老人施展按摩技法,一边耐心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并教给他们一些保养的方法。
上午十一点,李家姐姐捂着肚子走了过来。我感到奇怪,没听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她怎么了?她说,她昨天晚上就开始腰痛,本想忍一忍,看它自己能不能好,谁知到今天实在受不了了。我仔细询问了她发病的情况,然后检查,当我叩击她的右侧肾区时,李姐“哎唷”一声叫了起来。我说很可能是肾结石,是平时喝少了水的缘故。我给她开了方子,叫她到村卫生室去打针。
时近中午,李红莉跑过来跟我说姐姐仍然痛得厉害,让我再去看一下。我跟着她来到村卫生室,见姐姐仍然皱着眉,非常痛苦的表情。问村医,村医说已经下过药了,可能一时半会儿起不了作用,我们只好留下她继续打针。
饭后,李博士对李红莉说,姐姐不见好转要立即送县人民医院检查。我表示愿意陪同前往,李博士说更好。我为以姐姐还在打针,却不知她已经回来了,此时她正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我问她好些了没有,她说还是一样痛。
李红莉扶姐姐上车,李师傅把车开到大门口,才发现大门上了锁。正好此时路边有一辆小车缓缓驶过,博士一把将其拦住,说明情况,司机答应顺路送她上医院。
到了医院,我们挂了急诊号,找医生开了张B超单,然后上二楼B超室门口排队等候,此时姐姐不再喊痛。李红莉打电话给其在该院当副院长的同学,结果副院长不在,李红莉只好拿着单子去交钱。回来时她跟我说开的是彩超,要108元,好贵呢!肾结石作彩超其实不必,黑白的就可以了。于是我怂恿李红莉去退款,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了,退回了66元,改做黑白B超。
我给娟打电话,娟正在家里睡午觉,迷迷糊糊地应付着我。我告诉她我到了永兴县人民医院了。她轻声地应了一声:“嗯。”
我问她,你在午睡吧?她说:“嗯。”
我说,是不是吵醒了你啊?她说:“嗯。”
我说,你下午上班吗?她说:“嗯。”
见她仍然迷糊,我只好说:“那你继续睡吧。”
她很乖,轻声地答应道:“嗯。”然后挂了机。
姐姐不痛了,坐在B超室外与我们聊天,很轻松的样子。我们笑她说,在家里痛得鬼样,一到医院病就被吓好了。
李姐被医师叫了进去。这时电话有振动,我一看是娟打来的。娟说:“教授你在哪里?”听声音她的瞌睡像是全醒了,我说我在二楼B超室门口。娟说:“好,我马上就来。”
我很高兴,原以为她睡意正浓,挂了我的电话后会接着睡,不曾想她到底还是被我吵醒了,不仅醒了,而且还迅速赶了过来。
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曾在我们单位工作,几个月前才离开。在这次来永兴之前,我与娟取得了联系,我问她能参加我们的活动么,她说她要上班,到时看能不能调个班。当昨天我们到达时再与她联系,她才遗憾地告诉我,她来不了了。她在电话里热情地邀我到她家里去作客。但由于路况不熟,晚上没车,本打算昨晚进城见娟的,却没有成行。
我步出B超室,在过道里观望,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随即身材苗条、衣着素雅的娟就蹦着跳着向我跑来,她的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我与娟亲切握手,娟的手有些冰凉。
我说:“娟还是那么漂亮!”
娟笑出声来,说:“哪里呀,老了呢!”说完又笑。她接着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开了,她一边说一边抓着我的手臂不停地摇。她说:“我妈妈管我管得好严呢!弟弟在家的时候要好一些,妈妈的精力全都关注弟弟去了,现在弟弟上学不在家,家里只剩下姐姐和我,她就整天抓住我们做死的念叨,你不知道有多烦呢!”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丰富,极其夸张,引得我忍俊不禁。通过她生动的讲述,一个被困笼中小鸟的形像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接着说:“妈妈每天不准我们出去玩,郁闷死了。昨天好不容易说服妈妈,说我长沙有朋友要来,晚上要出去一下,妈妈开始不同意,说你把朋友邀请到家里来啊,后来终于同意我出去了,你却不来!害得我又被妈妈数落,她说你想出去玩也不用编假话来骗我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说今天晚上请她去唱歌,李红莉在一旁也说今天晚上我们大家都来唱歌,请她一起来。娟高兴地说:“好!”
B超结果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李姐姐患的就是肾结石。不过既然不痛了,就可以回去慢慢治疗。娟与我们一起下楼,送我们出大门后,道别一声就赶着上班去了。望着娟离去的背影,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径直开回学校。车停在学校门口,姐姐下车自己回去,李红莉和我重新回到咨询现场。李博士见姐姐没事,松了一口气。
下午来的人不多,我们坐到阴凉处聊天。手上有功夫的按摩技师如史坚毅、李国、张勇等并不闲着,分别给坐下来的同伴松肩压背。田甜坐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晒着,她的脸被晒得红彤彤的却不愿意移到阴处,她说她喜欢晒太阳。
我带来的仪器,因为没有适合的对象,始终没有派上用场。忽见小美女唐欣的脸上,散布着不少黑点,我鼓动她点掉,她竟被我说动了心。但因为她超级恐惧,操作时她一直往后躲,结果第二个痣点到一半就无法进行,只好放弃。唐欣慌忙去照镜子,一边照一边用酒精擦去面部消毒的痕迹。
我对她说:“我给你在脸上做了印记,这下你再也不会忘记我了。哈哈!”
她阴险地笑了一声,说:“一辈子也记得你!哼!”